桌子上,一口砂锅正冒着缕缕热气,砂锅里面是张医师刚刚煮好的养身汤药。熬煮汤药所用的药材是他在游历神州大陆时,在山野乡土间亲自采摘收集的。张医师从上午王一生醒来的时候就开始熬煮,那汤药一直熬到午后才熬好。
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张医师在这碗苦口的汤药中加了少许白糖。待木碗中的汤药渐渐冷却下来,不再那么烫嘴后,他才将这碗汤药递给王一生。
「我还以为会很苦呢,没想到还有点甜。」
小口啜饮着依然有些烫口的汤药,王一生说出了自己服药后的感想。他忘记了自己曾是个嗜好甜食的人,只是还本能地怀有厌苦喜甜的口味。
「都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怕苦。」
「我哪里怕苦了?」
「哼。」
不知怎的,张医师一时难以回答,只好横了王一生一眼。
随后他回想起上午的那阵骚乱。那时张医师正在厨房里熬煮汤药,守着砂锅的他听说孤云淑和某个人打起来了,便吩咐好佣人看着砂锅,撑起雨伞匆忙向演武台赶去。
孤云淑是拾月山庄的护卫军队——朔月军的统领。他无父无母,五岁那年被白庄主收留。六岁时因武学天赋出众被当时的朔月军统领收作徒弟,十岁便加入朔月军,十四岁那年以一敌百,从马匪手中救下拾月山庄的大小姐。从此一战成名,享誉汉中,闻名于江湖。
孤统领武功高强,内力浑厚,是江湖上有名的长枪高手。他平日里为人处世稳重低调,若无公事,私下几乎不会和别人交流,一心钻研武学。佣人们说孤统领和别人打起来了,在这当下,庄内能与他交手的人便只有白庄主,张医师和没有失去内力的王一生了。
猜到是王一生在和不使用内力的孤统领比武,张医师火急火燎的脚步变得更加仓促了。待他赶到时,雨停了,比武结束了,人也全都走了。幸好还留有几个佣人在收拾演武台,问询过后才得知来龙去脉。后面又被人请去给孤统领疗伤,检查哭晕过去的白月婵的身体状况。一来一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随便往嘴里塞了几个干粮,便又带着一锅汤药来给王一生处理伤口。
沉浸在回忆中,张医师的怒气愈发增长。怒气增长到临界点后,他开口怒斥道。
「你这混账小子!刚从昏迷中醒来就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这以后的事情我都不敢想了!」
「爷爷别气,来吃这个。」
「好好,爷爷不气,爷爷不气。」
小玥将刚剥好的一瓣柚子递给张医师,他立刻转露出慈祥的笑容接了过来。随后小玥继续剥柚子,双腿开心地交替蹬着,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满是雀跃。
喝完汤药,王一生将手中的木碗放置桌上,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
「比武受伤,在所难免,同为习武之人,张医师应该也懂得吧。」
「那也得看对象和时机!白庄主本来就讨厌你,不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你以为自己进得来这拾月山庄吗?」
王一生「生前」行事随意,如浮萍般飘忽不定。在神州大陆漂泊的二十余年间结识了不少人,其中既有良缘,也有恶仇。有欣赏他的人,也有厌恶他的人。白庄主与王一生并无纠葛,只是单纯讨厌他这种没有立场又无所追求的人罢了。
「现在你把他的统领打至重伤,他的女儿又因此晕厥了过去。依我看,你今晚就被他赶出去也不奇怪。」
「让我走,那我走便是了。」
王一生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一生,吃这个,啊~」
「不用喂我,我自己吃……唔唔……谢谢……小玥妹妹……」
小玥亲手将一瓣柚子喂到王一生嘴里。她虽然不太满意他对自己的称呼,但还是扬起嘴角,露出了满意又明媚的笑容。
顿时觉得头痛异常,张医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扶着额头,闭着眼睛冥思了一会儿。想不清个中缘由,他开口问道。
「你怎么碰到孤云淑的?」
「在庄里闲逛的时候碰到的。」
「你说什么混账话惹他生气了?」
「我是那样的人吗?」
两人不语,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
「啊……好疼。」
小玥捂着额头蹲了下去。她想要趁他们对峙的时候,偷偷地坐进王一生的怀里,被他用手刀敲了一下。
无视那个抱着头蹲在地上的小孩,张医师忍不住先开了口。
「那他为什么要和你比武?」
「因为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想找我打架出一口闷气?」
「你以为孤云淑像你一样?」
「他不是那样的人吗?」
「说正经的。」
「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有心魔,心情不好应该是真的。」
「孤云淑有心魔?」
「是啊,比武的时候他还走火入魔了。练枪的家伙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习惯,一直和我贴身短打,不是疯了就是走火入魔了。」
「他要是真的走火入魔了,你还能活着?」
「一个人走火入魔了,但他还是非常地讲武德,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走火入魔。」
「那你又为什么会答应和他比武呢?」
「我本来也不想打的,我说我没有内力和他比不了,他就说他不用内力;我说我是用剑的和使枪的比太不划算了,他就说只比拳脚功夫;我说这雨下得这么大,在雨里打不怕感冒吗,他就说比完武会出一身的汗,下雨刚好就不用洗澡了。」
「……孤云淑真这样说的?」
「怎么可能,那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一点幽默感也没有。这些话虽然经过了我的艺术加工,但大概意思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雨和他比武?」
「下雨后,他说无论输赢都会送我这庄里最好的剑,我才答应和他比武的。不然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雨和他打啊,台面又湿又滑,积水也多,雨滴大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那水雾也影响视线,我再也不会在雨里和别人比武了。」
本来张医师先入为主地认为:王一生因为口无遮拦挑起了事端,然后孤云淑想教训一下这个话多的混账小子,又碍于体面不方便直接出手。刚好王一生也是个练家子,就选择以比武的方式教训他。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后,张医师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看来自己得去抓一点治头疼的草药了。
「你后面打算怎么办?惹出了这么一件事。」
「也不是我惹的吧。再说那家伙走火入魔下了死手,我这属于正当防卫。」
「重要的不是你怎么看,而是白庄主怎么看。刚好你也醒了,我估计他正愁着没有理由把你赶出去呢。」
「我有这么讨人厌吗?」
「确实有那么讨人厌。」
「一生,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
像是唱歌一样,小玥微笑着在王一生的耳边轻声表白自己的心意,那娇声扰得王一生耳朵发痒。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绕到了王一生的身后,轻轻地环抱着他,把头倚靠在他身上。
「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眼睛不太好。」
「怎么能当着孩子表哥的面这样说她呢?兄妹感情好不行吗?我也喜欢你,小玥妹妹,不过我是作为兄长……长的喜欢。」
王一生话还没完就被感到非常幸福的小玥在脸上轻啄了一下,娇嫩嘴唇留下的柔软触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顿时觉得脸颊发烫。
「没事的一生,我们一起走。我们要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哦。」
「咳咳!」
作为尊长必须要维护一下场面了,张医师故意大声地咳嗽了几下。他从怀里摸出几两碎银,塞到了王一生的手中,语重心长地嘱托道。
「如果白庄主真要赶你走,你就带上小玥跟着黄家的车队一起走,马上要入秋了,他们也要离开拾月山庄了。出庄十多里就下车,一直往东走,东边有个叫云麓村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就在那里汇合。我在这庄里还有几件事情要做,暂时不能跟你们一起走。」
「那如果白庄主突然喜欢上我,不赶我走了呢?」
张医师闻言立马举起右手掌,意欲狠狠地拍在那张欠打的脸上,但他仅仅恐吓了一下便收回了手掌,说道。
「不赶你走那你就老老实实待着,白庄主的女儿过一个月就要结婚了,我们参加完婚宴再走,你的礼钱我到时候会帮你随。」
提起随礼钱的事,张医师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道。
「那银子你就拿着吧,我怕你平时没钱用,不知道又要拿什么宝贵的东西典当出去。居然把自己二十多年来的配剑给当了,下一步是不是该卖身了?」
虽然认为自己把应该说的话,应该嘱托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但张医师始终放不下心里的那块石头,总感觉还得再说点什么。于是他最后补充道。
「算了,你最近也别太老实了,我怕你憋坏了,最后在别人婚礼上闹个大的。婚礼那天你一定得憋住了。」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会惹事?我明明都是遇到麻烦事,而不是惹来的。」
「因为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了,你就是一直在惹事生非啊。」
「但我不认识那样的我啊!」
王一生想要大声喊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怕惹得小玥和张医师愧疚悲伤起来,压抑着突如其来的情绪,故作冷静地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低调点的。」
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张医师露出悲伤的眼神,愧疚地说道。
「对不起一生,其实你不是一直在惹事生非。你只是正义心太强了……」
咚咚咚,打断了张医师要说的话,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响起。王一生摸了摸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示意小玥放开自己。她不舍地松开双手后,王一生立刻起身前去开门,打开门便见到两个披甲佩剑的士兵站在门前,其中一个双手勉强地托着一把带着剑鞘的长剑,看样子很是吃力。
「敢问公子就是王一生大人吗?」
空着双手的士兵抱拳微躬着行礼,另一个也微微躬下身子致意。
「正是,二位是受孤统领所托,前来送剑的吧。」
「没错。在大人比武之前,统领便托我们两人取出这把宝剑赠予大人。只是因为统领突然重伤不醒,军中有所混乱稍稍来迟了,请大人见谅。」
「多谢二位将宝剑送来,请替我向孤统领致歉和致谢。」
一旁的士兵吃力地双手呈递上宝剑,在王一生接过宝剑后轻松了不少。见王一生毫不费力地拿着宝剑,两位士兵惊叹不已,随即夸赞道。
「大人神力,军中除统领外便再无一人能使用此剑,连携带都十分费劲。若无他事,我们两人就先行告退了。」
「二位多多保重。」
彼此告别行礼后,两个送剑的士兵便离开了。
送走士兵后,王一生轻轻地把门关上,拔出长剑仔细地端详了起来:剑身长三尺九寸,通体泛着冷银霜色,剑柄木色深褐,握处雕着缠枝桂纹。整体上来讲,这把剑无愧于被称作庄里最好的剑。
将剑收回剑鞘,其利落的手感让王一生开口说道。
「孤云淑这是把镇庄之剑送给我了啊。」
「拾月山庄的主人历来都是修道之人,岂有镇庄之剑一说。」
「修道之人也能这样沾染世俗吗?白庄主甚至还有一个女儿。」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规矩了。」
「总会有几个老古董的,看来白庄主也不是那么传统的人。」
有人革故鼎新,也有人因循守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