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大人們喜愛數目字。

當你告訴他們你交了一位新朋友時，他們決不問你：「他的聲音怎麼樣？他最喜歡哪種遊戲？他喜歡哪些顏色？」

他們卻會問你：「他幾歲了？他有幾個兄弟？他家裡是不是很有錢？」

只有從這些數字上，他們才認為對他有了一點認識。

——摘錄自《小王子》

米卡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所以透過數目字來認識一個人也是非常自然的。

生命雕刻家，天然詩匠，柯拉里莊園主人。

五次入圍奧拉獎，兩次獲選年度最佳雕刻家，四百三十一件作品被頂級博物館、美術館永久典藏，舉辦過五十七次個人展，於出道後的十七年間，總計發表一萬一千多件雕刻，全是大型雕像。

……這個浮誇的數字是什麼鬼！？

米卡突然理解了皮拉罕人的智慧，數字什麼的沒意義，只要知道少、一些和很多就夠了。

『大人才算數目字，小孩子當然是靠感覺(σˋ▽ˊ)σ』

『閉嘴。』

『ヾ(*´∀ ˋ*)ﾉ』

米卡讓梵妮重複播放了職員的語音，作了去噪與回音消除，嘗試重建缺失的頻譜，消除多餘的環境音……最後還是上網查了才確認，職員沒說錯她也沒聽錯，莊園主人真的發表過那麼多作品。

【一萬一千件，是組織團隊進行雕塑嗎？】

「並不是，是獨立完成的，沒有特別聽說協力者的傳聞，應該也不需要，有部紀錄片收錄了莊園主人的作業過程。」職員停頓了一下，找到紀錄片連結，發送給少女：「莊園主人的工坊設有時空神恩，僅限進行雕刻作業時可以加快時間流逝，將原本需要一兩年的工作壓縮到一兩個小時。」

「……」

夠狠。

米卡不知道該說點啥，關鍵是，類似的做法她居然聽過。

十二使徒．奧拉，在加入團隊之前是自由插畫師，接案時會選擇在虛擬實境中完成，並且與莊園主人一樣，增加了自己的思考和作業速度，力求最短時間完成委託。

即便以那個年代的技術，這種加速機制也是有可能傷身體的，並且市售的沉潛裝置根本無法實現這一點，得從灰色地帶找門路。

明明就是超級大社恐，為什麼要拼了命地做到這一步呢？團隊成員當然問過這個問題，而奧拉的回答很簡單，就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被催稿……

談話間，兩人已經穿過翻轉迴廊，來到了另一間展廳。

根據職員的介紹，莊園主人的所有作品，都是相同的主題：生命。

名副其實。

這就是米卡的第一印象。

展廳的入口處，擺放著一組雕像，一男一女，均採用最自然的裝扮，進行著生命傳承的儀式，該儀式在創世紀第四章第一節中亦有記載。

這就是生命的藝術嗎？

米卡不懂，但米卡大受震撼。

第四使徒．悖論曾經做過一些分析。

唯心時代結束後，不管是哪個世界胚胎勝出，由於理想鄉造成的影響，生存成本將會大大降低；以宗教為首的價值觀崩解，滅亡危機使不同群體加速融合，許多舊有禁忌除罪化；加上虛擬技術的進步，以及人口消減九成後的彌補性增長……總之，那個變態預測人們對性的開放度將會大幅提升。

雖然是個滿口歪理的傢伙，但他的預測一向準確，米卡對此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萬萬沒想到這麼刺激。

米卡猜測職員想讓她打起精神，所以帶她來看生命展……原以為是鳥兒貓狗或鮮花綠植之類的，哪想得到是指這種生命。

還是說，這是在暗示什麼嗎？

這人看起來挺正經，難道一直在想那方面的事？明明才剛認識，卻自告奮勇要來當嚮導，還那麼賣力地解說，原來是有那方面的想法？

雖然米卡上輩子姑且是男性，但身體狀態實在沒有起念頭的本錢，這方面完全是知識盲區，也不知道一般男性的思考方式……

「……草。」

米卡看向職員，只見他捂著太陽穴，一臉頭疼的樣子，隨後舉起一隻手，呼叫出一個面板，開始操作。

不一會兒，構成雕像的男女便分開了，緩緩向附近的空位退去……米卡這才注意到，兩座雕像的底座並非相連的，並非職員動了手腳，原本就是這麼設計。

有了這個發現，再去觀察兩座雕像。

男像採仁王立，與其說強調腰部和胯部，更像是展現模特兒健壯的身材和自信的神情。

女像膝蓋半蹲、上身前傾，臉部轉向側面，一手撐在膝蓋上維持平衡，一手則比了個剪刀，露出了俏皮的笑容，沒有半點媚態。

雖然兩座雕像依然一絲不掛，甚至由於失去遮擋，使得局部細節可以被仔細觀察，但像這樣分開之後，反而沒了一開始的猥褻感，只突顯出模特兒的落落大方。

或者說，這才是雕像原本的姿態。

「不好意思，應該是有人覺得小朋友都去親子日了，才會惡作劇吧。」

聽了職員一臉尷尬的解釋，米卡眨眨眼睛，原來是這樣啊？

【可以擅自移動嗎？】

米卡問道，根據梵妮的解析，職員沒有使用神恩或魔法，只是下了幾個指令，雕像便自行行動起來，應該是原本就設置了相關魔法，方便整理和佈置。

「沒有問題，本來這個展廳的展品就開放參觀者隨意移動。」

【可以隨意移動？那樣館方不會困擾嗎？】

「聽說是莊園主人允許的，大概是所謂的行為藝術吧？」

【不會損壞嗎？】

「據說莊園主人的作品自帶不易損壞的特性，也有附加防護魔法……既然開放就是不怕吧？」

米卡讓梵妮幫忙掃描了一下，確實偵測到了防護系的魔法和神恩，此外居然還有業果的力量。

這倒有些特別了。

業果是脫胎自幻想的產物，當然不限定於天災和怪物，也能用來打造能力……考慮到莊園主人是亞人，很可能是對方自帶的能力。

創造出具備特定能力的亞人，並加以利用，就是唯心時代常見的做法之一。

由於缺乏資料，目前梵妮頂多透過波長之類的線索，判斷出纏繞在雕像上的業果大概偏向守護性質，其他一無所知，因此米卡對具體的效果感到好奇。

【有做過測試嗎？】

「測試？」

【像是撞擊測試、抗爆測試、腐蝕測試之類的。】

「……沒有特別聽說過。」

【莊園主人沒做過嗎？】

職員咳了一聲：「畢竟是投注心血的作品，應該不會做這種事吧？」

【正因為是用心打造的作品，才更要測試極限啊！】米卡回答得理直氣壯。

「夏夢小姐做過類似的事嗎？」

【有哇，我試過對自研的選擇肢系統做壓力測試，結果系統崩壞了。】

「感覺無法相提並論呢。」

不同於第二展廳，這裡的天花板雖然同樣挑高，但只有一層，沒有重力變化之類的機關，柔和的光線從上方灑落，為室內添了一層暖意。

所有的展品，都如同剛才的兩座雕像一樣，是等身大小的大理石人像。

男女老少都有，雕像本體全都未著寸縷，偶有幾座披掛簡單的布料，或是用花朵樹葉點綴。

雕像的神情姿態各異，有的坐著眺望遠方，有的閉目小憩，也有的擺出健美姿勢，展露好身材。

與內容龐雜但錯落有致的裡世界展相比，這間展廳在展品數量眾多的同時，陳設卻雜亂無比。

別說設計感了，根本就是隨意擺放。

或許是參觀者的傑作？

【那也是參觀者的惡作劇嗎？】

米卡指向轉角的一處雕像，那是一名上了年紀的男子，正神情肅穆地盯著手心，但被他鄭重地捧在手裡的東西，卻是一串香蕉。

並非模型，是真的香蕉，附帶保鮮神恩，且就神恩記錄來看，是今天早上現採的。

「嗯，惡作劇，幾乎是這個展間的地標了。這位是知名跨界紀實節目裡視界的導演石頭先生……據說某次在拍攝現場九死一生後，他就患上了水果恐懼症，害怕新鮮水果。」

「……」

「細節就不知道了，本人拒絕說明。」

可惡，超在意的。

米卡用蔬果派對做了兩串糖葫蘆，插在香蕉的縫隙裡，同樣上了保鮮魔法，然後對著雕像拜了一拜。

「這是夏夢小姐家鄉的儀式嗎？」

【不是，只是祈禱他能早日擺脫心理陰影。想要克服恐懼，就必須直面恐懼，就從新鮮水果的屍體開始。】

「……」

為什麼不說話啊？

米卡不解，但她很快就想到了另一件事，再次環顧起展廳。

奮力甩動手臂拋擲某物的男孩。

將什麼東西往嘴裡塞的少女。

仰躺石椅上的老人。

即便米卡不懂藝術，也能隱約感覺到，這些雕像的動作和選角，相當的……平凡。

最初還只是猜測，但當她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擺出了拉扯釣竿的姿勢後，懷疑轉變成了確信。

【這些雕像的原型，都不是專業模特？】

米卡詢問道，她對藝術領域不算瞭解，但作為團隊中的專業打雜，什麼工作都接觸過一點，其中不乏需要模特配合的類型。

這些雕像在選角上幾乎沒有特色，姿勢也很普通，和米卡接觸過的專業模特相去甚遠。

雖然也可能是專業模特假扮的，但想到石頭先生這個前例，米卡覺得素人的可能性要大些。

「是的，莊園主人會隨機找人當模特兒，不過也不是不找專業的，感覺更像是不挑對像，有興趣就發出邀請。」

米卡恍然。

業餘模特的話，先不說表情動作的表現力，以等身雕像動輒數月起跳的超長工時而言，經常需要擺上幾個小時的姿勢、並且持續數天甚至數個月，對普通人絕對是苦差事。

然而按照職員剛才的介紹，工坊設有時空神恩，可以加速時間流逝。雖然不清楚細節，但應該只針對工坊主人加速，模特兒不受影響。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用要求素人模特做到長時間靜止了。

模特的挑選沒要求，模特的動作應該也一樣，看起來幾乎沒有高難度的姿勢，是讓模特兒自行展示吧？談不上美感，但生動自然。

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獲封天然詩匠嗎？

【你有當過模特嗎？】米卡好奇。

「還沒有那個福分。」雖然這麼說，但職員倒沒有表現出太惋惜的意思。

當模特是福分？米卡對職員的用詞有些在意，正想追問，卻收到了梵妮的警告。

在她作出反應前，守護天使就自動張開了魔法護盾，白色的薄膜便覆蓋住體表。

伴隨著軟棉棉的一聲悶響，米卡感到後腦傳來輕微的衝擊，接著一個圓圓的東西從她的頭上掠了過去，輕輕巧巧地落在石頭先生臉上，喀啷一聲，乾脆俐落地將那顆表情嚴肅的腦袋擊落。

藉由自然運轉的動態捕捉和思考加速，米卡辨認出那是一顆足球，接著從梵妮的反應理解了狀況。

不知道誰扔的足球，打到自己後又彈了出去，正巧把雕像的頭給碰掉了。

好在石頭先生的頭是向後掉落，避免了臉部與水果的親密接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直到那顆硬邦邦的腦袋在地毯上滾了兩圈，米卡才意識到一件事。

不管足球是怎麼來的，畢竟碰到她才改變了方向，雕像的損壞……該不會自己也有份吧？

怎麼回事啊！

說好的難以損壞還有多重防護呢？

米卡一個擺頭看向職員，即便沒有表情也能看出滿眼的無辜；後者則是慌亂地擺手，顯然同樣不知所措。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最終齊齊將視線轉向足球飛來的方向。

在一座身材壯碩、擺出射門姿勢的肌肉猛男雕像後方，一位深藍色短髮的少女探出頭來，一臉尷尬地笑著，向兩人揮手：「嗨……我好像又闖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