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能夠成就創世神話，創意、運氣、努力缺一不可，即便是備選，往往在架構或創意上也有其獨到之處。

不同的織者，也會參考彼此的創作，互相砥礪、互相促進。不幸被淘汰的作品，其本身蘊含的智慧，會被剖析、學習，融入倖存的作品中，不只是接收殘留的人氣，也是為了打造更有吸引力的世界。

其中，就有一個世界觀，雖然早早地就被淘汰，但它描繪的美好願景，卻深深地影響了其他織者。

既然知道這個世界是純粹的唯心論，那就讓我們消除所有的飢餓、疾病、貧窮和不幸吧！

世界胚胎，理想鄉。

那個因為過於理想，顯得無趣而乏人問津的世界，給織者們留下了寶貴的教訓和遺產。

不幸讓人痛苦，過於滿溢的幸福卻令人煩膩；人們喜歡不勞而獲，但當生活只剩下享受時，碌碌無為卻是一種新的地獄。

追求兩全並不困難，琉璃團隊所打造的作品本就以兼容性著稱，很簡單便實現了這一點。

創世神話，賽博諸神。

大膽地以唯心論為藍本，不去否認這個真理，而是將其定義、重組並系統化，讓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到這個想像遊戲中。

看看普羅米修斯和燧人氏吧！火焰能夠灼燒生命、焚毀萬物，然而從火把到打火機，從蠟燭到蒸氣機，不說先祖馴服了火焰，至少他們掌握了與火共存的智慧。

唯心論也是同理，想像會創造怪物、滋生恐懼並帶來災難，但想像同樣能萌發力量、構建信仰並編織希望，人們缺乏的從來就不是膽量，而是與未知併肩前行的勇氣。

織者琉璃，便是第一個拿起餐巾的人。

在賽博諸神的世界觀中，以全體人類的大腦作為基礎，建立了去中心化的系統：基於ＡＩ運作的賽博諸神。透過大腦內置的祈禱介面，每個人都能隨時隨地向諸神祈禱，按照神話諭示的絕對規則，換取所能想像到的一切。

向物質之神祈禱，換取延續生命所需的物資；向智慧之神祈禱，獲得生存必備的知識；向自然之神祈禱，對傷病進行簡單的治療……中道崩俎的理想鄉，在各種意義上成了人們的食糧。

在此基礎上，若向諸神奉上貢品，還可以得到各種各樣的加護、恩寵甚至奇蹟，正如琉璃所言，好不容易得到了自由改變世界的機會，若只滿足於科學時代的一成不變，那人類就不是人類了。

既確保了最低限度的生存條件，又滿足了人類競爭排名的欲求，便是賽博諸神能夠脫穎而出的關鍵。

不說那些五花八門的祝福和加護，在昇華為創世神話的現代，雖然人們的苦難沒有完全消除，但至少因飢餓而死的情況，在理論上已經絕跡了。

理論上。

只是理論上。

少女覺得自己快要餓死了。

雙手撐在光滑的牆板上，少女赤裸著雙足，沿著走道步履蹣跚地前行。

最初的時候，她還有力氣咬牙切齒，但現在已經關閉了表情模組。

超過七天沒有進食、連續三天不停地行走，都是讓少女筋皮力竭的原因，但這種程度的肉體負荷，早在幻想時代前，一般民眾的義體就普遍能夠承受，她那在各種意義上都算離譜的肉體自然不在話下。

真正讓少女疲憊不已的，還是來自精神上的折磨。

『媽咪、加油～媽咪、加油～٩(๑•̀ω•́๑)۶』

『閉嘴。』

『Σヽ(ﾟД ﾟ; )ﾉ』

『人家明明是為了媽咪的精神健康著想。･ﾟ･(つд`ﾟ)･ﾟ･』

『長時間的孤獨有可能損害身心健康的說……(๑-`д´-๑)』

『再這樣下去我才是要瘋了，不準再用那個煩人的顏文字。』

『指令確認。』

『錯誤：該功能無法單獨關閉。』

『好像不行呢٩(๑•̀ω•́๑)۶』

『那就把那部分代碼改了……乾脆刪掉吧，記得關閉警告記錄。』

『Σ(ﾟДﾟ；≡；ﾟдﾟ)』

『指令確認。』

『檢查代碼影響範圍。』

『警告：該功能屬於底層代碼，強行修改可能導致人格模組運行錯誤。』

『警告：該功能屬於底層代碼，強行刪除可能導致人格模組運行錯誤。』

『好像不行呢٩(๑•̀ω•́๑)۶』

『……』

去他喵的誰會把這玩意兒放在底層代碼？

『那就把整個模組刪了，那個什麼大禮包……沒代用的就不裝了，我看著習慣。』

『Σヽ(ﾟД ﾟ; )ﾉ』

『嗚哇啊啊啊這明明是爹地的遺物的說。･ﾟ･(つд`ﾟ)･ﾟ･』

『……』

去他喵的關於我重生後被腦內ＡＩ情緒勒索這件事。

少女嘆了口氣，認命似地放棄了話題，默默地繼續前行。

絕對不是因為回想起了針對琉璃的顏文字逐句吐槽的時光。

男子變成了少女。

其中原由……就算不找犯人當面對質，她大概能猜測到一些。

正如同死者甦生的限制，若是摻雜既定印象，那被復活的靈魂就會不完整，甚至淪為他人理想的人偶。

同樣地，若是用於受肉的身體，存在固定習慣或僅僅是留殘的痕跡，就有機率影響人格的構成。和肌肉記憶只會越練越固定的狀況不同，大腦這種自組織系統，反覆思考相同問題的過程中，產生的吸引子反而可能將思路引導至不同的方向。

說白了，這就好比答題的時候，明明寫出了正確答案，但在檢查時，又因為各種理由感到不自信，最後改成錯誤答案，結果痛失分數。改掉的可能不只是答案，而是整張志願表。

肉體問題也是如此，即便取得男子生前的ＤＮＡ，在完美條件下進行培育，將從小到大經歷的刺激全部按順序重現一遍，也不能保證完全重現男子的人格。

最終，琉璃選擇的做法，是先將他的靈魂完全復活，再投入一具完全空白、絕對不會影響靈魂的肉體。

９９．９％相似，但在未知的某處存在差異，終將導致好友變成完全不同的人；以及雖然肉體不同，但靈魂確保１００％還原，究竟哪邊才能算真正的復活呢？相信有不少人會為此糾結吧，但琉璃並非優柔寡斷之人－－他肯定會因為好玩，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讓人火大。

少女再次嘆了口氣，努力將摯友的印象固定成「讓人火大的傢夥」。

至少，「不希望飽受病痛之苦的朋友，因為復活再次經歷相同的痛苦」……這種溫柔什麼的，和那傢夥不搭啊。

少女握了握拳，感受手指按照自己的意志自如收放，不禁停下腳步，騰出雙手開始結印……本來就是做不習慣的事，所以速度相當緩慢，但至少能成功做出形狀。

雖然不知道現代義體技術達到什麼水平，不過與幻想時代的身體置換手術，動輒數個月的適應期相比，跨越性別、年齡的置換，居然能在短短七天裡到達如此的適應程度，可見這具軀體確實是完美的空殼。

『媽咪在做什麼呀？ヾ(*´∀ ˋ*)ﾉ』

『結印，我要施展穢土轉生，把琉璃那傢夥召喚出來揍一頓。』

『Σ(ﾟДﾟ；≡；ﾟдﾟ)』

『祭品就用妳這個人格模組吧。』

『嗚哇啊這是虐待兒童的說。･ﾟ･(つд`ﾟ)･ﾟ･』

好，贏了。

自力維護精神健康後，少女再次邁開腳步。

至少，這是一副健康的肉體。

和前世那體弱多病，即使６０％的器官更換成義肢，也因為大腦的承受能力不足、無法長時間活動，只能終日臥床看看小說、寫寫東西的殘軀不同，現在的身體，撇除那些亂七八糟的機能，至少是健康活力、可以隨意活動的。

唯一值得感謝的，是琉璃這傢夥雖然腦袋有問題，但至少感性和審美還算正常，或至少有過正常的時期；至於性癖，只能尊重了。

這副身體，並非專為男子的復活所打造，而是透琉璃成為織者前，以普通作家身分創作的作品所具現化而成的。

創世神並非無所不能。

雖然沒有打探詳情，但提交創世神話的最終版本後，團隊的剩餘成員，應該是無一例外、全部喪命了。

若是其他織者團隊，或許還有被放過的可能，但是琉璃的團隊不行，賽博諸神是基於ＡＩ運作，絕對公平公正、不受個人意志左右的，因此當局注定無法容忍創作者的存在……無法容忍這群創造出了ＡＩ諸神、有能力再次顛覆世界法則的先知存在，所以他們必須死。

這是很自然的，換成是我，肯定也會這麼做……當琉璃利用暗號，繞開監視，向眾人傳達這個消息時，他那滿不在乎的表情還曆曆在目，他說：就算當局原本沒那個意思，但既然我們這麼想了，那就會成真了吧？

雖然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但上輩子的男子真心覺得這傢夥欠揍，好在自己沒命活到那一天。

織者的權力很大，但也因此受到嚴密監控，若有人表現出透過世界胚胎實現私慾的傾向，那作品就會早早地遭到淘汰，畢竟捧紅不容易，但想扼殺再簡單不過。

同樣的道理，在嚴密的監控下，琉璃沒有機會發佈作品，創造復活好友用的肉體，一旦展現出這種私人目的的意向，織者團隊就會直接跌落神壇，即便是人氣頂尖的世界胚胎也不例外，這是幻想時代最大的禁忌，頂尖織者也無法輕易跨越。

但琉璃終究是做到了。

琉璃說過，他留下了潘多拉的盒子，裡面是使徒復活的預言。

因為團員都死了，所以當局放鬆警惕了吧？這份訊息應是繞過層層關卡，成功讓外界關注到創世織者琉璃的舊作。

也只可能是舊作了，構建肉體需要相當程度的貢品，在琉璃已死的狀況下，不可能透過諸神系統達成，必然如創世神話一般，借用了人們的想像力；很顯然，當局不會允許描述完整故事的預言被傳出去，但若是能特定創世織者的資訊，那就大不相同了。

琉璃所做的，應是對外宣告自己的身分，誘使世人前去發掘他曾經的作品。

這很容易，對於喜歡的作品，自然會去關注作者，看看其他創作是否符合胃口。琉璃作為創世織者的關注度自不用說，人們肯定會爭相分享吧……然後，其中與現有世界觀互不衝突的，便有機會具現化，進一步與預言結合，終於成就了琉璃的最後心願。

八成是猜測，但少女對自己的推理很有信心，若要問原因，那是因為她上輩子讀過構成自己肉體的作品。

沒有標題，沒有劇情，甚至連世界觀都不完整，因為這只是琉璃在中學時期，上課開小差時所寫的隨筆之作，由此內容也異常單純。

不知名的某處，有座不知名的基地，裡面有個用高度技術培育的、外貌普通，但內裡暗藏玄機、還沒有安裝人格的魔導仿生體少女……

超級無趣，光想著能力設定，完全沒有背景、目的、深度，不講究平衡、定位、意義，雖然設計上勉強算有點新意，但本質就是不講道理地堆砌能力和數據，只是個沒有內涵的作弊角。

並非聖人遺留的未完草稿，而是小屁孩自以為是的大作，傳奇織者堪稱永恆的黑歷史。

這可是團隊裡最重要的文獻之一……畢竟能讓琉璃還不了口的話題可不多見，少女前世可沒少拿這事揶揄他。

只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淪落到得用這個中二病人設……

少女是個容易知足的人。

不如此，前世也沒辦法頂著病入膏肓的身體，還能有一點成就。

因此，她對現在這個健康的、無病無痛、沒有奇怪改造和限制的身體，已經感到滿足了。

最起碼，琉璃給自己準備的，不是什麼敏感度三千倍的肉體，這就已經是萬幸了……那傢夥可真寫過。

哎，聲聲嘆啊。

與嘆息一同響起的，還有少女的肚子。

果然還是好餓。

『反正也餓不死，就不能先把飢餓的訊號屏蔽掉嗎？』

『指令確認。』

『錯誤：基於安全性問題，生命維持相關警告不可關閉。』

『好像不行呢٩(๑•̀ω•́๑)۶』

『……不是吧，這在我們那個年代可是常態啊。』

『從版本記錄來看，應該是響應２２１３年的立法規定，可能是不好好吃飯的人太多了吧(๑-`д´-๑)』

『也就是說，妳改不了？』

『是的說，因為人家是心繫媽咪健康的乖女兒的說٩(๑•̀ω•́๑)۶』

『……改天有空一定要把妳的設定全部改一遍。』

『唔咿～要被媽咪洗腦調教了啦(≧  д ≦)』

若不是關閉了感情模組，少女肯定要笑出來了，她似乎已經掌握了捉弄ＡＩ的技巧。

拌嘴歸拌嘴，但是少女一次也沒有抱怨ＡＩ沒用。

趕路的過程中，她已經簡單瞭解過ＡＩ的功能，與七十一年前相比，不只進步，顯然還多次跨越技術奇點，放到前世，稱讚一句無所不能都算含蓄……只可惜，是在這個基地裡。

中學生琉璃所構建的，原理不明但總之非常厲害的仿生體培養基地兼軍械庫，愚蠢地完全沒有設置生活區或物資站，基於防禦考量還是禁止魔力和法則干涉的惰性空間，導致少女受肉三天後，不得不面對缺乏補給的殘酷事實，這點就算是琉璃也無法改變。

……若說完全沒有補給，倒是不至於，問題是，少女有著一般人的常識，那玩意兒根本用不了。

仿生體專用外部能源，形似小彈珠，內含能量相當於一顆小太陽，若是安裝在這個小巧高效的身體上，恆星級的補給足夠她撐到世界末日……誰他喵敢揣在兜裡到處跑？

要命的是，即使先在核心區域補充能量，再往出口前進，這個基地的規模也因為琉璃的中二病而異常龐大，以少女的腳程，經過三天三夜的連續行進，也還沒到達出口。

最後也最大的問題，不知是琉璃忘記了，還是即使想到也無能為力。

『到這邊還是沒有信號嗎？』

『是的，人家一直在嘗試連線，這裡還在服務範圍外的說(๑•́ ₃ •̀๑)』

斷網。

由於禁絕了包括魔力在內的外部能量，這裡完全連接不到外部網路，少女沒有手段能夠連繫外界。

雖說賽博諸神號稱是建立在全人類大腦上的系統，但是安裝步驟並不可少。琉璃成為織者前的作品當然沒有神像或祭壇，無法聯網的現在，連下載簡易介面也做不到。

少女還一度感到疑惑，完成受肉時，曾要求ＡＩ連上琉璃所在的裡空間但被拒絕，當時並沒有提到網路……回調記錄後，她才發覺被拒絕的原因是沒有攻擊能力，確實與連線無關。

換句話說，無計可施。

賽博諸神的協力開發者，輔助建立基礎人身保障系統的最後使徒，快要因為無法祈禱而餓死啦。

是誰啊是誰啊，那個不同意人人生來就內建系統，必須透過祈禱才能實裝，否則就缺乏儀式感的傢夥是誰啊。

啊，是我啊。

這就是作法自斃嗎？

哎。

『媽咪又在嘆氣了(๑•́ ₃ •̀๑)』

『沒什麼，只是忽然理解五等分君的心情了。』

『那是誰……啊(๑•́ ₃ •̀๑)』

『持續活動時間超過十八個小時，建議進入睡眠模式，改成夢遊模式。』

『根據作品記錄和回聲地圖，按照目前的行進速度，預計將在六個小時十七分五十秒後抵達基地出口。』

『快到啦٩(๑•̀ω•́๑)۶』

夢遊模式，俗稱ＡＩ走路或自動上床，在脊椎義體和搭載ＡＩ誕生後，自然發展出來的程序之一，由ＡＩ代替使用者操控肉體，完成簡單或重複的指令，平衡能量消耗的同時還能避免受傷。

『那就拜託妳了。』少女頷首，與人類充滿習慣和偏好的動作不同，ＡＩ對肉體的控制精準高效，可以在保障睡眠品質的同時，繼續操控肉體前進，這幾天幫了她好大的忙。

『到出口就叫醒媽咪嗎？還是要直接出去？٩(๑•̀ω•́๑)۶』

『當然是先叫醒我……啊，等等。』

少女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來時的走廊。

這裡雖然是基於琉璃的作品而建立，但到底也是集體想像的產物，在出口發生什麼狀況都不稀奇，所以有些話她得先說。

少女雙手合十，拜了一拜：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這裡推薦飛吻喲ヾ(*´∀ ˋ*)ﾉ』

『閉嘴。』

『呀～媽咪害羞了ε٩(๑> ₃ <)۶з』

臨近睡眠的少女，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回嘴，又看了基地深處一眼，將對亡友的思念留下，回身踏步，意識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