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潔白而一望無際的空間。

沒有風，冷熱難辨的溫度。

男子低頭查看自己的手，簡單抓握兩下，沒有影子，也觀察不到指關節的皺摺。

舔了舔牙齒，有硬物的觸感，卻沒有口水的濕潤和味道。

按常理來判斷，這是一個簡單而基礎的虛擬空間，甚至都沒有導入光影和溫度的模組。

可能是不需要，可能是技術不足，也可能是想省資源，畢竟用完很快就會刪掉。

當然，結合最後的記憶，還有一種可能是惡作劇。

男子深吸一口氣，大吼：「琉璃！你馬上給我滾出來！」

沒等話音落下，男子手臂一揮，回身向後掄拳……被輕巧地接住了。

「哎呀？被發現啦？」來者是一名少年，嬉皮笑臉地抓著男子的手腕，表情誇張地讚嘆道：「不錯不錯，反應越來越快了。」

「因為只有你會做這種無聊的惡作劇。」男子哼了一聲，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只有你這傢伙老喜歡從別人背後靠近。

抽回手臂，男子不太俐索地轉動雙腿，面向少年，打量著他的樣貌：「你的臉……不錯啊，這次的模型刪掉法令紋，看起來更自然了。」

名喚琉璃的少年，並沒有外表看上去的那麼年輕，比起男子都要大上幾歲。

現在的外貌，其實是他在虛擬空間中的化身，以琉璃的真實外表為基礎，逆推少年時期的樣貌再建模而成。

這是他們要求當局開發的技術，只不過進度並不如意，上週試玩時，年輕化的成員身上還有不少明顯的歲月痕跡，看來技術部攻克了這個問題。

「不，這不是模型……這裡不是虛擬空間。」沒想到，琉璃搖了搖頭，推翻了男子的認知：「這裡是『裡世界』。」

「裡世界？你上次說的那個構想？」男子皺眉，他曉得琉璃不會在這方面開玩笑：「這怎麼可能，就算是我們，也要花費數個月才能改寫世界之理……難道是其他織者做出來的？」

「其他織者……也有人嘗試，推進的時候比一般項目輕鬆了不少，不過最後還是我們領先了。」

「怎麼可能……我才睡一覺，你們就把他弄出來了？」

「你知道你這一覺睡了多久嗎？」

「蛤？」

「七十一年。」

男子愣住了，靜靜地望著少年，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卻只有看到滿溢而出的落寞。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你到極限了，一覺下去再也沒能醒來，我們為你難過了很久，更新都延宕了，差點輸給其他織者。」

男子沉默不語，靜靜地消化少年的消息。

我死了？為什麼還會在這裡……死者甦生？不是約好將那列為禁忌嗎？不、不對，後來好像改成提高難度……畢竟太多其他織者都把它當成賣點了，實在沒辦法正面對抗……也就是說，我真的復活了？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也會難過？比起那個，更重要的是……

捕捉到最後那句關鍵，男子笑了，笑容純粹而燦爛：「沒輸……最後是你們贏了？」

「是『我們』，你永遠是我們的一員，我們的榮耀，不管缺少了誰都沒有意義。」

「說過好幾次了，我根本連湊數的都算不上啦。」

「還是老樣子固執呢，失去你，我們可是晚了足足五年才完成啊。」

「又在胡說……恭喜啊，創世神大人。」

唯心論。

二十二世紀末，由於人類的墮落，意外地為唯心論與唯物論長久的爭論劃下了句點。

結論來說，這個世界是徹頭徹尾的唯心論。

如何開始的已經無從考究。

世界是依托想像和認知而存在，個體的認知有其極限，但匯聚成整體則可以無限擴張，不斷累積經驗和素材，甚至改進自身結構，知性生物的思緒逐漸變得複雜，誕生了語言，創造了宗教，對於世界的解釋權被收束在宗教家的手裡，人們據此認知世界，遵循教誨在有限的時間裡延續生命、獲得安寧。

隨著人口增長和智慧的進一步啟迪，教義中的微小破綻不斷被放大、被審視，開始有人站了出來，提出了嶄新的觀測方法，藉由每個人都能質疑、實驗，並獲得相同結果的模式，誕生了更加穩固、更加堅不可摧的世界觀，那正是科學。

可惜，好景不長……不，可以說是物極必反，隨著ＡＩ的發明，人類的社會再次迎來飛躍，不需要工作即可填飽肚子的社會終於到來，人們終日沉溺於享受和娛樂，不滿足現世的桎棝，幻想著前往虛構世界，小說、電影、動漫、遊戲……每一項都將人們帶往幻夢的彼岸，然而當創作世界積存的寄託超過現實後，真理再次被歷史的車輪所撓動。

最初是虛無漂渺的都市傳說。

接著是人氣作品中的怪奇現象。

然後是神話預言提及的末日情景。

雖然這些要素在歷史中比比皆是，但當時的人們大概為了生活就拼盡全力了吧？沒有餘裕去幻想喪屍末日、冰河再臨、ＡＩ叛變，就連瘦長男的信徒都意外地稀少。

然而，二十二世紀末的人們，顯然有非常充足、甚至是過盛的時間去幻想。

以某日為界，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在全世界範圍內湧現的異常現象。

來自射擊遊戲，症狀、感染途徑甚至變異體都一模一樣的喪屍病毒。

隨著電影熱映一起來到，為期一週，卻冰封了半個大陸、奪走上億人口的冰河時期。

基於某部熱銷小說，失控的自律機械軍團突擊摧毀了大國首都及政府，突然引發的智械危機。

那些足以毀滅人類的災難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又毫無徵兆的消失，留下的只有無可計數的損害報告，以及人口消亡九成的事實。

最終，人們找到了真相：這個世界是徹頭徹尾的唯心論。

突如其來的災難和真相，雖然使得文明倒退，但也因此暫時將人們拉回了現實，為世界毀滅於幻想爭取到了一些時間，但隱患仍在。

為此，重新組建的聯合國，推行出了「創世計劃」。

由國際組織主導，向世界範圍徵集故事，經過審查和評估，挑選出其中具備定義世界潛力的胚胎，再由專業團隊將其改編成小說、漫畫、電影等各種傳媒，加以推廣，最終被絕大多數人所接受的故事，將昇華為創世神話，徹底改寫世界。

藝術家們的博奕舞台。

凡人通向神座的階梯。

創世神間的零和競爭。

夠資格被改編作品的創作者，被賦予了織者的特權，可以從各領域商借人才、組織團隊，從而使故事更加完成、真實。

琉璃便是織者，而男子則是不足二十人的小團隊中的一員。

兩人原本只是普通網友，琉璃是業餘小說家，在那個人口爆炸的時代，他的作品雖然小有名氣，但離大眾主流還差得遠；男子則是某個遊戲公司的小企劃，只負責部分道具敘述和支線任務腳本，就連主線劇情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誰能想得到呢？如此不起眼的兩人，居然成了這場賽局的最終贏家，琉璃是降臨在賽博時代的彌賽亞，男子則有幸成為他的使徒。

「所以，為什麼是現在？」

男子的問題沒頭沒尾，兩人認識的時間太久了，琉璃能明白他的意思：「放心，世界運作很穩定，也沒有什麼危機，大多數的問題都在我們的預想當中。」

「……問題是，我們大多數只預想了問題，沒想到解決方案。」

「這時候就只能相信人類了。」

「你這個不相信人類的傢伙，完全沒有說服力。」

「怎麼會呢？相信人類不可以信相，四捨五入也算一種相信啊。」

「……」男子嘆了口氣：「真的沒有要我做的事吧？」

「沒有啦，我們的責任早就都結束了，你就當作是享受遲來的退休生活吧？」

「我這邊的感覺是突然退休啊……」

「那不是很好嗎？」

「……」

「好吧，我實話實說……」在男子的瞪視下，琉璃終於收斂了笑容：「是逼不得已……在你走後，死者甦生的發動條件有重新校正，不再是禁術，但是追加了好幾項條件……」

「被完全遺忘後才能施術，對嗎？」男子打斷了琉璃的說明：「斬斷因果？」

「……你還是一樣瞭解我呢。」

男子再次嘆了口氣。

復活，在宗教和科學當道的時代，本就長年被視為禁忌，基於倫理層面和各種考量，團隊本來不打算為世界觀編入復活機制，但當時多數織者編寫的神話，均包含了相關系統，徹底摒棄可能性的故事被一個接一個地放棄、受到吞併，最終團隊還是決議放行了。

男子在團隊中主要職責，是思考各項法則的隱患和後果，反對復活術的理由也並非宗教或倫理，純粹是常人難以達成完美復活，不管是術者還是委託者，只要對死者抱持印象或想法，那就會改變復活者的純粹性，受到強加的印象影響，不說變成怪物或人偶，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不完美的復活術，不能滿足他們的追求。

考慮到諸多限制和對應解方，能夠符合七十一年後才復活自己的，最大可能性就是他已經被遺忘了吧！就算留存文獻記錄，也已不會對他的存在產生影響。

「對不起，擅自喚醒你，還擅自把你找來這個陌生的世界……但這真的、真的是我最後的心願了。」

「沒事啦，反正我本來也沒有什麼親人和朋友……」

「我不算嗎！」

「不要在這種時候抓語病啊！」男子笑罵一句，換上平靜的表情：「最後的心願……也就是說，其他心願都已經完成了？」

「是啊，在最後的版本更新前，大家都已經抓緊完成心願了。」

「所以他們果然沒有放過你們啊……」

「是沒錯啦，不過這都在預料之內，不是嗎？」琉璃笑容淺淺，無怨也無恨：「倒不如說，除此之外他們都挺信守承諾的，所以我們就沒往潘多拉的盒子裡面加料了。」

「盒子？」男子一愣，在他的記憶中，可沒有這個計劃……隨即臉色一黑：「『希望』該不會是我的座標吧？」

「不是，希望只是你復活的預言，畢竟這是奇蹟的一環，打了五折呢。」

「……要不是你死了，我真想揍你一頓。」

「抱歉啊，這次是我死得早了。」

「都說了不用道歉，用你的風格來說，這就是『失落神祇施展的最後奇蹟』吧。」

「是啊，所以失落神祇要給使徒施展最後的加護了。」

語畢，琉璃攤開了手心，一顆光球升騰而起，緩緩飄向男子。

光球明亮而不刺眼，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男子總覺得其中傳出陣陣暖意。

「這是什麼？」

「ＡＩ助理。」

「安裝在脊椎終端裡面那個？」

「對，不過我們的世界觀具現後，現在主流是直接裝大腦裡。」

「真噁心。」

「別這麼說嘛，那可是我們的女兒呀。」

「更噁心了。」男子再次嘆氣：「還有機會再碰面嗎？」

「你也知道那沒意義，不過如果真的寂寞的話，就透過這孩子呼喚我吧。」

「去你的。」

「保重。」

男子抬頭，發現琉璃已經褪去了少年模樣，變得成熟許多，比自己還大幾歲，正是記憶中最後的樣子，促狹、輕佻，但眼神認真，一如初見。

「你也是。」

語畢，男子掂了掂手中的光團，一道光門從身旁緩緩升起，這是ＡＩ快捷列表中設置的門型程序，無論虛擬空間或是裡世界，人們上千年積累下來的習慣並沒有改變太多。

感受到光團中傳出的依戀情緒，男子捧著光團，向琉璃揮了揮，接著往額頭一拍，向著光門跨步而出。

ＡＩ的安裝方法，當然不是一拍腦門。

裡世界可以與現實無異，但這個仿虛擬空間的裡世界完全是虛構的，方便沒有肉身的意識互相交流，男子與琉璃，皆不是以肉身存在於此，真正的ＡＩ助理，早就安裝在琉璃為男子準備的肉體中了。遞送光團的行為，只是為了讓男子意識到ＡＩ的存在，將光團拍入腦袋的動作，也是在強化這個印象，提升安裝穩定度。

就算與世界脫節七十年，男子再怎樣也是織者團隊的一員，創世神話的協助編撰者，他很清楚這個世界的運作法則。

與琉璃的交談，是喚醒靈魂和找回記憶的儀式。

將光球放入大腦，是輔助ＡＩ安裝與啟動的儀式。

踏入光門，則是突破虛擬世界，讓意識重新入主肉體的儀式。

就像作了一場漫長的大夢，男子感覺到身體變得沉重了些，四肢傳來輕微的麻癢，這是甦醒的實感。

同時啟動的，還有腦海中的終端畫面，生命體徵穩定、外部能源供應穩定、生殖系統預設關閉、生理週期預告：無、成長模組缺失、神經網路測試正常、人造眼球模擬中、正在加載運動神經測試清單……

一筆筆資料在男子的腦海中滾動，這是全身檢查或義體更換手術結束後，個人ＡＩ的例行檢查項目，就像看牙醫一樣，雖然不能算得上習慣，但已能用平常心對待。再說，琉璃這人欠揍歸欠揍，但辦事一向靠譜，給自己準備的肉體和ＡＩ，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甚至，他還貼心地準備了男子習慣的 Menlo 字體。

就這樣，男子靜靜地等待，直到終瑞最後一行文字印出「Hello Mom」。

啊，人類的美好傳統，程式設計永恆不朽的經典，在唯心而萬變的世界中，簡直就是人類文明的啟明置，甚至可以說，男子就是為了開機完畢後能看到這行字的小小儀式感，才沒有關閉檢查畫面的。

正當男子打算關閉清單時，意識卻停在最後一行字上。

「Hello Mom」，不是「Hello World」。

趕緊回調前面的記錄。

雖然習慣性地忽略了，但有確實羅列出來：第二性徵未啟用、生殖系統預設關閉、生理週期預告：無、卵巢未發育……

『ＡＩ，請幫我連回剛剛的空間。』

『指令確認。』

『裡世界連線記錄查詢。』

『嘗試連線。』

『錯誤：無效的裡世界位址。』

『區段呢？剛剛那個空間應該跟這裡有關聯吧？可以找到嗎？』

『指令確認。』

『獲取表世界空間座標。』

『透過空間座標查詢裡世界位址。』

『搜尋結果：０個。』

『……那傢伙說過，有事可以透過妳找他對吧？』

『指令確認。』

『查詢結果：是。』

『警告：主人剛完成受肉儀式，一週內不建議進出裡空間。』

『反正妳有那傢伙的位置對吧？總之先給他來一套 DoS。』

『指令確認。』

『錯誤：未檢測到相關程式。』

『那個哪需要程式啊！我不是有神話級算力嗎？硬幹就完事了啊！』

『指令確認。』

『算力檢查。』

『查詢結果：否，主人算力為神話級潛力，但需要受肉穩定後才能進行開發，目前不具備此能力。』

『……總之我要報復那傢伙，妳幫我想個辦法。』

『指令確認。』

『功能檢索。』

『外部模組安裝：人格模組－－琉璃大禮包。』

『模組安裝完畢。』

『嗚哇啊啊啊媽咪不要家暴爹地啦。･ﾟ･(つд`ﾟ)･ﾟ･』

『……』

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