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沈重地覆蓋在腐化之地邊緣的荒野上。
寒風依舊嗚咽,卻帶上了一種粘稠的質感,裹挾著硫磺的刺鼻和某種更深沈的、如同腐爛血肉般的甜腥氣息。
星光被厚重的、仿佛永遠化不開的鉛灰色雲層吞噬,只有偶爾從雲隙間漏下的、慘淡的月光,勾勒出奇形怪狀的嶙峋怪石和扭曲低矮的灌木輪廓,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魔怪爪牙。
謝爾帝(佐村)沈默地跋涉著。
他背上用粗布和繩索仔細捆紮固定著依舊昏迷的凱瑟琳·風歌。
女騎士的呼吸平穩悠長,但臉色依舊蒼白,身體隨著步伐輕微地晃動,像一株在寒風中搖曳的、失去了生機的蘆葦。
她的鎧甲——那套被污泥覆蓋、在之前的戰鬥中又添新痕的亮銀色胸甲和秘銀鏈甲——在慘淡的月光下,偶爾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冰冷的光澤,如同被遺棄在古戰場上的殘片,訴說著早已褪色的榮光。
佐村的步伐很穩,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松軟的、帶著腐殖質氣息的泥土中。他沒有使用任何超凡的力量,只是像一個強壯的、經驗豐富的旅人,依靠著純粹的體力和技巧在崎嶇的地形上行走。
黑發被風吹亂,幾縷貼在汗濕的額角。眼鏡片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模糊了他鏡片後的目光,卻無法掩蓋那深潭般的沈靜下,洶湧的思緒。
他選擇的路線避開了任何可能有人煙的路徑,緊貼著腐化之地那不斷蔓延的、如同潰爛傷口般的邊緣。
空氣中彌漫的混沌氣息如同無形的毒蛇,絲絲縷縷地試圖鉆入毛孔,侵蝕意志。普通人在這里待上片刻就會頭暈目眩,甚至陷入瘋狂。
但對於佐村,或者說謝爾帝·銀翼而言,這氣息更像是某種……熟悉的、令人厭惡的背景噪音。
他體內殘留的力量,以及那面被粗布包裹、背在凱瑟琳另一側的「輝誓」聖盾,自發地形成了一層微不可察的屏障,將最致命的侵蝕隔絕在外。
即便如此,那無處不在的低語般的惡意,依舊如同跗骨之蛆,不斷挑動著記憶深處關於深淵、關於那場未竟之戰、關於自身失敗的冰冷碎片。
他的目光偶爾會掃過背上沈睡的騎士。
凱瑟琳·風歌。一個本應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名字,一個在絕望泥潭中掙紮的棄卒。
然而,就在幾個小時前,就是這個看似被摧毀的靈魂,在絕境中爆發出的、指向他(盡管她當時並不知道)的純粹信仰之力,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無法忽視的漣漪。
「需要信仰的……是這個世界……」
他咀嚼著自己在黑石鎮後院說出的話,每一個字都帶著沈甸甸的分量。
這與他數年來固執堅守的自我否定背道而馳。
他以為自己逃離了權力的漩渦,割裂了信仰的紐帶,就能讓世界擺脫對「軍神」的依賴,回歸某種「正常」。約翰的哭訴和眼前這片被混沌蠶食的、絕望的大地,無情地嘲笑著他的天真。
制度?沒有了靈魂的支撐,再完美的制度也只是一具空殼。
至高常勝軍的強大,從來不僅僅在於嚴苛的訓練和精良的裝備,更在於那面「輝誓」軍旗下,億萬生靈凝聚的、指向同一個目標的信念洪流。
而他,謝爾帝·銀翼,正是那洪流的焦點與支點。他的抽身離去,等同於親手熄滅了燈塔,抽走了支柱。
「呵……」 一聲極輕的嘆息逸出唇邊,迅速被寒風撕碎。
疲憊感並非來自身體,而是源於這遲來的、殘酷的認知所帶來的巨大心理沖擊。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沈重,一種被無形的枷鎖再次套牢的窒息感。雜貨鋪老板佐村的平靜生活,如同一個脆弱易碎的幻夢,徹底遠去了。
背上的人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
佐村的腳步微微一頓,但沒有停下。他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
凱瑟琳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如同掙紮欲飛的蝶翼。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渾濁、如今卻仿佛被某種力量洗滌過的湛藍色眼眸,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明亮,帶著初醒的迷茫和深重的困惑。
她似乎用了好幾秒才聚焦視線,先是茫然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佐村那平凡而陌生的側臉輪廓,然後,她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自己身上。
臟污的皮甲外,覆蓋著冰冷的、帶著戰鬥痕跡的亮銀色胸甲。秘銀鏈甲的冰冷觸感透過衣物清晰地傳來。這身鎧甲……她認得!那是她親手丟棄在儲藏室深處、象征著恥辱與失敗的鎧甲!她怎麼會穿著它?
記憶如同破碎的潮水,洶湧地倒灌回來!
黑石鎮骯臟的泥濘、劣質麥酒的灼燒、刺耳的警報、人群的哭嚎、魔物的嘶吼……還有那柄深陷污泥的長劍!那最後時刻握住劍柄時,靈魂深處爆發的咆哮!以及……那道溫暖純凈、仿佛能驅散一切黑暗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帶來的力量感、歸屬感,還有隨之而來的、撕裂般的劇痛和沈入黑暗的冰冷……
「呃……」 凱瑟琳痛苦地蹙緊了眉頭,下意識地想擡手按住依舊隱隱作痛的胸口,卻發現自己的雙臂被固定著,無法動彈。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被人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