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而粘稠,将东京深夜的废弃工业区涂抹成一片模糊的、散发着机油与铁锈腐败气味的油彩。风见遥,或者说,那时的她还只是LR训练营中一个没有代号的、编号为「07」的Lycoris候选者,蜷缩在一条堆满锈蚀管道和废弃集装箱的狭窄缝隙里。
剧烈的疼痛从右肋下方传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碎玻璃。伤口不算深,但淬了毒的匕首划痕让她的半边身体麻痹不堪,视野边缘阵阵发黑,连紧握匕首的左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任务失败了——一次针对外围目标的情报窃取,却意外撞入了敌对组织的严密埋伏圈。她拼死搏杀,凭借超乎常人的敏捷和狠劲撕开包围,甩掉了追兵,代价是体力透支和毒素的侵蚀。
通讯器在搏斗中粉碎,她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野兽,只能在这冰冷肮脏的钢铁丛林缝隙里,等待死亡,或是更糟的——被组织发现任务失败的后果。LR对失败者的处置,她早有耳闻:高效、无情、不留痕迹。
冰冷刺骨,深入骨髓的绝望,还有一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对自身无能的暴怒。 这就是她全部的感受。她闭上眼,雨水混着冷汗滑落,试图将意识沉入训练时学到的疼痛隔绝技巧中。「感受是弱点,情感是锈迹。完美的工具只需执行,无需思考,更无需…期待。」 教官冰冷刻板的声音如同烙铁,狠狠烫在她的意识深处,将恐惧和软弱都锁死在最黑暗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几乎被滂沱雨声淹没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藏身的缝隙入口处。
风见遥瞬间绷紧了全身每一根神经,仅存的左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攥紧了匕首。敌人?还是…组织派来的「清洁工」? 无论是哪种,对她而言都是终结。她宁愿战死,也不想被「回收」。
脚步声没有犹豫,径直朝她藏身的阴影走来。高大、沉默的身影在远处昏暗的故障路灯下拉长,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雨水顺着他深蓝色 Katharistís 制服的帽檐滴落,勾勒出线条冷硬、不带一丝情感的下颌轮廓。风见遥的心沉到了冰窟最底层——是 Katharistís!组织的「清洁工」!他们果然来了!效率真高!
她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狠和绝不服输的倔强,尽管她的身体正因寒冷、毒素和失血而剧烈颤抖。匕首的锋刃对准了来人的方向,准备迎接最后的搏杀,或者…被那冰冷的仪器瞬间「净化」。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或程序化的冰冷询问并未到来。
他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近乎机械的僵硬。没有碰她,甚至没有靠得太近。只是从随身的、印着 LR 标志的医疗包里拿出消毒喷雾和一卷崭新的、密封完好的加压绷带,轻轻放在她面前一块相对干燥的、落满铁锈的金属板上。
「伤口,处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备忘录。然后,他又从另一个战术口袋里拿出一个用防水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也放在了旁边。透过被雨水浸湿的纸角,风见遥隐约看到那形状…像一块面包?
风见遥彻底愣住了,眼中的凶狠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取代。陷阱?羞辱?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一个 Katharistís 的「清洁工」,给一个任务失败、可能暴露位置的Lycoris候选者留下药品和食物?这简直是对LR铁律最赤裸的亵渎!是对她拼命挣扎求生的嘲弄!
「为什么?」她嘶哑地质问,声音因剧痛、愤怒和极度的不信任而扭曲变形,匕首依旧死死指向他,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Katharistís的狗…什么时候…学会假慈悲了?!」 这句尖锐刻薄、充满敌意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冰锥,在此刻脱口而出。这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咆哮——她不相信善意,尤其不相信来自「终结者」的善意!这必然是伪善的陷阱!
他依旧没有回答她的质问,甚至没有因那侮辱性的称呼而有一丝情绪波动。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单薄颤抖的身体,落在她身后冰冷潮湿、布满铁锈的集装箱壁上,又或者,是更遥远、更沉重的地方。他的侧脸在雨幕中显得异常疲惫,那深褐色的眼眸里,沉淀着某种风见遥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背负着整个地狱般的沉重与…一种深不见底的倦怠?那不是对眼前任务的漠然,更像是一种…灵魂被长久磨损后的空洞?
「活着回去。」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极其重要却艰难无比的任务指令,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报告…写详细。失败…也是数据。」 说完,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融入了巷口更深沉、更猛烈的雨幕中,脚步声迅速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仿佛从未出现过。
缝隙里只剩下风见遥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震耳欲聋的雨声。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卷干净的绷带和那个被雨水冲刷的纸包,又警惕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入口,确认他真的离开了。
巨大的荒谬感、被轻视的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他是什么意思?!施舍?怜悯?还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对失败者最后的「恩赐」?她风见遥,未来的「岚」,不需要这种虚伪的慈悲!这比直接杀了她更让她感到恶心!
然而,右肋伤口传来的剧痛和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毒素在加速侵蚀她的神经。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的野兽,在绝境中咆哮,最终压倒了沸腾的怒火和骄傲。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爬过去,一把抓过那卷绷带。触手是干燥的、带着无菌气息的崭新布料。
她又看了一眼那个湿透的纸包,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厌恶和挣扎。最终,她还是用颤抖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指,粗暴地撕开了它——里面是一块普通的红豆沙面包,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变形,散发出一股甜腻又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股甜腻的气息,在此刻冰冷绝望的环境中,显得如此刺鼻、如此虚伪! 它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嘲讽着她的狼狈。
她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她没有碰那块面包,仿佛那是毒药。只是用左手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凶狠力量,撕开破烂的作战服,将冰凉的消毒喷雾狠狠喷在翻卷的、泛着青黑色的伤口上。
尖锐到极致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然后,她咬着牙,用绷带一圈圈、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勒紧伤口,动作粗暴得像是要绞杀什么,也像是在对抗内心那点因那「伪善」而泛起的、让她羞耻的软弱。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意识在崩溃边缘徘徊。视线模糊中,那块湿漉漉、散发着甜腻气息的红豆沙面包,像一摊恶心的垃圾,静静躺在泥水和铁锈中。一股强烈的毁灭欲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将它狠狠攥住,粘腻冰冷的触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不是为了吃它!她告诉自己。这是「证据」!证明这个Katharistís「清洁工」的渎职,证明他违背了LR的意志,证明这令人作呕的「假慈悲」! 她要把它带回去,哪怕要承受更严厉的惩罚,也要揭露这虚伪的面具!这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偏执的火苗,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靠着那卷绷带带来的短暂止血和隔绝,以及一股燃烧生命本源般的、不愿就此倒下的狠劲,风见遥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如同从地狱爬回的幽灵,狼狈不堪地回到了组织的安全屋交接点。她的出现,让负责接应的低级后勤人员都吓了一跳。
任务报告,如那个Katharistís「清洁工」所说,写得极其「详细」。她冰冷地、事无巨细地汇报了失败,汇报了伏击,汇报了负伤逃脱的过程… 唯独,她隐去了巷子里那个诡异身影和地上留下的东西。
在将报告递交给面无表情的监察员时,她心中那点偏执的火苗,在接触到监察员毫无温度、如同打量破损工具般的眼神时,骤然熄灭了。她意识到,报告「清洁工」的异常行为,非但可能无人相信,更可能被视作她任务失败后精神错乱的胡言乱语,甚至…是试图污蔑组织成员的背叛行径。
那块被她攥了一路、已经烂成一团的面包,在进入安全屋核心区域前,被她悄悄塞进了焚烧炉的入口。看着那点微弱的火光迅速吞噬了那令人作呕的甜腻,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冰冷的「净化」感。
几天后,她因在极端不利情况下生还并带回重要(尽管是失败的)战场情报,被授予了正式的Lycoris资格和代号——「岚」。象征着她如疾风般迅捷、致命、不留痕迹的行动风格。
授勋仪式在LR地下总部一个冰冷的金属大厅举行,毫无温度。面无表情的高级教官将一枚特制的、闪烁着幽蓝金属寒光的棱形飞镖交到她手中——那是组织配发给顶尖Lycoris的特殊装备,「寂静之吻」。飞镖内部填充的,正是令所有目标闻风丧胆、能在无声中侵蚀神经的致命毒素。
「记住,岚,」教官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冰冷地回荡在大厅,「你是LR淬炼出的最锋利的刃。情感是致命的锈迹,怜悯是自毁的缺口。对敌人,对失败者,对…任何阻碍LR目标或可能暴露组织秘密的存在,都需毫不留情。必要时,让它彻底『寂静』。」教官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肋下被制服掩盖、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那目光深处,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冷酷。
风见遥——不,现在是「岚」了——挺直伤痕累累的脊背,用最标准的姿势,面无表情地接过那枚冰冷刺骨的飞镖。飞镖尖锐的棱角抵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残酷而真实的触感,仿佛在为她打上最终的烙印。
就在这一瞬间,她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条雨夜的肮脏缝隙,闪过那个Katharistís「清洁工」深褐色眼眸中沉重的空洞,闪过地上那卷绷带,更闪过那块被她亲手丢进焚烧炉、散发着虚伪甜腻气息的红豆沙面包!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对自身曾有过一丝动摇的羞耻、以及对「伪善」刻骨铭心的厌恶感,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涌! 她紧紧攥住「寂静之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嵌入自己的骨血。
眼中最后一丝属于「07」的迷茫和挣扎彻底消失,只剩下属于「岚」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纯粹而锐利的杀意与绝对的服从。
「明白。」她的声音如同两块寒冰碰撞,清晰、冰冷、斩钉截铁,再无一丝人类的温度,「清除一切障碍,确保…绝对的寂静。」
那一刻,疾风呼啸,磐石无言。无人知晓,在那条雨夜的肮脏缝隙里,一句充满恨意的质问(「Katharistís的狗…什么时候…学会假慈悲了?!」)和一个被焚烧的面包,已在名为「岚」的灵魂深处,铸下了一道对「善意」极度不信任、视其为最危险伪善的冰冷烙印。
这颗充满偏执与防御性的种子,将在未来某个弥漫着消毒水与血腥味的医疗室里,当她再次面对那个曾施与「伪善」的男人时,破土而出,化为最尖锐的荆棘,刺向试图靠近的任何人。而唤醒她的,将是另一场毁灭性的「寂静之吻」和一枚承载着更沉重真相的褪色吊坠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