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間章:锦木灯织─焚痛銜光

痛…好痛…身体像被拆开又胡乱拼凑回去。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刀子。眼前是晃动的白光,还有消毒水那刺鼻的、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味道。又是医疗舱。我又活下来了?真没意思。活下来,意味着又要回到那个冰冷的、没有颜色的地方去。


「灯织!看着我!坚持住!」 是谁的声音?好吵…哦,是朔夜。那个总是板着脸、像块冻了千年的冰一样的搭档。她好看的手抓得我好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肤里,有点疼,但…这疼,好像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因为她脸上那种表情,我从来没在LR的任何一个人脸上见过——不是评估,不是审视,是一种…纯粹的、烧灼般的着急?为了我?这个「麻烦」?


LR… 这个地方,好大好空,又好小好挤。说它大,是因为那些永远跑不到头的训练场,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冰冷走廊,感觉一辈子都走不出去。说它小,是因为这里什么都容不下——容不下一点笑声(会被教官呵斥「不严肃!」),容不下一朵野花(会被当作「污染物」清理),更容不下…一个叫锦木灯织的、活生生的、会怕痛会难过、喜欢阳光和奇怪形状营养膏的「人」。


训练…真的好累。格斗课永远垫底,战术理论听得我头昏脑涨,那些复杂的指令在我脑子里像打结的毛线团。教官的怒吼像打雷,震得我耳朵嗡嗡响,但那些惩罚——额外的负重跑、禁闭、能量限制——好像只让我里面的某个地方…变得更亮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心里有个小小的、倔强的火苗,越是压它,它反而越要探出头来,哪怕只是微弱地晃一晃。


所以,我会偷偷对着教官的背影做鬼脸(他肯定没看见!),会把难吃得要命的营养膏捏成小猫小狗的样子(虽然最后还是要吃掉,但看着开心一秒也好),会在深夜,当整个宿舍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单调嗡鸣时,对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根本看不见星星的黑暗,哼起记忆里某个模糊又温暖的调子。


他们说我有「天赋」。一种对电子设备近乎本能的、无法解释的「规避直觉」和「干扰能力」。第一次发现是在那次和朔夜的双人任务。到处都是闪着红点的传感器,密密麻麻,像蜘蛛网。朔夜的脸绷得像石头,我知道她在拼命计算,计算着那几乎为零的成功率。可在我眼里,那些致命的红点…它们好像在「呼吸」?或者说,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我看得见的「空隙」?一种强烈的、不讲道理的冲动让我动了。我踩着那些理论上绝对会触发警报的点,像在跳一支只有我看得懂舞步的舞,蹦蹦跳跳地…穿了过去!警报一片死寂。


我回头,看到朔夜夜视仪后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裂开了一道难以置信的缝隙。


那一刻,我心里的小火苗「噗」地窜高了一点。


后来…事情就变了。LR如获至宝。我被带离了常规训练场,进入更白、更安静、也更压抑的区域。更多屏幕,更多闪烁的、跳动的、意义不明的符号和代码流。


他们让我「看」,让我「感受」,让我「同步」。那些符号…它们不只是屏幕上的图像了。它们会钻进我的脑子!像一群吵闹的、冰冷的电子蜂,嗡嗡嗡,嗡嗡嗡…说着我听不懂的「防火墙」、「加密协议」、「逻辑漏洞」…头好晕,好烦!我只想捂住耳朵,只想看看外面是不是又开了新的小花。他们说这是「培养」,是「发掘潜力」。


可我只觉得…自己在被什么东西侵蚀。那个小太阳一样的感觉,被罩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我看不透也挣不脱的阴影。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笨拙的新人,而是像在看一件…稀有的、易碎的、但又极度危险的瓷器。或者…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他们叫我「潘多拉载体」,叫我「钥匙」。钥匙?开什么的钥匙?我只想开一扇能看见真正蓝天白云的窗户,只想闻到雨后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而不是这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和金属冷气。


朔夜… 她是我在这片绝望的灰色里,唯一能抓住的…不一样的颜色。


虽然她总是冷着一张脸,像谁都欠她钱似的;虽然她每次都会面无表情地把我偷偷塞给她的路边小花丢掉(哼!);虽然她总骂我「笨蛋」、「麻烦精」、「不合规矩」。但我知道…我知道的!她会在我体能测试垫底时,半夜偷偷黑进系统,把我的数据修正到一个「勉强及格」的数值(虽然第二天还是会被教官加练)。她会在模拟对战里,用身体挡住那些本该打中我的致命「子弹」,哪怕自己被判「出局」。


她嘴上说着「任务优先」、「效率至上」,可那次在旧研究所…到处都是可怕的爆炸和刺眼的光束!她让我快跑,可我回头就看到她被那些轰然倒塌的巨大合金梁困住了!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丢下朔夜!那一瞬间,脑子里那些嗡嗡叫的电子蜂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路径」出现在我混乱的感知里——不是避开传感器,而是让那些狂暴的自动防御系统…「卡壳」一下!只有一下下!足够了!我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她从那堆致命的金属下推了出去!能量束擦过我的胸口,好烫!废墟砸下来,骨头好像都碎了,好痛…但看到朔夜踉跄着站起来的背影…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心里的小火苗,好像被她的安全点燃得更旺了一点。


醒来后,一切都不同了。我被关进了一个更白的「盒子」里,几乎没有窗户。更多的屏幕,更密集的「同步」训练,更频繁的、深入骨髓的「嗡嗡」声。


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加狂热,也更加…警惕。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又像在提防一件随时会反噬的凶器。他们说我的「同步率」在「异常提升」,说有「意识侵蚀风险」。我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但「风险」和「侵蚀」这两个词,像冰冷的蛇缠住了心脏。


朔夜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隔着那厚厚的、冰冷的观察玻璃,她的眼神都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担忧,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有愤怒,像压抑的火山;还有一种…我从未在她那双冰封湖面般的眼睛里看到过的、近乎悲壮的…决心?最后一次,她无声地用口型对我说:「走。」


然后,就是混乱!刺耳的警报撕裂了死寂!激烈的枪声在走廊里炸开!门被猛地撞开,是朔夜!她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守卫在她面前像纸片一样倒下。她冲到我身边,不顾我身上还连着乱七八糟的管子,一把扯断,将我背起。


朔夜的背那么单薄,却像一座沉默的山,牢牢挡在我身前。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手背上…是她的血!为什么?朔夜!为什么要为了我这个注定被「侵蚀」、被「风险」笼罩的「麻烦」做到这种地步?!我们像两只被围猎的绝望幼兽,在LR庞大冰冷的钢铁巨兽体内亡命奔逃。


身后是追兵的怒吼、子弹的呼啸,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我不知道朔夜要带我去哪里,只知道抓着她肩膀的手,绝对不能松开!


我们撞开一扇异常沉重的门,摔进一个冰冷得让骨髓都冻结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更深邃、更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我看到了房间中央那张泛着寒光的金属台——那不是手术台,我在那些不想看却被迫瞥见的机密报告里见过它的图片和名字…「处理台」。


而站在它旁边的那个男人…深蓝色的制服笔挺得像刀锋,眼神比朔夜最冷的时候还要冷上十倍,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井。Katharistís的清道夫… 远山信明。我们…终究还是逃到了终点站。


绝望像黑色的、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我的喉咙、我的胸腔,沉重得让我连呼吸都停止了。结束了…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被「同步」,不用再听那些「嗡嗡」声,不用再当那个被恐惧和觊觎的「潘多拉」了…我闭上眼,等待终结的冰冷触感。


但朔夜没有!她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浑身浴血却仍要发出最后咆哮的母狼,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将我狠狠推向那张象征终结的金属台,嘶吼声仿佛要撕裂自己的声带和灵魂:

「救她——!!!」


那声音里的绝望、不甘和不顾一切,像一道狂暴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躯壳,震得我早已认命的心脏都疯狂颤抖起来!


然后…奇迹,发生了。


那个男人,那个本该按下销毁按钮的「死神」,他动了。但不是走向控制台。他转身,按向墙壁。一扇隐藏的门打开了!门后…是温暖的、柔和的白光,是闪烁着灯光的仪器,是…生命的气息!


我被他抱起来,放在那张干净的台子上。冰冷的触感让我瑟缩,但随之而来的,是轻柔的动作,是精准的包扎,是药物注入血管的微凉。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不再是催命的警报,而是生命的鼓点。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在灯光下忙碌的背影,稳定,专注…带着一种与这个冰冷地狱格格不入的…温度?


他处理完我,又去帮朔夜处理伤口。动作很利落,甚至有点粗暴,但…没有那种我熟悉的、LR上级对待伤员的冷漠和评估。他只是在…救人。


当朔夜质问他为什么背叛组织救我们时,他背对着我们洗手,水流哗哗作响。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让我灵魂都震颤的话:

「因为…你们…Lycoris…从来就不该只是用完即弃的道具。」


道具…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所有被压抑的委屈、迷茫和痛苦!在LR,我是「灯织」,是「贵重资产」,是「潘多拉载体」…唯独不是「錦木灯织」!不是那个喜欢阳光、喜欢野花、会怕痛会难过的「人」!他们培养我,监控我,计划着在我「同步」后「净化」我…不正是像对待一件用坏即弃的道具吗?


而这个男人,这个本该终结我们的人,他却说…我们不是道具?


那一刻,看着他并不高大、甚至染着血污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委屈、不敢置信和微弱希冀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所有的戒备。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本能!不是因为他说得多动听,而是因为他在这个地狱里,用行动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一丝我们从未感受过的、名为「被当作人对待」的光!


朔夜的信任,源于她心中刚刚萌芽的守护之火,在绝境中赌一个共鸣。
而我的信任,源于那句「不是道具」,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作为「物品」的囚笼,让我第一次触摸到「生而为人的可能」。


在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处理室里,在那扇隐藏的医疗门后,我们这两个被世界抛弃的「道具」,在远山信明身上,看到了一线不属于地狱的光。这光,足以让我们在濒死的绝望中,交出仅存的、孤注一掷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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