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艾爾走進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卻一點也不讓他在意。
相反的,這裡反而讓他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大廳裡人來人往,爭吵、哀嚎、孩子的哭鬧聲,都讓他感到心安。他以前是外科醫師。
電梯往上。
諾艾爾的目光瞥見蹲在電梯角落的一個小孩。原本低著頭的孩子,慢慢站了起來,悄悄走到諾艾爾面前,抬著頭看著他。
諾艾爾控制著自己,裝作沒有看見那孩子發紫的臉孔和幾乎快要爆出的凸眼。
孩子緩緩張開嘴,越張越大,像是在對著諾艾爾喊叫。
諾艾爾什麼都沒有聽到。
孩子纖細的脖子上,漸漸浮出明顯的掌印。
梯開門,諾艾爾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候診室兩旁的椅子上,病人們不耐煩地等候著。
偶爾諾艾爾會注意到有些病人不太尋常——
像是不停滴著血水的,或者倒掛在天花板上的,又或者胸口有個血肉模糊的大洞。
這些本不應該存活在人世間的病人,諾艾爾從小就看得到,所以他也毫不介意。
對他來說,這些亡靈反而安靜得多,他並不討厭。
只是覺得,死亡有時候也沒有那麼仁慈。
他走進了診間。
「啊!好久不見!終於記得來看我了?」
那是精神科醫師白川恭一的聲音。
他戴著黑框眼鏡,一副標準的斯文高智商學者模樣。
諾艾爾與他認識,是在AA 匿名戒酒會。
白川以前是他的導師,現在則是他的精神科醫生。
「嗨!」
諾艾爾開心地抱了抱他,打了個招呼。
—
「……我從小就能看到,那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那個晚上的匿名戒酒會,諾艾爾開始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一開始,我根本分不出來。自己媽媽,跟我房間角落站著的那個人——有什麼不一樣?
哪個是活的,哪個是死的?
但我一開始學說話,就能分辨了。死的那些,很安靜。」
「父母始終不相信我說的。
他們試了很多方法,我看了很多醫生,吃了很多藥。
有時候吃了藥就看不見,有時候反而更嚴重。」
「啊……我有個大我五歲的哥哥。倒是從來沒懷疑過我,他相信我說的任何事。
在父母總是為了我爭吵的時候,他會把我帶進衣櫃,躲起來。用小小的手,摀住我的耳朵。」
「這麼保護我的哥哥……在父母要離婚的那天,罕見地對我發火了。
他說——只要我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我們就還可能有個完整的家。」
「之後,我被父親送去教會寄宿學校。
那邊的人說我很特別,說神對我有特別的安排,也開始用特別的方式對待我。
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
我沒有反抗。
只是開始對眼前的東西視而不見。活的,跟死的,都一樣。
果然,日子就過得特別快。」
「父親很快就再婚了。
哥哥一成年就離家,聽說到國外去了,幾乎斷了聯絡。
我不停念書,考上醫學院——想辦法離開神的安排。
當醫生,對我來說倒是挺得心應手的。
血肉模糊的東西,對我來說……就像日常一樣。」
「但在醫院當實習醫生的第一年,
我開始一直看到同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全身被火燒得焦黑,少了半邊臉和一隻手臂的屍體。」
「當然,我一直裝作沒看到他。
但他還是不停地出現。
我看過很多,但這樣糾纏我的……那倒是唯一一次。」
「他會在我半夜驚醒的時候,站在床邊。
或者在我值班的時候,拖著一隻腳,跟在我後面。
我越走越快,好不容易甩開他了,卻又在轉角……跟他撞個正著。」
「嗯……實際上不是撞到,是穿過。」
「不管我在哪裡,他總是在我眼角餘光的範圍內。」
諾艾爾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
「……然後,過幾天,有個人來醫院找我。
是國防部派來的。
他給了我——哥哥的身分確認報告,跟死亡通知書。」
「我開始喝酒,也不當醫生了。
而那個東西,還是……不停地來找我。」
「有一天,我在家喝得很醉。
他又來了。他在我面前,歪著剩下的半顆腦袋,直直地看著我。」
「我崩潰了。我對著他大喊。但那個東西,還是一樣——很安靜。」
「我躲到衣櫃裡,大哭。就像小時候一樣。」
「然後,那隻焦黑的手臂,穿過衣櫃伸了進來。
他摀著我一邊耳朵——就像小時候一樣。」
「我想要抓住那隻焦黑的手,但實際上……我只是摀著自己的耳朵。」
「我對哥哥說——希望他不要走。但從那以後,他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今天,是我戒酒的第三個月。
……謝謝。」
—
白川幫諾艾爾倒了杯水,「最近如何?」
「哪個方面?」諾艾爾回。
「看你想說什麼囉。」白川推了推眼鏡。
面對好久沒來回診的諾艾爾,白川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
他對諾艾爾的感覺一直沒變——
白川覺得,諾艾爾就像一面鏡子。
如果你是好的,他會照映出你更好的樣子。
如果你是壞的,他就會讓你看到自己更壞的一面。
但實際上——你看不見他,也看不懂他。
「嗯……」諾艾爾抓了抓頭。
「是發生了一些事情……」他欲言又止。
「哪些呢?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白川不死心地繼續問。
「開心嗎?不太確定……但蠻舒服的……」諾艾爾的臉有點紅。
「……咦?」醫師愣了三秒。
「……你成功了嗎?你硬了嗎?做了嗎?跟誰?」白川的話講得飛快,興奮地從椅子上彈起來。
「身為你的醫師,我實在太開心了!啊,我好感動!我都要哭了……」他假裝擦了擦開心的眼淚。
「……喂,你也太誇張了吧……」諾艾爾翻著白眼看著他。
「所以呢?快講給我聽!你有用我的方法嗎?」白川瞬間切換成損友模式,醫生的架子全沒了。
「當然沒有!你的方法太爛了吧?花錢請人在旁邊看,我就能硬嗎?」
「……不是……我這是符合科學和邏輯的專業推測!你沒試試看,怎麼知道?」
「我不懂,你再說一次——你哪裡有科學跟邏輯?」
「……只要習慣別人熱情的視線,就不會有問題啦。很多人還會因為這樣更興奮呢……」
「我的老天啊……」諾艾爾無奈地抱怨。
「對啊~畢竟 God is always watching嘛。」白川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