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着「水凪」沙滩的沿海公路,出奇地平坦。

被遗弃的车辆零星地停在路边,像一具具被风吹日晒的金属骨骸。

在这种让人犯困的宁静中,我猛地踩下了刹车。

 

前方五十米左右,路中间,有个「人」正背对着我们,慢慢走着。

异常的动作。四肢拖着往前蹭,说不出的别扭,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他穿着身褪色的邮差服,肩上还挎着个瘪瘪的邮差包。

 

「是……末期患者。」我低声说,像在给自己做笔记,「感官完全溶解,八成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月汐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她害怕了。

 

◇◆◇

 

我看着那个背影。那个穿着邮差服的,蹒跚的背影。

幻听又开始了。

不过这次不是尖叫或者哀嚎。

是那个背影在对我说话。

明明没有回头,声音却径直钻进我的脑子里。

「你要去哪儿呢……?」

「你要去哪儿呢……?」

 

我升起了一丝沉重的预感。

我好像看见了自己。

或者鹿鹿。

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一个人走……要去哪儿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哪儿也去不了,鲸渡小姐。」鹿鹿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直到腐烂为止。」

然后她驱车绕开他,加速开走,没再看一眼。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

一直到那个蓝色的影子,彻底消失。

被这个世界吞噬。

 

这份沉重的预感,很快就化为了现实的危机。

汽车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了几下,最终彻底熄了火。

停了。

在这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沿海公路上,汽车成了一口冰冷的铁棺材。

 

「操。」

鹿鹿捶了一下方向盘。

「高估这破车的油耗了。」

 

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任性。是我坚持要来看这片该死的、毫无意义的海。

是我把我们推进了这个绝境。

「对不起……鹿鹿……都怪我……」

自责像石头一样堵在我的喉咙里。

快要窒息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鹿鹿打断了我。「要自怨自艾的话留到找到汽油之后。现在,打起精神。」

她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

她重新拿起地图,手指飞快地在上面划拉,「看这儿,大概十公里外,有个加油站。就指望它了。」

 

我们下了车。海风吹来,带着盐和腐朽的气息。

十公里的路,在这鬼天气里,长得像走不到头。

鹿鹿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

她的背影,单薄却可靠。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衣角。

但指尖在触碰到那粗糙布料的前一刻,又缩了回来。

不行。

不能再依赖她了。我已经给她添了太多麻烦。

 

等我们抵达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加油站亮着灯。

是发电机带起来的应急灯。光底下,三个人影在晃。

他们不是「行尸走肉」。但看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躲在一辆破卡车后头观察。

那三个人,一个正冲着空气大吵大嚷,好像跟谁看不见的东西干仗;另一个则像钟摆似的,机械地来回踱步;第三个则坐在一堆轮胎上,神经质地用一把小刀刮着自己的指甲,嘴里发出没意义的「滴答」声。

 

「精神状况很差,」鹿鹿冷静地分析道,「幻觉、无意义的重复行为……典型的中期症状。已经无法沟通了。」

「那……我们怎么办?」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来想办法。」鹿鹿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去后头,弄点动静引开他们。你趁机过去,拿油桶灌油。记住,别贪多,一桶就够了,弄完赶紧回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

「要是……他们发现你,就往海滩那边跑,别回头。我会引开他们,你只管跑,明白?」

 

这计划风险不小,我也知道。可眼下也只能这样。

就在这时,那个刮指甲的男人,忽然哼起了一段调子。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几年前的流行歌曲。

旋律断断续续,跑调得厉害。

但是,我心中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

 

「等等,鹿鹿,」我拉住了正要行动的她。

「他在唱歌。他还记得歌……这说明他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要成为光。

我的歌声,是有力量的。

必须证明这一点。

「让我试试,让我去和他们谈谈。」

 

「你疯了?」 鹿鹿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以为他们是你的粉丝吗?他们的大脑早就坏掉了!那不是人性,鲸渡小姐,那是回声!是残响!他们会杀了你,然后像拆玩具一样把你拆开!」

 

「鹿鹿,求你了。」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

 

「这和他们是不是粉丝没关系。这是我,身为『鲸渡月汐』,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音乐可以……可以唤醒他们的,对吧?」

这是我的偏执。

也是我作为「偶像」最后的,该死的坚持。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

为什么心里还抱着一丝期待。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好恶心。

这样的我,好恶心。

 

◇◆◇

 

又来了。

这种眼神。

像个殉道者。

像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为了向我证明她那点可笑的、根本不存在的价值。

我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我不理解,也无法扑灭的火焰。

我本该阻止她。

我知道这有多危险。我知道那些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但是……

我却挥了挥手。

 

「你啊,一直都是这样。不过这样才是我心中的鲸渡小姐嘛。」

 

我认同了她的自杀行为。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或许,我也想看看。看看她那微弱的光,是否真的能照亮一丝黑暗。

又或许,我只是……想看她被现实彻底碾碎的样子。

这样,她就能和我一样,沉入黑暗了。

我真是个……混蛋。

 

「谢谢。」

月汐深吸一口气,从卡车后面走了出去。

加油站那三个人立马警觉地看过来。那个跟空气吵架的男人举起了一根撬棍。

 

月汐没有看那根撬棍,只看着那个哼歌的男人,然后,她轻轻唱了起来。

同一首歌。声音略带沙哑。

那是一种……不属于末日的声音。

清亮、温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奇迹似乎发生了。

三个男人都愣住了。举撬棍的手垂了下来,来回走的人也停了脚,刮指甲的也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神依然浑浊,但那份狂躁和偏执,确实被歌声冲淡了些。

月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她向我这边瞥了一眼,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

她向前又走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那个与幻觉搏斗的男人,脸上的神情忽然从迷茫变成了极度的恐惧。

他可能是在月汐的身后看到了什么。

那些只有中期或晚期患者才能看到的「真实的幻觉」。

 

「是圈套!她是怪物!」他发出一声咆哮,挥着撬棍就冲了过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撕裂。

月汐的歌声戛然而止。她吓得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砰!

 

一声闷响。

我扔出的石头精准地砸在男人的后脑勺。从他视线的死角。

他踉跄了一下,冲势一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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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我从月汐身边闪电般掠过。

没有丝毫犹豫。

这不是在战斗。

而是在处理一个「医疗垃圾」。

低身,躲过撬棍的挥扫。

肘击,照着男人腋下的软肋。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撬棍脱手。

接着,另一只手刀,劈在他的颈侧。

沉闷的撞击声。男人仰面倒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虽然有些生疏了。

但意外地好解决。

 

另外两个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呆住了。那个刮指甲的男人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消失在夜色里。而那个来回踱步的,则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没管他们。

走到发电机边,拔了电线。加油站一下黑了,死寂一片。

我捡起个油桶,闷不吭声地灌满汽油,然后拉起还僵在那儿的月汐。

 

「走了。」我的声音冷静得吓人。

 

回到车上,我将汽油灌入油箱,重新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瞥了一眼副驾驶座。

月汐缩在那里,身子止不住地抖。

是还没缓过来?

还是在害怕我?

很好。

这样,就好。

 

这时,她颤抖着,把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我握着换挡杆的手上。

「鹿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的手……好暖和。」

 

我身体一僵。

那份冰凉的、颤抖的触感,和那句愚蠢的话。

像一根烧红的探针,刺进了我的皮肤。

心里那头黑暗的野兽,被她这一下,弄得不知所措。

我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

只管专心开车。

好像刚才,不过是踩死了一只挡路的虫子。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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