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水凪」沙滩的沿海公路,出奇地平坦。
被遗弃的车辆零星地停在路边,像一具具被风吹日晒的金属骨骸。
在这种让人犯困的宁静中,我猛地踩下了刹车。
前方五十米左右,路中间,有个「人」正背对着我们,慢慢走着。
异常的动作。四肢拖着往前蹭,说不出的别扭,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他穿着身褪色的邮差服,肩上还挎着个瘪瘪的邮差包。
「是……末期患者。」我低声说,像在给自己做笔记,「感官完全溶解,八成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月汐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她害怕了。
◇◆◇
我看着那个背影。那个穿着邮差服的,蹒跚的背影。
幻听又开始了。
不过这次不是尖叫或者哀嚎。
是那个背影在对我说话。
明明没有回头,声音却径直钻进我的脑子里。
「你要去哪儿呢……?」
「你要去哪儿呢……?」
我升起了一丝沉重的预感。
我好像看见了自己。
或者鹿鹿。
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一个人走……要去哪儿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哪儿也去不了,鲸渡小姐。」鹿鹿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直到腐烂为止。」
然后她驱车绕开他,加速开走,没再看一眼。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
一直到那个蓝色的影子,彻底消失。
被这个世界吞噬。
这份沉重的预感,很快就化为了现实的危机。
汽车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了几下,最终彻底熄了火。
停了。
在这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沿海公路上,汽车成了一口冰冷的铁棺材。
「操。」
鹿鹿捶了一下方向盘。
「高估这破车的油耗了。」
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任性。是我坚持要来看这片该死的、毫无意义的海。
是我把我们推进了这个绝境。
「对不起……鹿鹿……都怪我……」
自责像石头一样堵在我的喉咙里。
快要窒息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鹿鹿打断了我。「要自怨自艾的话留到找到汽油之后。现在,打起精神。」
她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
她重新拿起地图,手指飞快地在上面划拉,「看这儿,大概十公里外,有个加油站。就指望它了。」
我们下了车。海风吹来,带着盐和腐朽的气息。
十公里的路,在这鬼天气里,长得像走不到头。
鹿鹿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
她的背影,单薄却可靠。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衣角。
但指尖在触碰到那粗糙布料的前一刻,又缩了回来。
不行。
不能再依赖她了。我已经给她添了太多麻烦。
等我们抵达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加油站亮着灯。
是发电机带起来的应急灯。光底下,三个人影在晃。
他们不是「行尸走肉」。但看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躲在一辆破卡车后头观察。
那三个人,一个正冲着空气大吵大嚷,好像跟谁看不见的东西干仗;另一个则像钟摆似的,机械地来回踱步;第三个则坐在一堆轮胎上,神经质地用一把小刀刮着自己的指甲,嘴里发出没意义的「滴答」声。
「精神状况很差,」鹿鹿冷静地分析道,「幻觉、无意义的重复行为……典型的中期症状。已经无法沟通了。」
「那……我们怎么办?」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来想办法。」鹿鹿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去后头,弄点动静引开他们。你趁机过去,拿油桶灌油。记住,别贪多,一桶就够了,弄完赶紧回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
「要是……他们发现你,就往海滩那边跑,别回头。我会引开他们,你只管跑,明白?」
这计划风险不小,我也知道。可眼下也只能这样。
就在这时,那个刮指甲的男人,忽然哼起了一段调子。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几年前的流行歌曲。
旋律断断续续,跑调得厉害。
但是,我心中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
「等等,鹿鹿,」我拉住了正要行动的她。
「他在唱歌。他还记得歌……这说明他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要成为光。
我的歌声,是有力量的。
必须证明这一点。
「让我试试,让我去和他们谈谈。」
「你疯了?」 鹿鹿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以为他们是你的粉丝吗?他们的大脑早就坏掉了!那不是人性,鲸渡小姐,那是回声!是残响!他们会杀了你,然后像拆玩具一样把你拆开!」
「鹿鹿,求你了。」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
「这和他们是不是粉丝没关系。这是我,身为『鲸渡月汐』,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音乐可以……可以唤醒他们的,对吧?」
这是我的偏执。
也是我作为「偶像」最后的,该死的坚持。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
为什么心里还抱着一丝期待。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好恶心。
这样的我,好恶心。
◇◆◇
又来了。
这种眼神。
像个殉道者。
像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为了向我证明她那点可笑的、根本不存在的价值。
我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我不理解,也无法扑灭的火焰。
我本该阻止她。
我知道这有多危险。我知道那些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但是……
我却挥了挥手。
「你啊,一直都是这样。不过这样才是我心中的鲸渡小姐嘛。」
我认同了她的自杀行为。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或许,我也想看看。看看她那微弱的光,是否真的能照亮一丝黑暗。
又或许,我只是……想看她被现实彻底碾碎的样子。
这样,她就能和我一样,沉入黑暗了。
我真是个……混蛋。
「谢谢。」
月汐深吸一口气,从卡车后面走了出去。
加油站那三个人立马警觉地看过来。那个跟空气吵架的男人举起了一根撬棍。
月汐没有看那根撬棍,只看着那个哼歌的男人,然后,她轻轻唱了起来。
同一首歌。声音略带沙哑。
那是一种……不属于末日的声音。
清亮、温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奇迹似乎发生了。
三个男人都愣住了。举撬棍的手垂了下来,来回走的人也停了脚,刮指甲的也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神依然浑浊,但那份狂躁和偏执,确实被歌声冲淡了些。
月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她向我这边瞥了一眼,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
她向前又走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那个与幻觉搏斗的男人,脸上的神情忽然从迷茫变成了极度的恐惧。
他可能是在月汐的身后看到了什么。
那些只有中期或晚期患者才能看到的「真实的幻觉」。
「是圈套!她是怪物!」他发出一声咆哮,挥着撬棍就冲了过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撕裂。
月汐的歌声戛然而止。她吓得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砰!
一声闷响。
我扔出的石头精准地砸在男人的后脑勺。从他视线的死角。
他踉跄了一下,冲势一缓。
下一秒,我从月汐身边闪电般掠过。
没有丝毫犹豫。
这不是在战斗。
而是在处理一个「医疗垃圾」。
低身,躲过撬棍的挥扫。
肘击,照着男人腋下的软肋。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撬棍脱手。
接着,另一只手刀,劈在他的颈侧。
沉闷的撞击声。男人仰面倒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虽然有些生疏了。
但意外地好解决。
另外两个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呆住了。那个刮指甲的男人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消失在夜色里。而那个来回踱步的,则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没管他们。
走到发电机边,拔了电线。加油站一下黑了,死寂一片。
我捡起个油桶,闷不吭声地灌满汽油,然后拉起还僵在那儿的月汐。
「走了。」我的声音冷静得吓人。
回到车上,我将汽油灌入油箱,重新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瞥了一眼副驾驶座。
月汐缩在那里,身子止不住地抖。
是还没缓过来?
还是在害怕我?
很好。
这样,就好。
这时,她颤抖着,把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我握着换挡杆的手上。
「鹿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的手……好暖和。」
我身体一僵。
那份冰凉的、颤抖的触感,和那句愚蠢的话。
像一根烧红的探针,刺进了我的皮肤。
心里那头黑暗的野兽,被她这一下,弄得不知所措。
我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
只管专心开车。
好像刚才,不过是踩死了一只挡路的虫子。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