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进嘴里。
喀吱。喀吱。
只有牙齿碾碎粉末的声音。
仅此而已。
什么味道都没有,我已经尝不出味道好几个月了。
副驾驶座上的人在哼着歌。
我的旅伴,鲸渡月汐。
偶像的歌。
不应景。但也不讨厌。
忽然,歌声停了。
我瞥了她一眼。月汐靠着车窗,阳光给她淡金色的发丝渡上了一层光晕。
「怎么不唱了?不愧是前偶像,还蛮好听的。」
「说起来,前几天的肉干,带着一股奇特的甜味呢。」月汐忽然说。
会发甜吗?
「是吗?我没什么感觉。」我盯着前方的路。
「该不会是鹿肉吧?味道和之前吃过的都不一样。」
鹿肉?真会想。
「鲸渡小姐,难道我叫鹿狩,就能天天打到鹿吗?」
嘴角不自觉扬起,大概是在笑吧。
「你忘了?这世上早没什么活物了。森林、天空、大海……全都死气沉沉的。」
像我们一样。
「好吧好吧,知道不是鹿啦。那让我猜猜……死了却还活着的人,或者,活着却如同死掉的人,是哪种?」
「只是普通的罐头肉而已啦。里面加了点上周找到的白砂糖。」
「竟然偷偷把糖给藏起来了。好坏!」
「最后一袋了。要是直接给你,大概几分钟不到就会消失吧。」
「唔嗯~」
谎言。我又一次,欺骗了她。
这份罪恶感,像蛆虫一样啃噬着我的内脏。
◇◆◇
虽然很可疑,但姑且还是不去想了。
车又行驶了一会儿。
我突然听见了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噪音。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我的耳膜,直刺大脑。
身体猛地一颤,我下意识捂住耳朵,脸皱成一团。
又是它——「末日精神病」。
我不想让鹿鹿担心。
于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放下手。
「风声有点刺耳,跟麦克风凑近音响似的。」
「这样啊……那我开慢点。」
声音很冷淡,但其中带有一丝焦虑与担忧。
总是这样不露声色地担心着我。
她的眼里,潜藏很多东西。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这样。
…………
在那个压抑的、充满消毒水味的地下避难所。
鹿狩星流,是诊所的医生。
或者说,只是个因为人力短缺而草草上任的医学生。
那时,我的幻听刚刚开始。因为恐惧而整夜失眠。
最后还是没能隐瞒的了,被强制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我的诊断报告,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末日精神病。初期症状。无法治愈。」
她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本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用怜悯或厌恶的眼神看我。
但她没有。
「我的味觉也消失了。」
她看着我,仿佛随口一提。
那一刻,我才明白。
原来,她和我一样。
我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正在腐烂的人。
那之后,我成了诊所的常客。
不是为了治疗。我们都知道这病治不好。
只是因为,她比我坚强。
所以,与她在一起,我感觉自己也能坚强地面对疯病,应付恐惧了。
她从不多问。总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杯水,或者一片她吃剩下的压缩饼干。
我哼着记忆里模糊的偶像歌曲,她就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病患表。
她从不笑,也从不哭。
像一具精准运行的机器。
但是。
有一次,我因为疯病发作而打翻了药水瓶。
玻璃碎了一地,我吓得缩在角落里发抖。
她没有责备我。只是蹲下来,用她那双总是戴着手套的手,一片一片地,把玻璃碎片捡起来。
她的指尖不小心被划破了,渗出了血。
我看见她愣了一下,盯着流血的手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茫然。
仿佛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会流血的、活生生的人。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坚硬外壳下的裂缝。
那道裂缝里,是比我的恐惧更深邃的,无底的黑暗和绝望。
我知道。
这个叫鹿狩星流的人,早就已经坏掉了。
她的精神,比我病得更重。
只靠着最后一丝理智的线吊着,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
我不再只是想从她那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我想要……拉住她。
我想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所以,我决定要成为她的光。
即使我的光芒如此微弱。即使我自己也在熄灭。
也想,成为那虚假的希望。
偶像,不就是如此吗?
「我们出走吧。」我终于对她说出了这句话。
她正在用酒精擦拭自己的伤口,动作一顿。
「去哪?」
「去哪都好。去看海,去看星星。在我们彻底疯掉之前。」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好。」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这趟没有终点的,最后的旅途。
…………
「有多严重?要不要停车歇会儿?」鹿鹿的声音传来,依旧没什么波澜。
「不用,好多了。」我摇摇头,脸色一定很难看吧。「只是偶尔这样……」
鹿鹿瞥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是吗。那正好,我最近眼睛也总是一晃一晃的,大概快瞎了。你帮我看着点路。」
她总是这样。
用自己的伤口,来盖住我的伤口。
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我看向她的侧脸。
然后又一次坚定了决心。
◇◆◇
我踩了脚油门。车子爬上一个缓坡,停在分岔路口。
路牌上蒙着厚厚的灰,字迹模糊。我拿出破旧的纸地图,摊在方向盘上。
「左边这条,穿过一片工业园区,」我用手指点着线,「废弃的工厂和仓库多,按理说,找到罐头、油或者能用的零件的几率大点。」
月汐凑到我脸旁,她的发丝擦过我的脸颊。有点痒。
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上,让我有些不自在。
她的指尖越过我的手,点向另一条小路。「可这条路去海边。你看,这儿还有个叫『水凪』的沙滩……『水面没风浪』的意思。鹿鹿,我们顺道去看看海,好不好?」
「好看的名字又不能吃,鲸渡小姐。」我的语气里透着疲惫,「我们剩下的食物只够撑两天了,汽油也需要补给。」
「两天……也差不多了吧?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做想做的事?」月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她那种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倔强,「如果只是为了等死,哪个地下避难所不能待?我可不想走到头来,回忆里只有生锈的铁皮和水泥……」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
对视。沉默。
她说的对。
如果只是为了生存……我一个人能撑更久。也……省心多了。
这种想法,很自私。我知道。
但是,与她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
「行吧。」
我听到自己妥协的声音。
发动车子,方向盘一打,拐向去海边的路。
「物资……路上再想办法。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因为这个决定困在半路了,我就把你那件宝贝演出服烧了当柴火。」
那件她视若珍宝的,缀着廉价亮片的粉色短裙。
「一言为定。」月汐的脸上绽开了花。那种刺眼的,属于偶像的笑容,「那在你撕了它之前,我得先穿着它,在海边给你跳支舞。就当……『鲸渡月汐』的毕业演出。」
毕业演出?
也好。
献给这个操蛋的世界。
也献给我们自己。
……
…………
「鹿鹿,快看,那边!」
月汐的呼声。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公路旁,一家废弃的「7-11」便利店。
像个被遗弃的空壳。
「运气不错,」我的语气听不出喜悲,打方向盘的手却很利落,「希望能找到食物……」
(和……一点点能让你开心的东西)
剩下半句,我咽了下去。
停车,带上背包。走到便利店门口。
玻璃门碎了一地。店内的灯管、收银台、冷藏柜早都坏了。
货架上的吃的,不是被抢光了,就是烂了,发霉了。
意料之中。
「鲸渡小姐,我去后面仓库看看。你在外面等我,留神点儿,有任何不对劲就躲回车里锁好门,乖乖等我出来。」我拎起一个背包,语气严肃。这不是玩笑。
「嗯,你也小心。」
月汐乖巧地点头。
我走向仓库的黑暗深处。
一个罐头。
它被遗忘在堆积着废弃纸箱的仓库最深处,一个被忽略的角落里。
罐身侧面有一道明显的瘪痕,标签也因时间的流逝而微微褪色。
不完美。有毛病。
是被之前的幸存者们嫌弃、遗漏下来的失败品。
就像我们一样。
然而此刻,对我而言,它却比任何完好无缺的食物都要珍贵。
我用指尖擦掉罐头上的灰。那道瘪痕,在我手电筒的光束下,折射出了某种奇迹般的光芒。
胜过一切的,奇迹。
我把它放进背包。继续搜索。
仓库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尘土和腐败的、难以名状的气味。
所幸我的嗅觉早已失灵。不然我大概会吐出来。
手电筒的光圈移动,定格。
仓库的尽头。那里躺着个人……一具尸体。
头部有淤青,像是被钝器打死的。
我眼里没一点害怕。只有一种惯常的审视。
我走上前,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探了探对方的颈动脉。又翻看了下眼睑,观察着腐烂的程度。
(……程度还不够)
站起身来又搜索了一会儿。
确认再无他物后,我才准备离开这片黑暗。
◇◆◇
鹿鹿去搜仓库时,我一个人在落满灰的货架间瞎转悠。
那些腐烂的食物大概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味吧,但我什么都闻不到。
我的嗅觉,大概是一周前坏掉的。还没给鹿鹿说。
然后,我的眼神被收银台边掉的一本偶像杂志勾住了。
捡起来,吹开封面上的灰。
看到了熟悉的笑脸。
是『Stella☆RIS』的合照。
那个我曾经所属的,连做梦都想站上C位的偶像团体。
她们穿着闪亮的演出服,笑得跟从前一样灿烂。
照片最边上,是半个模糊的我。脸都没露全。
我的指尖轻轻擦过照片的边缘。那个被镜头的焦点遗忘的角落。
我记得拍摄那一天,自己使劲微笑,却依然被前面成员闪亮的头饰挡住半张脸。
那是一种早已习惯的失落。
我自嘲地笑了笑,松开了手。杂志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就像我那早已死去的,微不足道的梦想。
再看一眼都是多余。不过是一堆垃圾。
我靠在货架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乳黄色的天空发呆。
那片天空,像凝固的脓液。
鹿鹿什么时候回来呢?她一个人在那么黑的地方,不会害怕吗?
不,她不会的。
她比我坚强。
就在这时,鹿鹿从仓库里走了出来。
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
「有收获吗,鹿鹿?」我问,「找到水了?还是什么能吃的?」
「比那更好。」鹿鹿晃了晃手中的罐头。铁皮在夕阳下反着光。
她把罐头递到我面前,声音里出现了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度:「仓库角落里落下的。」
我的眼睛亮了起来。接过罐头,像个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哇……黄桃罐头!」我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悦。我用脸颊蹭了蹭冰凉的罐身,「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么甜的东西了。」
「最喜欢你了,最爱你了!」
我微笑着看着鹿鹿,恨不得把自己嫁给她。
「那要是下次我找到了两个罐头,你是不是就得以身相许了?」鹿鹿挑了挑眉,难得地故意逗我。
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看着她那双映着夕阳,似乎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
我的脸颊微红。心跳漏了一拍。
她轻笑出声,揉了揉我的脑袋。
「好了,不逗你了。快上车吧,鲸渡小姐。」
「嗯。」
我们重新上路。我抱着罐头,甜滋滋的,又不由自主哼起了歌。
我希望,我的歌声能稍微驱散一点点她心里的黑暗。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
我视线的余光捕捉到了月汐脸上那种……纯粹的幸福。
那份幸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突然好想吐。
我强压下呕吐感,猛地移开视线,死死盯住前方的地平线。
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好痛苦。
车子向海岸开去。
夕阳好不容易从厚云里挤出几道光,把天染成了病态的橙红色。
天和地平线交接的地方,云的轮廓好像有那么一下。
像水一样扭曲、晃了晃。
又来了。
这个世界,正在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