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车里的气氛变了。
一种全新的沉默。
不再是路上偶尔那种让人松快的安静,而是沉甸甸、黏糊糊的,堵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血腥味和汽油的刺鼻味混合在一起,挥之不去。
我讨厌这种味道。
它在提醒我,鹿鹿心中我不知道的那一面。
……
其实,这种感觉,我早就该习惯了。
在地下避难所的时候,她身上就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不是消毒水味。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
她总是在深夜离开诊所。回来的时候,手套上总会沾上一些洗不掉的暗色污渍。
我问她去了哪里。
她说:「处理医疗垃圾。」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她回来,整个人都会比离开时更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不敢再问。
我害怕。
我害怕知道她平静的表情之下,隐藏着的真相。
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但是,加油站那个夜晚,她毫不犹豫的暴力,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一直刻意锁住的潘多拉魔盒。
那些被我忽略的异常,全都变成了尖叫的怪物,在我脑海里盘旋。
不,是真的。
我能「看见」它们。
那些扭曲的、哀嚎的影子,从她平静的侧脸上爬出来,张牙舞爪地告诉我,她不是我的鹿鹿,她是个怪物。
我的病症,在用最残酷的方式,逼我直视我一直逃避的恐惧。
……
她递给了我一瓶水。
看到她伸过来的手。
那只快得看不清,能轻易让一个成年男人失去意识的手。
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我们沿着海岸线继续行驶。窗外的大海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
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当晚,我们抵达了「水凪」沙滩。
荒凉的沙滩上空无一人。正好有着一个破烂的小屋。
鹿鹿停下车:「今晚就这儿。靠海,你应该喜欢。」
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
我不知道。
我只是看着窗外,用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鼻音回应:「……嗯。」
◇◆◇
她害怕我。
很好。
光明就应该远离黑暗。
我本该这么想。
但她那个瑟缩的动作,像一把生锈的刀,在我心里反复搅动。
好痛。
我把车停在「水凪」沙滩旁。
「今晚就这儿。靠海,你应该喜欢。」
我说。像在乞求她的原谅。
真可悲。
我没让她帮忙。一个人在屋外生了堆小火。
我打开一罐番茄豆子,倒进小锅里加热。那粘稠的红色液体,让我想起了「培育室」的地板。
……
我的另一份工作,是「园丁」。避难所的黑手套。
避难所的资源有限。那些被判定为「失去价值」的患者,需要被「处理」。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筛选」原料,并亲手「培育」的人。
我记得那个抱着泰迪熊娃娃,只是不停流口水的大叔。他的女儿把娃娃托我交给他。
我记得那个总把压缩饼干藏在床底下,说要留给孙子的老太太。
他们只是疯得比较厉害罢了。
但名单需要被填满。为了保证「黑太岁」的稳定供应。
所以,我签下了他们的名字。
在阴暗的角落,在房间中,在亲人面前……
用注射器,或者,用更直接的方式杀死。
然后,等待。
等待他们的尸体在特殊的培养液里,慢慢腐烂,长出那朵黑色的「花」。
我犯下的不是必要的恶。
是罪。
用无辜者的生命,换取了我们这些苟活者的安宁。
我,就是这样一个怪物。
……
我熟练地将一小部分「黑太岁」混入自己的那份豆子里。豆子的腥甜味可以很好地盖住这东西本身淡淡的铜锈味。
我看着锅里月汐的那一份。
犹豫了一下。
指尖在冰冷的刀柄上收紧。
我又用小刀的尖端,挑起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肉末,小心地混了进去。
为了让她……能撑得更久一点。
为了让她能再对我笑一次。
为了满足我这自私的、该死的占有欲。
为什么不去死,我这种人。
我端着自己的那份,吃完。
将另一份温在火边。敲了敲木屋的门。
「鲸渡小姐,起来吃点东西吧。还是热的。」
躺在屋里的月汐,还没有睡着。
她的声音从毯子里闷闷地传来:「我没胃口,你吃吧。」
但这样是不行的。
我让语气强硬了些:「该吃东西了。」
那股奇异的,即使嗅觉失灵也能分辨出来的气味,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吧。
我知道。
◇◆◇
第二天,鹿鹿说要去前方的山坡上确认一下路线和安全状况。
她离开后,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
加油站里她那非人的冷静和效率。昨晚那股奇异的气味。她强迫我吃下食物时的命令语气。
这一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害怕她。
但是,我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鹿狩星流,你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带上背包。
从不离手的那个。
是,故意的吗?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是背叛。
但我的手还是伸向了那个背包。
打开它。
除了常规的物资,还有一个独立的、做工精良的医疗包。
我颤抖着拉开拉链。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急救药品。
只有一排用布卷好的、冰冷的手术刀和骨锯。刀刃上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暗色污渍。
在医疗包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个真空密封袋。
隔着透明的塑料,我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黑色的、蠕动的肉块。
一个可怕的、超出理智范围的念头击中了我的大脑。
鹿鹿的秘密。一路上的食物。她的一切。
我感到一阵反胃。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没让尖叫冲出喉咙。
她竟然……让我吃这种东西。
我的嗅觉明明已经失灵。
但那一刻,我仿佛闻到了。
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
闻到了她手套上那洗不掉的暗色污渍的味道。
闻到了,她所有谎言的味道。
本该恶心。
本该厌恶。
本该呕吐。
但是,为什么我在笑呢。
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了。我大概也早就疯了吧。
原来……这就是你啊,鹿鹿。
这就是你背负的罪孽。
你把这罪的味道,分给了我。
我们,是一样的。共犯。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一切恢复原样,然后把自己摔回座位上,蜷缩成一团。
像一只心甘情愿,等待被祭献的羔羊。
当鹿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脸色苍白如纸,但我只是说自己头疼。
她没有多问。
她注意到我的手背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大概是刚才翻找背包时不小心被拉链划破的。
但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酒精棉片和创可贴,拉过我的手,默默地为我清理伤口。
她的动作,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温柔。
但这只手。
这只触碰过世间最恐怖之物的手。此刻却在温柔地包扎我微不足道的伤口。
这种矛盾让我浑身冰冷,却又忍不住战栗。
我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
◇◆◇
她的手缩了回去。
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我的动作停在半空中。我抬眼看着她。
害怕。
却又没有逃走。
我放低了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的手破了。会感染。」
月汐颤抖着,最终还是把手伸了过来。
像是在接受我的施舍。
也像是在驯服一头野兽。
我为她贴上创可贴。
粘合的瞬间,我几乎是立刻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这份短暂的、虚假的温柔,让我感到恶心。
但就在我抽手的刹那——
月汐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冰冷,却抓得很紧。
我愣住了。
就在这时,我们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窗外的天空,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
远方的云层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天空仿佛一块脆弱的玻璃,从中间裂开一道道缝隙。缝隙背后,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乱的色彩和几何图形。
在那破碎的虚空深处,似乎有无数只巨大、层叠、冷漠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我们。
幻觉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天空又恢复了那死气沉沉的灰色。
但这一次,我们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同样的、未消散的惊骇。
而她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
没有放开。
「鹿鹿……」月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看到了吗?刚才的天空……我……」
好害怕。
后面几个字微弱地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她害怕的是什么。
她害怕的,是那双抚摸自己的手,是自己吃下的食物,是那片破碎的天空,是我们无路可逃的未来。
是一切。
但她没有放手。
她抓着我。
抓着她所有恐惧的源头。
我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紧抓着我的、颤抖的手。
我本该甩开她。
我本该告诉她,别碰我,我这种肮脏的人。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任由她抓着。
过了很久,我才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回答。
「我知道。」
我顿了顿,视线从破碎的天空移回她的眼睛上。
「但你不是一个人在害怕。」
也不是一个人,在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