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晚之后,车里的气氛变了。

一种全新的沉默。

不再是路上偶尔那种让人松快的安静,而是沉甸甸、黏糊糊的,堵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血腥味和汽油的刺鼻味混合在一起,挥之不去。

我讨厌这种味道。

它在提醒我,鹿鹿心中我不知道的那一面。

 

……

 

其实,这种感觉,我早就该习惯了。

在地下避难所的时候,她身上就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不是消毒水味。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

她总是在深夜离开诊所。回来的时候,手套上总会沾上一些洗不掉的暗色污渍。

我问她去了哪里。

她说:「处理医疗垃圾。」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她回来,整个人都会比离开时更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不敢再问。

我害怕。

我害怕知道她平静的表情之下,隐藏着的真相。

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但是,加油站那个夜晚,她毫不犹豫的暴力,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一直刻意锁住的潘多拉魔盒。

那些被我忽略的异常,全都变成了尖叫的怪物,在我脑海里盘旋。

 

不,是真的。

我能「看见」它们。

那些扭曲的、哀嚎的影子,从她平静的侧脸上爬出来,张牙舞爪地告诉我,她不是我的鹿鹿,她是个怪物。

我的病症,在用最残酷的方式,逼我直视我一直逃避的恐惧。

 

……

 

她递给了我一瓶水。

看到她伸过来的手。

那只快得看不清,能轻易让一个成年男人失去意识的手。

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我们沿着海岸线继续行驶。窗外的大海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

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当晚,我们抵达了「水凪」沙滩。

荒凉的沙滩上空无一人。正好有着一个破烂的小屋。

鹿鹿停下车:「今晚就这儿。靠海,你应该喜欢。」

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

我不知道。

我只是看着窗外,用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鼻音回应:「……嗯。」

 

◇◆◇

 

她害怕我。

很好。

光明就应该远离黑暗。

我本该这么想。

 

但她那个瑟缩的动作,像一把生锈的刀,在我心里反复搅动。

好痛。

 

我把车停在「水凪」沙滩旁。

「今晚就这儿。靠海,你应该喜欢。」

我说。像在乞求她的原谅。

真可悲。

 

我没让她帮忙。一个人在屋外生了堆小火。

我打开一罐番茄豆子,倒进小锅里加热。那粘稠的红色液体,让我想起了「培育室」的地板。

 

……

 

我的另一份工作,是「园丁」。避难所的黑手套。

避难所的资源有限。那些被判定为「失去价值」的患者,需要被「处理」。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筛选」原料,并亲手「培育」的人。

 

我记得那个抱着泰迪熊娃娃,只是不停流口水的大叔。他的女儿把娃娃托我交给他。

我记得那个总把压缩饼干藏在床底下,说要留给孙子的老太太。

他们只是疯得比较厉害罢了。

 

但名单需要被填满。为了保证「黑太岁」的稳定供应。

所以,我签下了他们的名字。

在阴暗的角落,在房间中,在亲人面前……

用注射器,或者,用更直接的方式杀死。

 

然后,等待。

等待他们的尸体在特殊的培养液里,慢慢腐烂,长出那朵黑色的「花」。

 

我犯下的不是必要的恶。

是罪。

用无辜者的生命,换取了我们这些苟活者的安宁。

我,就是这样一个怪物。

 

……

 

我熟练地将一小部分「黑太岁」混入自己的那份豆子里。豆子的腥甜味可以很好地盖住这东西本身淡淡的铜锈味。

我看着锅里月汐的那一份。

犹豫了一下。

指尖在冰冷的刀柄上收紧。

我又用小刀的尖端,挑起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肉末,小心地混了进去。

 

为了让她……能撑得更久一点。

为了让她能再对我笑一次。

为了满足我这自私的、该死的占有欲。

为什么不去死,我这种人。

 

我端着自己的那份,吃完。

将另一份温在火边。敲了敲木屋的门。

「鲸渡小姐,起来吃点东西吧。还是热的。」

 

躺在屋里的月汐,还没有睡着。

她的声音从毯子里闷闷地传来:「我没胃口,你吃吧。」

但这样是不行的。

我让语气强硬了些:「该吃东西了。」

那股奇异的,即使嗅觉失灵也能分辨出来的气味,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吧。

我知道。

 

◇◆◇

 

第二天,鹿鹿说要去前方的山坡上确认一下路线和安全状况。

她离开后,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

加油站里她那非人的冷静和效率。昨晚那股奇异的气味。她强迫我吃下食物时的命令语气。

这一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害怕她。

但是,我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鹿狩星流,你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带上背包。

从不离手的那个。

是,故意的吗?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是背叛。

但我的手还是伸向了那个背包。

打开它。

除了常规的物资,还有一个独立的、做工精良的医疗包。

我颤抖着拉开拉链。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急救药品。

只有一排用布卷好的、冰冷的手术刀和骨锯。刀刃上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暗色污渍。

在医疗包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个真空密封袋。

隔着透明的塑料,我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黑色的、蠕动的肉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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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可怕的、超出理智范围的念头击中了我的大脑。

鹿鹿的秘密。一路上的食物。她的一切。

 

我感到一阵反胃。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没让尖叫冲出喉咙。

她竟然……让我吃这种东西。

 

我的嗅觉明明已经失灵。

但那一刻,我仿佛闻到了。

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

闻到了她手套上那洗不掉的暗色污渍的味道。

闻到了,她所有谎言的味道。

 

本该恶心。

本该厌恶。

本该呕吐。

 

但是,为什么我在笑呢。

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了。我大概也早就疯了吧。

 

原来……这就是你啊,鹿鹿。

这就是你背负的罪孽。

你把这罪的味道,分给了我。

我们,是一样的。共犯。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一切恢复原样,然后把自己摔回座位上,蜷缩成一团。

像一只心甘情愿,等待被祭献的羔羊。

 

当鹿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脸色苍白如纸,但我只是说自己头疼。

 

她没有多问。

她注意到我的手背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大概是刚才翻找背包时不小心被拉链划破的。

但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酒精棉片和创可贴,拉过我的手,默默地为我清理伤口。

她的动作,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温柔。

但这只手。

这只触碰过世间最恐怖之物的手。此刻却在温柔地包扎我微不足道的伤口。

这种矛盾让我浑身冰冷,却又忍不住战栗。

我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

 

◇◆◇

 

她的手缩了回去。

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我的动作停在半空中。我抬眼看着她。

害怕。

却又没有逃走。

我放低了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的手破了。会感染。」

 

月汐颤抖着,最终还是把手伸了过来。

像是在接受我的施舍。

也像是在驯服一头野兽。

我为她贴上创可贴。

 

粘合的瞬间,我几乎是立刻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这份短暂的、虚假的温柔,让我感到恶心。

但就在我抽手的刹那——

月汐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冰冷,却抓得很紧。

我愣住了。

 

就在这时,我们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窗外的天空,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

远方的云层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天空仿佛一块脆弱的玻璃,从中间裂开一道道缝隙。缝隙背后,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乱的色彩和几何图形。

在那破碎的虚空深处,似乎有无数只巨大、层叠、冷漠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我们。

 

幻觉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天空又恢复了那死气沉沉的灰色。

但这一次,我们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同样的、未消散的惊骇。

而她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

没有放开。

 

「鹿鹿……」月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看到了吗?刚才的天空……我……」

 

好害怕。

后面几个字微弱地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她害怕的是什么。

她害怕的,是那双抚摸自己的手,是自己吃下的食物,是那片破碎的天空,是我们无路可逃的未来。

是一切。

但她没有放手。

她抓着我。

抓着她所有恐惧的源头。

 

我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紧抓着我的、颤抖的手。

我本该甩开她。

我本该告诉她,别碰我,我这种肮脏的人。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任由她抓着。

 

过了很久,我才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回答。

「我知道。」

我顿了顿,视线从破碎的天空移回她的眼睛上。

 

「但你不是一个人在害怕。」

 

也不是一个人,在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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