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蒂亚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慌乱和尴尬。为什么?她和他明明只是有一面之缘罢了。
他踢开马利的尸块,鼻腔涌入呛人的黑烟。
接着她替洛蒂亚把裙摆拉好,遮住露出的柔软,叹了口气。
「你现在安全了,蒂亚小姐。先谢过你给我的纸条,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
贝鲁德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到一根藤蔓从自己的胸口破胸而出。
无力地松开手,洛蒂亚滚落到地上,又重新闭上了眼,仿佛陷入了昏睡。
「真痛啊,被火烧。」
马利的声音从后方幽幽传来。
贝鲁德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扶住桌角,刚要倒下,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苦传来,那藤蔓竟然更近一步,从胸口穿出后把他整个人缠绕起来,一点一点举上了空中。
「愚蠢。人类果然愚蠢。」
马利赤裸身体,站在贝鲁德下方,看着已经无力动弹,像破布娃娃一样被举在空中的贝鲁德。
后者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死,但却求死不得。
他根本预料不到马利会重新出现,在他被烧成一地碎肉之后。哪怕马利被烧灼时冷静无言的反应让他闻到了不对劲的味道,但在老骑士的认知中,一个被顶尖火卷轴烤成烧肉的人类,就算是精灵的复活阵法都无法再把他救活的了。
可马利确确实实地再次出现了。
藤蔓让贝鲁德整个人都被麻痹,神经失去了反应。
失败了。
他想要把舌下的毒药吞下,可因为肌肉酥酥麻麻的缘故,竟然没控制好,让毒药掉了出去。
他转动眼珠,看着掉到洛蒂亚身上的毒药,瞳孔颤抖。
为什么马利没有死?
他......复活了?
生机被源源不断抽走,他仿佛在缓慢地瘫痪,缓慢地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贝鲁德双手无力垂下,只能不受控地听着马利的冷笑。
「我就知道,你们这群人类肯定会想办法阻止我,对么?虽然不知道你是受谁的指示,但那个人一定蠢的要命。」
他没有理会贝鲁德,而是把地上的洛蒂亚抬回了床上,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要是和她一样乖该多好,老东西。噢,太可惜了。你肯定也很想睡觉,对吧?但你不会的,呵呵。」
「因为神,是不会被蝼蚁杀死的。」
马利在椅子上坐下,细细检查了自己的身体一遍,似乎很是满意。
「人类啊,总是不思进取,太可悲了。」
他继续操作着桌子上没被打翻的瓶瓶罐罐,任由贝鲁德在空中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
老骑士除了眼珠子能动,哪里都动不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两行泪水划过洛蒂亚的脸侧。
「我们很久以前觉得,哥布林只是智商低下,善于繁殖的生物,对吗?何等自大。」
他拿着药水走向洛蒂亚,对贝鲁德轻声说道,「要是我告诉你,哥布林比人类出现的更早,你,又会有何感想?」
「当你们这群愚蠢的骑士和狩魔人还在靠符文改造自己的肉体,哥布林已经找到了造神的办法。」
马利淡淡地说着,走到洛蒂亚身边,捏开她的嘴,把药丸轻轻塞进她的嘴里。
后者难以注意地颤抖了一下。
「贝鲁德-阿卡曼,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第二远征骑士团的副团长,对吧?」
「你怎么没有跟着骑士团一起去死?怎么会苟延残喘地活着呢?」
「你哪里来的勇气,去挑战我这样的上位魔法师?」
藤蔓麻醉的效果稍微褪去一些了,贝鲁德嗫嚅地张嘴,「......你,好短。」
「什么?」
马利愣了一下,接着低头看向贝鲁德视线的方向,勃然大怒,藤蔓勐地向前一送,贝鲁德发出一声闷声,满头大汗,眼中却是疯狂的戏谑。
「你果然是......哥布林......走狗......」
「我说了,人类太落后了。」马利冷笑着,他走到贝鲁德正下方,看着他的眼睛,「说吧,你效忠于谁?」
「一个很想让你死的人......一个真正的王。」
「噢。」
马利忽然开始鼓起了掌,「噢,原来如此......他还活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演技真是太好了,安迪殿下。没想到他竟然收留了你这个苟延残喘的废物。洛蒂亚-琴恩还活着,你听说了吗?那个千古罪人,似乎逃出哥布林巢穴了。」
贝鲁德的眼中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采。
他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团长还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十二年了,他带着那个少年的意志活着,甚至为他亲手建造了隐蔽的墓碑......
贝鲁德喘着气,越是思考,他就涌出更多血沫。难道面对一个将死之人,马利也要说出这样的话去让他更为痛苦?
「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谎。贝鲁德......你快死了,知道吗?而且不会死的轻松。」马利找到衣服穿上,「在我成神后,我会替你的骑士团复仇的,哈哈。竟然你效忠的人是安迪殿下,那你想必也知道骑士团的覆灭是谁的计谋。这样说,我们不仅不是敌人,还是朋友呢。」
「你,是,叛,徒。」
贝鲁德缓缓抬头,「总会有英雄出世,把你和那群绿皮怪物,在广场吊死。」
「是吗?英雄?英雄在哪里?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勇者和英雄?太可笑了,贝鲁德。你看看,被认为是勇者的时候,琴恩是多么的风光,被发现不是勇者后,他的结局又是多么悲惨——你真的觉得这个可悲的国家可以孕育出真正的勇者?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就算这世界真的有英雄,也不会选择降生在这么个可悲的地方。」
马利随手找到角落的一件大衣披上,「今天也是我最后一天留在岩城。明天就是我成神的日子。」
「钱......你竟然......给......」
「是啊,又如何?四千七百枚金币换取成神的机会,你不觉得是天大的好处吗?」马利摇了摇手指,「你可知道为了这笔钱,我运作了多久的瓦伦星?我不介意这个腐朽的地方被踏成废土。」
这笔钱,足以武装起一整支成建制的精锐军团。
「整整两年。贝鲁德。该死的两年里,我不眠不休地管理着这个庞然大物,甚至不惜和这些低贱的人为伍,只为了找到最优秀的货物,卖出最高的价钱。到头来你知道怎样的货物最值钱吗?是该死的小孩。但很好,小孩,哈,无论失踪多少,也不会有人在乎。那些贫民生了太多孩子,我只是替他们减轻了负担。少一张吃饭的嘴。」
马利走到床靠着的石墙,把手放了上去。片刻后墙上出现了一个优美的法阵,红色的光芒逐渐填满了每一寸罅隙。
星火在空气中跳跃着,等到石墙上的法阵成型,一个石门的轮廓出现在了墙上。
「那么,再会无期,贝鲁德。我会回来替你收尸的了。也要感谢你让我想起是时候给里面的货物通风了,呵呵。我说过,我是仁慈的典范,不会做无意义的杀戮,不像那虚伪的国王和教皇一般放荡。这房间里都是我卖不出去的东西——卖不出个好价钱,可以说和垃圾没什么区别。但我不会让他们就这样闷死在里面。我说过,我很仁慈。」
他信步走上楼梯,铁门轰然闭合,留下地窖里被藤蔓吊在空中的贝鲁德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洛蒂亚。
隐蔽的石门也悄然向外打开了一条缝,风元素阵法往里面灌入一股股湿冷的空气。
过了许久,到只能听得见贝鲁德的喘息声了,洛蒂亚缓缓睁开了眼。
她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看向外面,确认马利已经走了之后,跌跌撞撞地站起。
药物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但她却没有一丁点感觉,也不知道那些药的作用是什么。
十二年的囚禁早就把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药釜,马利喂给她的那些药只是让她有些困倦了,和哥布林的药比起来,可以说是药效弱的不堪一击。
她昂头看着贝鲁德,地狱般的画面让她说不出话。
十三年后,她竟然还要面对一次下属的死亡。
又是在她的面前。
她依旧无能为力。
贝鲁德,这个昔日征战沙场的老兵,她最得意的部下,如今和牲畜般挂在这里,奄奄一息。
「你在想什么......他不可能,救活你,妹妹的了。」
贝鲁德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就是......个人贩子......」
「贝鲁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洛蒂亚轻声说着,「你可以不掺和进这些事的......」
「因为我是......他妈的骑士......」贝鲁德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们第二骑士团的人,都,活在他的教诲之中......我们的团长,他的教诲......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他喘了两口气,「拜托你,捡起我的剑,让我......解脱......」
「我做不到。」
洛蒂亚后退两步,拼命摇头,「我,我真的做不到......」
「求求你,好心的小姐,像这样被吊在这里,我反正也一定,会死。」贝鲁德磕磕巴巴地说着,嘴里涌出更多鲜血,「真的他妈的痛......该死的东西......」
贝鲁德咬紧牙关,每一下挪动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些藤蔓贯穿了他的身体,一边抽走他的生机,一边又吊着他的性命。
更恐怖的还在发生。在两人的注视下,藤蔓表面细小的刺扎进了贝鲁德的皮肤里,把一颗颗的种子送入他的体内。
老骑士只能感到无数快速生长的植物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他的青筋暴起,整个人几乎要炸开,发出痛苦的哀嚎。
洛蒂亚捡起贝鲁德掉在地上的远征骑士剑。
熟悉的重量,熟悉的样式,沐浴在植物的汁液中,剑刃依旧闪烁着肃穆的寒芒。
她注视着这唤回她光辉回忆的武器,手不自觉地颤抖了。
贝鲁德注视着她持剑的姿势,竟然和记忆中某个人影徒然重合了。他突出一口粘稠的血痰,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你要是,当骑士,肯定很,合适......」
洛蒂亚没有回应他,只是几下快速地砍断藤蔓,把贝鲁德放了下来。
她试图接住贝鲁德,但对方的重量让她也一下子松了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贝鲁德依旧动弹不得,那些植物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他的死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快......结束我......」
洛蒂亚刚想把他扶起,贝鲁德马上怒吼出声,「别碰我!该死的,你要是,碰到这些藤蔓,你也得......他妈的......」
「真的求求你了,对着我的脖子,一下,几下也行......真是受不了,我真的,该死的......」
他断断续续说着,眼中有了哀求的神色。
洛蒂亚颤抖着握着剑柄。
究竟是多大的痛苦才让贝鲁德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个沉默寡言,坚硬得可怕的老骑士,哪怕粉身碎骨也从没有哀求过一声。
洛蒂亚缓缓举起了长剑。
无数画面闪过她的思绪中。她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我......我......」
她有很多想说的,可是,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不想再徒增贝鲁德的痛苦。
不是所有的真相,都值得让人知道。
她想过一千种可能,猜测过贝鲁德会被处刑,会被流放,会选择带着自己的财富回到乡下的领地,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前来刺杀马利,摧毁似乎和他无甚关系的瓦伦星。
「别犹豫了,可爱的小姐......给我来一下,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哈哈。我本来,早就要死了的。很久以前。我根本,不应该还活着......我想,我要死了,骑士团就真的,消失了。该死的......既然琴恩大人还在,我就,放心了。要命,我真想让他知道,我,贝鲁德-阿卡曼,到他走了,也还是个该死的正直的......骑士......」
贝鲁德闭上了双眼,「替我向琴恩大人问好......」
这一刻,他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仿佛见到了三十年前自己被授勋时的画面。
年轻的贝鲁德-阿卡曼单膝跪地,念出自己将永远忠于王国和陛下的誓言。
我将对弱者报以仁慈。
我将在强敌面前彰显我的勇气。
我将倾尽一切斩杀应死的罪人。
我将为那些无法战斗者战斗。
我将无私帮助需得我帮助者。
我将永不伤害妇孺。
我将与我的兄弟战士坚定同行。
......
向您永远效忠,琴恩骑士长。
他单膝跪在地上,面对比自己小了二十一岁的男孩,缓缓低头。
等他再次抬头,周围已经空无一物。
他看到自己的前方出现了一条宽广的道路,两侧是三千名向他敬礼的骑士和长弓手,身后是吹奏风笛的彩衣乐队。
他的腰间挂着镶嵌了红宝石的华丽长剑,圣洁的城堡悬浮在远方。
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闪过。
于是他昂首阔步,走向了那为他敞开大门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