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女人的包围

  贼鸥正被秦燕姿琥珀一般的冰冷无机质眸子罩着。

  

  那是大块厚切的心疼、涂上细腻的关切、最后撒上一层苦涩的悲哀。

  

  但是,她看向门口的视线,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捏得嘎巴作响的指关节、几乎要流血的目眦欲裂的愤怒、完全失控扭曲的表情……

  

  就算知道不是针对自己,白头海雕也吓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军舰鸟更是知趣地躲到门外站岗放哨。

  

  整整十分钟,她都像情绪失控的小猫、胡乱朝着周遭发散黑色情绪,然后又到依恋的对象旁寻求宽慰。秦燕姿趴在病床的栏杆上,眼里闪着水光。她就是什么都不说、还就是要幼稚地在他床边不断发泄。

  

  最后,还是帝企鹅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我训过军舰鸟了,对你们的生活,我没什么可干涉,但有些地方比较乱,听闻的事情,还是不要冲动尝试。建立人脉是重要,但那些是我该努力的。」

  

  眼睑垂得很低、长长睫毛下的两眼蒙着一层暗淡,她是真的相信自己伤成这样是因为滥用镇静药物然后跌进了海里、甚至还为此感到愧疚。

  

  重点是这话语背后的信息。

  

  在目送海德格尔的时候,贼鸥就考虑过医疗费的问题,那时他以为是费珠沟通帝企鹅作了安排,所以看到换绷带的推车上的「801」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可从帝企鹅的话里听出来的,费珠根本什么也没跟她说?那到底是谁给自己安排了单间、甚至还在委员级人物才能进的八楼?

  

  「这次还请你重视自己的身体,燕姿为了你让医院破格开了八层病房,如果出什么问题她会难办,知道吗?」

  

  帝企鹅接下来的话,让贼鸥瞪大眼睛看向趴在床沿的小猫。

  

  利益交换、有目的的善意、掩饰或不加掩饰的恶意,贼鸥都能应对,但秦燕姿对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有不求回报的给予。

  

  贼鸥又看了一眼帝企鹅。

  

  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至多不过是出于关心的苛责,编造出用来应对问询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

  

  从地狱活下来的贼鸥,就像戴着脚镣向天空挣扎的囚徒。他入队一月不到,这些所谓「队友」,就已经接近到在镇上共同生活十几年、或是训练营泡了百来天的人都没碰到过的距离。

  

  进展过快的信任关系,让他感觉像是去除了限速器的载具,随时可能坠毁。和长期全装长跑的陆军,突然被丢去宇航员的失重训练差不多。

  

  那些都抛开不谈,要专注于眼前的目标……蛸夫人会直接离开是有些出乎他意料的,贼鸥可不想错失光明正大创伤阿比斯的机会。看来之后有必要通过第三中队联系海德格尔了,既然蛸夫人对他有恩,自己在语言上隐约带上她的利益应该会有效果。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病房门被打开了。

  

  门外的军舰鸟又是满脸窘迫,一看就是本想阻止来人结果又再次变成不中用的大花瓶。

  

  能让他这个体格挡不住的,当然不会是男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室内没有人能挡住。

  

  「啪!!」

  

  响亮的耳光,将妇人高高的架子直接摔到地上。

  

  包括被打的人,屋内的躯体全都像变成石头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怔在原地。

  

  施暴者娇小的身子向前挺进一步,愤怒的眸子自下而上仰视蛸夫人,不作丝毫退让。

  

  「燕姿……!」帝企鹅最快回过神来,上前拉住秦燕姿的小臂,但也没有用力将她带开,而是跟她并排站在一起,「蛸夫人,我不清楚您跟贼鸥有什么过节,但他是我的队员,而且现在身负重伤。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以后我甚至可以领他上门赔罪,如果您执意要伤害我的人,我也只能把您过往的照顾放在一边了。」

  

  「……」蛸夫人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用手指从被打裂的嘴角摸出一抹血来,她发热的头脑根本没想那么多,现在,回想自己刚才恶劣的行径,海鸟的愤怒完全在预料之中。只是,大小姐会直接对自己下重手,确实有些超出意料了。

  

  她确实一向看不惯自己,但这种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满脑子都是童话,怎么可能理解真实世界的艰辛。话虽如此,自己也确实从未见过她使用暴力、甚至于连发怒的样子都未尝看过。

  

  「我是来道歉的,是我误会了。贼鸥,关于阿比斯的事,等你出院,我们愿意提供最大的支持。」

  

  留下这句话后,蛸夫人转头就要离开,这回却是被秦燕姿直接拉住。

  

  「没有谁低人一等,你不懂么。」

  

  蛸夫人上次是带着问罪的气势来的,不知道贼鸥什么地方冒犯到她,而这次进门被扇了天响的耳光、嘴上还赔礼道歉,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你眼里都没有其他人吗,不用给我们一点说明?还有,连在病人面前脸都不露,隔着几个床位算什么道歉??骂人的时候知道露你的老脸、说软话就知道『病人要静养』了??」

  

  秦燕姿的质问如同惊雷,把所谓尊严、面子等等金玉其外的空壳摔得满地都是。

  

  这些都被贼鸥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他对秦燕姿的印象又有所改观。

  

  「这次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蛸夫人没有抵触,先是向海鸟道歉,然后一五一十地把整个事件和盘托出。

  

  坏消息是,这下所有人都知道贼鸥去过妓院了。好消息是,至少贼鸥没本垒破人家身子。坏消息是,大家都知道贼鸥对半夏有意思了。好消息是,但看起来贼鸥确实是真痴情。

  

  贼鸥倒确实希望舆论会往这个方向收束,可问题在于它不能在秦燕姿面前收束啊!

  

  扫了一眼室内诸位的表情——

  

  白头海雕并没有因为距离遗漏任何内容,连从人身上切肉都若无其事的她现在居然露出尴尬闪躲的表情。帝企鹅还是和往常一样平淡冷静,像是仍在消化信息一样将粉拳托在唇边。

  

  至于秦燕姿……一言难尽,但看起来并不打算弄出人命……吗?

  

  刚刚对视的一瞬间露出的凶光是怎么回事?

  

  蛸夫人走到贼鸥床前,深深对他低头,再度道歉。

  

  「阿比斯的事,我可以叫海德格尔一起商量,千万别心急。」

  

  贼鸥闭上眼,表示已经知晓。

  

  事情的发展在好的方面远远超出贼鸥的预料,以至于他都开始怪异背后的原因。秦燕姿也许可以一记耳光打懵蛸夫人、在气势上迫使她道歉,但却怎样都不会把自己跟阿比斯的冲突扇进她的脑子里,她之前气冲冲地离开,肯定是把自己当成热血无脑的废材。

  

  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态度,一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影响,这个人说的话她会听、并且还足够了解自己……

  

  整个港区都不会有第二个了,自己的教官、蛸形队唯二的生存者,那个老头。

  

  这次应该不是帝企鹅指示,费珠连帝企鹅都没通气,更不会直接参和到里面来,那就只能是蛸大师自己有什么想法了。自己对他的态度还算尊敬、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地方,从蛸夫人态度的扭转来看,应该是说了些对自己有利的话。

  

  蛸夫人出言告辞,而这次秦燕姿并没有更多动作,只是两手抱胸,以戒备的姿态目送她离开病房。而后,她凑到贼鸥的面前——

  

  奶白色的小手探到贼鸥的床单上,神情复杂。

  

  贼鸥伸出手牵住她,突然的动作让秦燕姿像小猫一样弹起。

  

  「我……杀……比斯……」

  

  贼鸥像来自深渊的恶鬼,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喑哑嘶吼传递黑色的讯息。

  

  「你要为了那个女孩子杀人?」

  

  「不止……」

  

  贼鸥直视秦燕姿的眼睛,手掌收得更紧,以至于她能够感受到粗糙纱布下的温度。

  

  「保护你们……」

  

  区区妓女与高贵的船团千金,双方之间可谓天堑,秦燕姿根本用不着这么一个「瘾君子」保护,这样自大的蠢话放在别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只会起反效果。

  

  但是,秦燕姿排斥以身分、阶级云云衡量人的体系,她暂时无法改变环境,但会在个人层面进行抗争,对蛸夫人的敌对意识、以及对她方才无视海鸟一般队员的举动的呵斥,正是由此出发。

  

  于是,高傲的大话变成了「一视同仁」,哪怕是从地狱一样的训练营解放出来的当日也未曾吸食药品的贼鸥,在自己倾泻爱欲后突然如此,只让秦燕姿认为是自己的行为给他造成了负担……这样一个身心都破破烂烂的人,为了保护自己,要去杀人,就算是逞能的漂亮话、或是掩盖什么的谎言,也足以蒙蔽秦燕姿的内心。

  

  她眼神中的纠结一瞬融化,澄澈的动容缓缓流淌。

  

  「没必要为那种人脏手,我会想办法。」

  

  对视时露出的凶光再度乍现,但依旧是转瞬即逝。

  

  贼鸥攥着她的手,小幅度来回摇头。而这样的反应,让原已动容的秦燕姿眼中,那分感动的水光化作了动摇的波光。

  

  「你……其实是真的对那个女孩子动情了……?」

  

  终于,这句话还是被问出了口。贼鸥根本不需要纠结,也不需要去编造任何谎言,因为他压根不会对男女之情、或是对人类有兴趣。

  

  他将秦燕姿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一边展示心跳一边直视她。

  

  「朋……友……」

  

  能说出去妓院跟风尘女子交友这种鬼话,也许贼鸥有在古代当诗人的潜质,放在大灾变前也至少是个高官。但看着他没有丁点躲闪的眼神、还有沉稳得像潮汐一样的厚实心跳,实在是没法怀疑。

  

  帝企鹅也来到贼鸥床前,看见两人握着手,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眼角泛起笑意。

  

  「我知道了。」

  

  感受到帝企鹅的视线,秦燕姿松开了贼鸥的手,合上双眼。

  

  「你们刚刚讲了什么悄悄话吗?」

  

  「嗯,如果想让你知道他自己会说的。」

  

  「呼呼,那我就不问了。好好休息,我们会在你身边。」

  

  两位女性同样是清澈而没有阻滞的声音,如果硬要区分,帝企鹅是夜间微寒的溪水,而秦燕姿是高岭灵动的清泉。意思是,一方多数时候都缺少变化、另一方在激动时会更有活力。

  

  秦燕姿趴在病床的栏杆上,重重从鼻中呼气,吹到了贼鸥的脸上,而他则闭上眼,安静地梳理思绪、自顾自地休息。

  

  在从身边女性身上获取信任的同时,贼鸥又何尝不是逐步消除了对她们的戒心。

  

  尽管对男女之情没有想法,但他不得不承认,母性、憧憬和粘腻,糖衣一般的善意确实让人舒适。

  

  就这样,在女人的包围中暂且歇一口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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