蛸夫人回到半夏所在的重症监护室外,思绪一片混乱。
冬香在蛸夫人离岗时接过决策权,让安保人员把海龙的人轰了出去,并勒令停业休整、让别的姑娘给蛸夫人报告了情况。
抛下娼馆不顾,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谁也不确定那头猩猩会不会破罐子破摔继续做畜生事,但当时的蛸夫人急火攻心,哪里还顾得上大局。毕竟,还在蛸形队的时候,她也只是小队里的老幺,从来只需要遵从队长和前辈的指示行动,很少有独当一面的时候,只是后来,能够仰仗的对象大都已经逝去、她才被迫负担起责任。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她的想法和行动都能在安稳的环境中发展。接手、整改旧娼馆也好,在斯之契下为姑娘们提供庇护也罢,就算偶有坎坷,也完全说得上顺利,这也让她在姑娘们的包围中渐渐给自己贴上了可靠与威信的标签。
殊不知,这一切的背后都是费珠在支持。男娼出身的总经理对娼馆的倾斜、自上而下构筑的算得上和睦仁慈的环境,才是娼馆安稳发展的先决条件。
由权力构筑的庇护,自然会被更高的强权打破。
情绪与理性的失控,让蛸夫人猛然发觉了自己被掩盖的脆弱无能、进而意识到了被忽视多年的真相。即使是在蛸形队解散后,她也依旧承受着他人的庇护,几乎没有成长、仍旧是个被感情驱使的普通女人——这一真相。
液压关节、胶管和气泵的轻响在走廊里回荡,双手抱脸的蛸夫人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向走廊的尽头——
窗户下背光的位置,悬浮着一个佝偻的老头。褶皱缩水的身体被沉重的机械触手托举着、像是在凭借异形轮椅行动一样,又缓又轻地靠近过来。
「唷……小章鱼。」
来者是已经取消番号的蛸形队仅存于世的另一位成员,训练兵的主教官。
「你怎么来了?」
蛸夫人努力调整表情,压住心中的烦乱、望向老头。
「唔?新兵的事全部忙完了,还不能来探望探望老相好?老头我上个月就想来了,全怪海龙的蠢猪只会在训练的时候作威作福,所有麻烦事都往老头子身上甩……」
听蛸大师讲到这里,蛸夫人脸上的表情重新失去控制,面部肌肉一跳又一跳地抽搐,显然是在压抑怒气。
「『一群畜生』是吧。跟我去老地方痛快骂一场?」
「不了……」蛸夫人怔了一下,而后痛苦地垂下脸。
「大致的情况,老头我都听冬香说了。」蛸大师吐了口气,把花白的胡须吹得飘起,「这件事,没法用店里的斯之契处理,我们一个小小支部,要用规则约束总部的人,他们就会钻空子、做伪证,甚至倒打一耙。」
「不过,这件事不能不管,不单要管、还要狠撕这帮畜生一口肉下来。」
「我……不能。」
看见蛸夫人脸上的表情,老头显然明白她在想什么。
「用不着你亲自动手,只需要在背后推一把就好。别着急,先听我给你理一理今年发生的事情,说不定会有点头绪。」
「年初,欧阳小姐往老头我这塞了个关系户,同时,海龙被调来驻点,换掉你教官的位置。」
「当时那个关系户,就是现在也在医院躺着的『瘾君子』。」
「要我说,是个根本看不出欲望、极度克制且城府很深的年轻人。这世上没谁会无欲无求,只是藏得足够深罢了,老头我揣测,有几起训练兵伤害事故恐怕跟他离不开。他的欲望更可能是享受报复的快感。」
「所以,老头我不相信他会简单地滥用药物。」
蛸大师讲到这里,蛸夫人并没有听出什么所以然。
「接下来是关键。海龙、特别是带头的阿比斯,在总部都颇有恶名,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被调来我们这里、又为什么偏偏是今年?」
「我听过一些传闻,说是铃木老头要回归了。为了做成某件大事,他要动用CEO的权力,把整个新岛物流纳入直接控制。不再是直辖的总部,而是总部、加上每一个支部。消息未必属实,但作为参考,很多事就能解释得通。」
「托畜生们的福,今年训练兵只剩下两只独苗。训练兵是支部的未来。海龙以支援的名义,掐死了我们的苗子。你我来往那么多年,连前任老板都没拿来说过事。把你调走,换海龙的来,真只是为那两条公司规定么。」
「阿比斯表面上是个没有脑子只知道玩乐和杀人的禽兽,偏偏又真和禽兽一样直觉过人。老头我能注意到关系户的不一般,他当然也能。在训练营的时候,他无数次刻意针对那个小子,明显就是要把他弄死。从后面的事看,当时保下他是对的,这小子将来很有可能成为以一当十的精锐。」
「……」蛸夫人嘴唇动了动,就老人所说的话做了确认,「你说的『关系户』,是海鸟的贼鸥?阿比斯想杀他?」
「没错。」蛸大师点头,「欧阳是费珠的人,贼鸥又是欧阳的人,不妨把他们视作一派,也就是『支部系』,而海龙的人则是『总部系』,港区的很多事情背后都是两派的政治斗争。这么点明以后,你再想一下。」
「支部系的贼鸥,盗取『武装部』的药品并滥用、『险些丧命』。」
「审判那小子的委员会议,我也要出席,会上,费珠竭力减轻对贼鸥的处罚,并且指派武装部部长海德格尔亲自前往贼鸥的单间进一步检查。」
「费珠的特赦可以应证关于派系的推论,而贼鸥现在只是个小人物,指定主要委员亲自检查,肯定不是针对贼鸥,而是隐晦表态这事与『泛东岸支部武装部』高层无关。阿比斯作为总部的人,也被破格邀请与会,但是并没有出席。」
听蛸大师分析到这里,蛸夫人两眼一下睁大。
「你是说……阿比斯制造了这次事故?」
「还没有证据,但从伤情报告看,幕后黑手根本没打算让贼鸥活下来,这个港区想要他命的人,老头我暂时只知道这么一个。另外,还有个有意思的细节……医院里有很多第三中队的人在做健康检查,而第三中队的菊石跟海德格尔的关系,我们都清楚。海德格尔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费珠、欧阳、海德格尔,都在保贼鸥。一向中立克制的海德格尔这次也站边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把握从海龙畜生身上撕肉下来。」
蛸夫人亲眼目睹的、贼鸥愚不可及的冲动表现,被完全反转、赋予了新的意义。
「你觉得贼鸥会对人投入感情吗?」
「不好说……他对招惹自己的人心狠手辣,可在老头我面前一向老实,我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很会演戏,但后来,『结营测试』的时候,他把现在鲨鱼的光尾鲨救了回来。在洋流面前、连海龙中队都难以自保的环境里,他居然救回来一个人。」
「还在训练营的时候,光尾鲨就是个弱气、怕人,话都不敢说的怂包,但后来,即便入了和海鸟互掐的鲨鱼小队,他还老是会跑去找贼鸥。这小子身上恐怕还有很多我没看到的东西。」
蛸大师没看见的东西,蛸夫人自以为看到了。
「你之前说,不用我亲自动手,是要让贼鸥……」
「是。」
混乱的信息,被蛸夫人凭借受限视角中获取的逻辑重新整理排列——
贼鸥被安排事故,不清楚幕后黑手是阿比斯;阿比斯得知贼鸥未死,决心用公开、「正当」手段确保杀死他;知晓贼鸥的社交关系和行动路径后,对半夏下毒手,刺激他自己找死。
阿比斯的奸计已经成功了大半,如果贼鸥真的对他进行攻击,一定会死。
「太危险了,另想方案吧。」
听到蛸夫人语气中的坚决,蛸大师只是略略有点惊讶。
「别担心,老头我相信贼鸥有这个能力,我来引导他向阿比斯发起挑战。至少明面上要在正面取胜,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从优质人力的角度下手提起新的斯之契,对贼鸥而言也才是真正的安全。」
「他伤成这样……」
「在训练营,这都是家常便饭,我会去跟他谈谈,之后帮助他康复训练。我需要你去资材厂下一个订单——男性胸模,肌肉造型、内部需要陶瓷肋骨、填充假血。阿比斯强的只是一身蛮力,只要给贼鸥一击的机会,他就能取下阿比斯的要害。」
「如果你还是担心他的安危,就让海德格尔做公证,限制对双方的伤害,只要能让阿比斯不敢再在支部造次,我们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蛸大师用金属触肢撑起身子,似乎准备往贼鸥的病房去。
冷静下来后,蛸夫人体内占据主导的仍旧并非理性、而是感性的思维,她快步上前,拉住蛸大师:「我去和他谈。这事能让海鸟知道吗?」
蛸大师微微一愣。
「派系之争,如果欧阳不提,也就不要说了,看来你已经想好用什么方法引导那小子了?也是,让你去会更好,欧阳大概也愿意帮你。我就继续在幕后当一个只听不说的闷老头吧。」
蛸夫人捏着老人的手,越握越紧,老人微微一笑,扶上她的肩膀。
「需要老头我了,就讲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