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谴责与诱导

  贼鸥睁开了眼睛。准确地说,是从绷带的缝隙中,把向上翻白的瞳孔转了下来。

  

  全身上下传来疼痛,本该让人失控哭号、然后因撕裂伤口更加悲惨的可怖痛觉,此时却给贼鸥带来一阵接一阵的奇异快感——

  

  那是饥渴中的第一口饮食、困倦后安然的久睡、大病后痊愈的释然……

  

  脚趾踢在石头上、起初激痛后,那种原本应当局限于患处的肿胀、温暖与放松的感觉千百倍地放大、如同养分随血流弥漫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强烈的快意让他身体发颤,而伤口牵动后的痛觉更是进一步冲击着他的大脑皮层。

  

  多半是翠的功劳。据说痊愈后,自己也能更接近她那美丽的形态。

  

  「痛就按一下镇痛泵。」

  

  军舰鸟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一只大手掰开贼鸥的手掌,将某物放入其中。

  

  翠执行贼鸥的请求执行得毫无保留,以至于现在他连脖子都抬不起来,虽然从未体验过的快意让他都感到享受,但贼鸥的意志力还不至于被区区感官左右。

  

  还能动弹的右手握紧手心的物体,弥漫全身的快感终于开始减轻,他的颤抖也渐渐抚平。

  

  「你啊……虽然港区不禁药,但是至少控制一下用量、再怎么样找个安全的地方吧。」

  

  军舰鸟语重心长地说。大概是费珠给自己找了个「滥用药物」的理由吧。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以后司令和小燕子一直守着你呢……真是。你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吸那么多麻药!而且、而且还在海边!你被找到的时候,都已经在防波堤上撞得跟个飙血的麻袋一样了!」

  

  听声音,白头海雕也在病床边。

  

  嗯……伤到这种程度,即便是费珠和海德格尔也不得不信服了。

  

  「你也是命大,当时鲨鱼的小绿毛刚好在海边,及时把你捞起来了。没伤到什么要害,只是外伤看起来吓人,卧床休息十天半个月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椅子拖动的声音,军舰鸟站起来了,「有什么想吃的吗?这几天你只能鼻饲,等你好点了我们看看能不能给你带点进来。能说话吗?」

  

  大汉的脸伸到贼鸥头顶,贼鸥得以隔着绷带与他对视。被军舰鸟这么一提醒,贼鸥才试着动了动舌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一动就爽,虽然贼鸥可以克服,但他并不想把身体搞坏,好好思索一下要说的话,因为麻醉而和枯草一样发软无力的舌头艰难地摆出形状,配合体内的浊气发出声音——

  

  「司……、……燕……」

  

  然而,身体的状况比他实际感受的还糟糕,到最后除了两个字,剩下的都模糊不清或者根本没发出来。

  

  「知道啦,司令和小燕子那边我们会帮你传达的,你心里肯定也在谢谢我们对不对?这么好的队友不好好感谢可不行对不对?」

  

  在白头海雕打趣的嬉笑声里,贼鸥闭上眼睛,表示承认。

  

  「确实,你是卧床休息了,我们还得带着你的份一边担心你一边出任务呢!感谢方案就定为把你这个月的小队提成份额拿来请大家吃烤肉,没意见吧!不答应就眨眨眼!」

  

  在军舰鸟半开玩笑的呼喊里,贼鸥并没有睁眼。

  

  「哎哟,还挺大方,那就这么定啦,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会把奖金池做得厚厚的,你分的多我们吃的就多!嘿嘿!」

  

  两人的嬉闹,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白头海雕笑嘻嘻地上去应门,却在见到来者后一下僵立在了原地。

  

  缺鼻子的骷髅脸,武装部部长,海德格尔。

  

  体格不相上下的军舰鸟,在见到猛汉以后,脸上的表情也一样冷却下来,尽管不可能出现「敌意」或「戒心」,但多少还是带着一分不欢迎的味道。

  

  「我是为公务而来,贼鸥未经允许取用属于武装部的药品、对公序良俗造成不良影响,经委员会和总经理磋商,已作出判决,在对本人宣读、得到确认后,我们会公开进行处理。」

  

  在看到白头海雕畏缩的表现与军舰鸟冷漠的态度后,海德格尔在语言上作了让步。

  

  「本次事故,负责看管药品的武装部人员也有连带责任,再者念在他是初犯,总经理在委员会判决上还进行了特赦,结果并不严重,二位不必紧张。另外,尽管武装部在港区的名声不佳,我个人的声誉……你应该有所耳闻?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宣读的内容精准无误,均为委员会与总经理的一致意见。」

  

  军舰鸟叹了口气,拉起白头海雕走出病房。

  

  「这个光头长得吓人,但算是整个武装部里为数不多能好好讲话、算得上有良心的人,用不着怕他。你和你姐姐的事,他也算是唯一一个保持中立克制,没给老鲨鱼施压的。」

  

  「不允许有亲缘关系」,如果没有斯之契,白头海雕和大白鲨只能活一个。

  

  两人退出房间后,海德格尔在病床边坐下。

  

  「我当上武装部部长,只为公司明面上需要『形象良好』、『有威信』的人坐这个位置。旧武装部,在海盗联合袭击中活下来的,除我以外都是新兵,仅此而已。」

  

  「我海德格尔自认帮理不帮亲,但也认救过命的天恩。三年前,不是蛸夫人搭了我这个路边的喽啰一把,落在我脸上的刀足够把我脑壳都劈开。这次,不是你引开洋流,我、委员长,还有港区不知道多少人都没命见到今天的太阳。」

  

  「之后,遇到不公的事,又不想为难司令的时候,可以直接找第三中队的队长『菊石』,第三中队任何人盘问你,你都说是菊石主动传唤。有什么情况,放心告诉她,只有我会知道。」

  

  「总部来的第一中队,领头的是背景比你硬成百上千倍的关系户,鼻子翘的比天高。最新整编的第七中队,吸收了曾经武装部队的骨干,但因为成分复杂,几十个人硬是拉出三四个派系,难以协调。到最后,我能直接联络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从前就跟在我后面的姑娘、三支中队里最老旧平庸的一部。虽然名义上是部长,实际上不过是个作战经验丰富些、还有点力气的老兵而已。如果我的这点威信帮得上你的忙,就开口让我知道。」

  

  贼鸥没法说话,只是缓慢眨眼表示知晓。这样的结果在他的预期之内,也是预期中向好的一面。就凭从训练营结业后费珠没有继续抹除自己,贼鸥就能知道帝企鹅的庇护并非形同无物,在自己明面上救了他们一命后,费珠只会把自己视作忠心的部下,怀疑的态度也将彻底反转为扶植。

  

  愿意用命保自己的人,当然不会泄露对自己不利的消息。这是多数人都有的盲信。

  

  「这次,明面上的说法是你擅自取用药物出现意外,惩戒措施是清空你的信用余额。委员长为你准备了补偿……」海德格尔从胸前的口袋摸出一张黑色的卡片,送到贼鸥面前让他能够看清,「这张卡没有记名,里面有110分,公司范围内没法使用,但是季末集会会有渤利的商人,他们会收。我会以检查你宿舍里有无私藏药品的理由送到你的单间,这张卡会在你的枕头下,在你出院之前,不会再有任何人进入你的住所。」

  

  110分,等价于1个黑筹、一头猪、一个奴隶。

  

  「我看过你的检查报告,你在短时间内注射超量抑制剂,导致神经受到不可逆损伤。以支部的医疗条件,无法进行根治,只能通过长期治疗减轻影响,这方面我们之后会再想办法。在这之前,我会以一针愈合药剂作为补偿,至少可以减轻你外伤造成的痛苦。」

  

  骷髅脸从腰包里拿出一支小玻璃管,同样在贼鸥面前展示,随着他的动作,宝蓝色的液体在玻璃内面晃动,和陈年佳酿一样微微挂壁。

  

  「有效成分和鲨鱼小队战斗腰带里的一样,但经过提纯更加安全,没有负面影响。」

  

  贼鸥闭上眼睛。看来这出戏的报酬比预想还要丰富,原本以「表忠」为目的的演出,额外达到了展示自己胆气与能力的效果,比不畏死更有拉拢价值的,是不畏死且不会死。在能够重复利用的死士身上的投资,远比丢在一次性道具身上更划算。

  

  玻璃管内的药液被吸入注射器,然后扎进吊瓶。扎着滞留针的臂弯先是一片如同口含薄荷一样的清凉,而后便是突然炸开、随血管蔓延全身的灼热。那一瞬间,贼鸥仿佛感受到了皮下神经的形状,贯穿全身的疼痛完整地勾画神经末梢的轮廓,给人灵魂出体的虚幻感觉。

  

  药物到了这个程度,基本都会变成让人产生依赖的毒。意志不够坚定的人,会为了来一针甘愿当狗都不奇怪。可惜,「成瘾」与「戒断」对贼鸥而言都可以当作不存在,连地狱都见过、除了死什么都不怕的贼鸥,只要判断有必要,怎样的快感都能拒绝、如何的痛苦都能抵抗。

  

  「我先告辞,你好好休养。」

  

  海德格尔收走打空的针剂,略一颔首后退出病房。能让他这等人物都毫无顾忌地说话,自己显然被安置在单间。医疗费用显然并不是个小数字,要么是有专门用作报销的团队费用,要么就是有人替自己垫付,明面上自己是因违纪行为受伤而非出勤负伤,所以后者的可能更大,大概率是费珠将实际情况透给帝企鹅,让她出面安顿自己。

  

  病房的门再度打开,听到动静的贼鸥理所当然认为是军舰鸟他们回来了,殊不知那个壮汉此时正满脸局促地站在门边,老实将一位妇人迎入房内。

  

  蛸夫人。

  

  与秦燕姿那堪称奢华的病房没得比,这里的地面并没有吸音的绒毯,坚硬鞋跟落在地砖上发出的响动,让贼鸥提起警觉。

  

  女人,而且不是自己小队里的人,是谁?

  

  「贼鸥……」

  

  略显沧桑的声音,回答了贼鸥的疑问。

  

  贼鸥将眼球滚向蛸夫人所在的一侧,入目的赫然是她阴沉的表情,他的思绪快速运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出自己到底会在什么地方跟她发生冲突。

  

  总不能因为自己没要半夏的处女上门兴师问罪吧?最大的可能,大概还是对自己「瘾君子」的表现不满,要对自己说教一番,而这说到底也是好意的表现。

  

  「我看走眼了,没想到你是一个优柔寡断、自以为是,只是伪装得好的小鬼。到头来,和那些贪图享乐又死要面子的委员没什么区别。」

  

  无端的批判,让贼鸥略微动容,当然,这点程度还不至于影响他绷带下的表情,只是让他好奇是否在费珠之外还有其他人传了莫须有的消息。

  

  「你以为,买了处女身子又不破就是绅士了?你这是流氓、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逼得姑娘在违背契约把身子给别人和不做生意之间选?你竟然用这种方法骗半夏的心。投身这一行的女人,不能只属任何一人,你不可能连这都不懂,我真是……走眼了。」

  

  「半夏这两天接客殷勤,比以前还好学,原本还以为是她急于贡献,刚刚我回过味来,根本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傻到什么客人都主动迎上去……!」

  

  居然真是半夏处子之身引起的事端,会让这样一位饱经事故的妇人失去冷静,显然不是能够一笔带过的情况。看样子她还并不知道自己展现给半夏的、没有破她身子的原因,不然再怎么样都没有理由谴责同为无辜受害者的自己。

  

  那么可能的情况只有一种,半夏受到严重创伤,生理或是心理上、足以让她失去沟通意愿或能力的创伤。

  

  要是放任不管,恐怕会彻底失去蛸夫人的信任,将娼馆作为情报网的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贼鸥鼓动声带,硬撑着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蛸夫人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半夏被毁容了、下体也严重撕裂,女人的第一次被这样毁掉,她搞不好就会一辈子走不出来,主犯是第一中队的阿比斯、帮凶就是你!」

  

  贼鸥屏住呼吸,这样的信息他有所准备,因而没有受到多少冲击,但蛸夫人口中的那个名字——在他的清算名单上。

  

  注射愈合药剂的余韵刚刚才完全散去,作战用的续航药物,无论是真能快速修复组织、还是给人类似回光返照的恢复错觉,都会大大降低损伤对行动的负面影响。虽然语言相关的机能没什么好转,但贼鸥多少能确认运动用的肌肉已经足够照常驱使。

  

  「阿……」

  

  从喉咙里吐出一个音节,贼鸥的身体开始颤抖。

  

  「你半点也不冤枉。」

  

  更像是在自己劝服自己,蛸夫人阴着脸,依旧冷冷盯着贼鸥。

  

  「比……」

  

  先做小幅的肌肉缩张、确认动作不会扩大损伤。贼鸥看上去不过是因愤怒无能地抽搐。

  

  姑娘们为了在崩塌后的秩序里保住自身的安全已经牺牲了太多,到最后却连命都要搭进去,同为女人、还见证过灾变前世界的蛸夫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她恨自己的懈怠、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这个不出卖身体性命就会被淘汰的体制。但她什么都改变不了,规则和制度在绝对权力面前屁都不是,毕竟,法律是统治阶级自己制定的。所以,她只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和冲动,屈身于扭曲的体系、去谴责更弱势的对象……

  

  「斯……!」

  

  蛸夫人的话语被怒火煽动,正要脱口而出,却见被绷带缠成木乃伊的贼鸥硬生生坐了起来。

  

  「呵……」她气极反笑,伤成这样还要坐起来,确实不像是能装出来的,但也不过是愣头青的莽撞行径,任何事都不考虑后果,只会更加让人看轻。

  

  「半……夏……」

  

  贼鸥显然尝到妄动的苦头,原本只有几处棕褐的绷带开始晕出点点鲜红。

  

  「事到如今你还在想什么?如果我是她,一定恨透你了。」

  

  「半……夏……」

  

  如同半朽棺椁里没有咽气的僵尸,贼鸥喑哑的声音愈发让蛸夫人厌恶。

  

  「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她!」

  

  看见贼鸥身上的血花越绽越开,蛸夫人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原以为自己已经有些眼力与决断、能为姑娘们提供安适的环境,却在经历长久安逸后屡屡遭遇意外,这让她近乎偏执地要求自己以最恶意的念头裁定他人、且不允许将戒心与敌意轻易撤回。

  

  贼鸥木偶一样僵硬地转过头、望着蛸夫人的眼中冒起水光、嘴唇被有意咬破,似乎是在用疼痛驱散身体的哀嚎,逼迫自己继续行动。

  

  爬行类的末裔,一面品尝着齿间的血腥,一面观察着对方的变化。他能看到这个或许一素坚定的妇人眼中偏执与动摇的摩擦,只要继续过激的演出,就能将那摩擦激化为碰撞。

  

  迟迟没有行动,只是贼鸥在试探她、看自己是否能亮出演出的高潮。

  

  「阿……比……斯!」

  

  血沫随着最后一个音节飞出,像碎星般细细在洁白的床单上洒了满片。

  

  「怎么?!你觉得自己很冤、那只猩猩才是罪犯?!」

  

  蛸夫人活像习惯平静生活的老猫,突然被踩住尾巴、想起过往的颠沛流离,又恨又怒。

  

  但这种程度还不够,不得到更加确切的、足以将利益绑定的信号,贼鸥不能有进一步的表示。

  

  「你……」

  

  贼鸥用力合眼,挤掉眼底的水分,锐利的视线直直指向蛸夫人,像是在质疑她又做了什么。

  

  「你敢这样看我?!」

  

  疲惫与紧绷的精神、再加上贼鸥的挑衅,终于彻底摧垮了蛸夫人的理智。阅历越深的人越不易被煽动,但平静许久的火山湖一旦开始沸腾,往往难以简单收场。

  

  「那可是总部的人、我能拿他怎么样?!就算我豁出这条老命杀了他、我死了以后姑娘们怎么办?!」

  

  热血上头的蛸夫人意识到失言时已经太晚,仅仅只是一瞬,她视线中对贼鸥的敌意便深得像血。

  

  「我……杀……」

  

  贼鸥得到了满意的答卷,在蛸夫人发作之前,他从冒着血珠的唇间吐出漆黑的话语。

  

  「宰……了……他!」

  

  「嘭!」

  

  在贼鸥身体猛地歪仄,用蛮力把牵着针头的身体摔下病床时,蛸夫人眼底的怒火与敌视全都被震惊代替,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但那确实是显而易见的动摇。她再度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不确信。既然对那头畜生的人性产生了误判、有没有可能,自己也真的看错了这个少年人?

  

  不、他是装的。偏执再次在蛸夫人的思维里占了上风。他已经抓到了自己的把柄,只是为了不被灭口被迫搬出苦肉计。只要是演技,一定会露出破绽。

  

  「怎么了!」

  

  太迟了,病房外的海鸟已经被坠床的响动吸引进来,自己说他优柔寡断,恐怕一半是为了逃避,自己才真是因优柔寡断反复铸成大错的人。

  

  「啊!你怎么……蛸夫人,这是……?」

  

  妇人的头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斯……之……契……」

  

  「听不清你说什么,你先回床上。」军舰鸟用力甩头,无视混乱的状况掺起满身是血的贼鸥。

  

  「决……斗……!」

  

  歇斯底里的声音,传入双眼紧闭的蛸夫人耳中。

  

  「阿……比……斯!」

  

  「什么?!」

  

  在军舰鸟讶异的声音里,蛸夫人睁开眼,没给任何交代,径直走向房门。

  

  「阿……比……斯!!喀!呕!」

  

  破碎的声道,把仇恨连着组织一并吐出。

  

  蛸夫人加快脚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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