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狂夜之梦

  据说总部的新年夜远比镇上盛大得多,不只是一个广场,而是漫天焰火,那是黑树除去书本以外为数不多感兴趣的东西。大人哄小孩的时候,还说什么每隔三年,会从天上降下一颗星星,落在总部实现人们的愿望。去新岛物流生活,也就成为很多孩子的向往。

  

  黑树都不知道那些把报刊当火引的庸人,到底清不清楚那所谓的「星星」,只是旧时代伟物的微小碎片、一个当前技术已无法复现、能够自律对接的运输单元。

  

  它归属的正主——「英特纳雄耐尔」,旧时代沙联和新岛物流一起送上太空的轨道同步卫星,虽然没有实现愿望的魔力,但其智库拷贝着沙联的国家图书馆、生物舱仍进行着几十年前的作物诱变实验、整个泛东岸的动向都逃不过安全单元的镜头。

  

  「黑树,到你了。」

  

  一只签筒被伸到少年面前。

  

  抖、抖,什么都没有的白签。黑树把签子往回收篮里一丢,转身离去。

  

  广场上的人大半都抽过了,几个签筒都没出过金色或者银色,那就是要从剩下的几家人里集中出了。

  

  果不其然,身后很快就响起了悲鸣。

  

  「绝对暗箱操作了!我一家人全中了啊!」

  

  「妈妈,我中了金色的,可以去新岛物流了!」

  

  「不行,我也想去,妈妈,让我去吧,签子是可以换的对吧!我不要去发电站,让哥哥把金签给我嘛!」

  

  「爸爸、她抢我签,是我抽到的……!」

  

  「闭嘴!」

  

  大人的悲愤和小孩的嫉妒缠在一起,滑稽又无语。一开始不拿那种弱智童话去骗小孩不就好了。

  

  金签是去新岛物流,银签是去发电站,不管哪个都有大好前途,每月家里还会收到丰厚的补贴。

  

  只不过,中签的人都因为待遇太好不想再回这个破烂小镇,一家人抽中不同的签就会长期分居。

  

  黑树的父母就不用担心这种问题,因为他们四年前一起成了第一批中银签的人,那之后不光再没回过镇上,连信都没给他写一封。只有每个月寄回的足够让人闭嘴的丰富用品陪伴着他。

  

  几个月还好,时间久了用膝盖考虑问题的人都会开始怀疑。

  

  黑树知道自己的父母、世上会对自己无条件付出的人被夺走了,冷漠阴郁的外表下,熊熊怒火不断燃烧,最后全都落在妄图欺凌他的人身上。

  

  或是利用当权者,以「维护人们对中签的渴望」为由,借他们的手对那些刺头降下惩罚。

  

  或是磨尖刀子,选个黑点的夜晚蒙面上门,让他们跟家里人脸上开花。

  

  拙劣的谎言和脆弱的秩序早晚都要崩溃,但那都和自己无关,黑树的房间里满满挂着他的笔记,上面已经为各种可能的情况准备了计划。

  

  黝黑的少年停在了家门前,从脖子上的两把钥匙里挑出一把。

  

  开门、关门,借着窗外路灯的光,通过木梯爬上阁楼,坐在和爸爸一起做的书桌前,手里摩挲着一只披着围领的骨制小鹿,把视线投向窗外,思绪却陷入回忆。

  

  小时候,这只小鹿的主人牵着他,在发电站外的人造林里玩耍。

  

  用于隔绝噪声和污染的人造林,也是一个小小的保护区,少量来自陆地的动物生活在这里,不仅是松鼠、刺猬一类的小动物,就连梅花鹿都能见到。这也使得林子成为了镇上居民、乃至于外界游客心目中必须造访一次的景区。

  

  「黑树想当什么?怕老死的话可以选乌龟和树,它们能活几百年哦。」

  

  扎着高马尾、比黑树高出一个头的少女,和他一起坐在塑料地垫上,递来了一个菜包。

  

  「伤齿龙。」

  

  「哈哈,恐龙都灭绝了啦。不过黑树毕竟是男孩子嘛,恐龙确实很酷哦。」

  

  「……」

  

  黑树一口咬在包子上。

  

  伤齿龙只是一种身高一米的小恐龙,她会这么说,根本就是对恐龙毫无了解。

  

  「虽然没有霸王龙霸气,但是最聪明的小恐龙对吧,就跟黑树一样很聪明!」

  

  少女抱住男孩,宠溺地摩挲他的头顶。

  

  让黑树喜欢的体香,胸口的触感和温度,每次觉得要让自己失望的时候,她都会给自己惊喜。黑树没法看破她是不是有意为之,也没法不踩进她的陷阱,这么多年,能让黑树确信的只有一点——

  

  他喜欢和她、和翠、和姐姐在一起。

  

  ……

  

  火光升空、炸开,绚丽的红绿花团。

  

  「啪啦啦。」

  

  像是什么落在屋顶上。

  

  「轰!!」

  

  声比光慢,但那巨响绝对不是烟花爆炸,是从广场的反方向传来的。

  

  发电站。

  

  「库啦!」、「咚!」

  

  清脆的碎裂声粉碎了屋顶的瓦片,质地介于石与玉之间的残骸狠狠砸穿了卧室的地板,卡在里面。

  

  黑树的身体比头脑动得更快,他滑下扶梯,钻到父母已经积灰的床下。

  

  撞击声、碎裂声、重物砸在床板上的噪声。

  

  可怕的声音不绝于耳,眼前还偶有焦黑的石子在地上蹦跶,而黑树没有一丝慌乱,他拿出消防面罩,将头脸完整地装入其中,拉紧颈部的拴绳,然后将装满的水桶抱到自己身边。

  

  在两人的推测里,维持这座人工平台的应该是核电,至于镇上时不时要限电,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在大灾变期间坏了很多机组,剩下的也半死不活不够稳定。

  

  这样抽签用人命去填就说得通了。唯一的问题就只剩下新岛物流为什么要一直为这里提供大量资源,在这样的世界里可没有人会做慈善。大概就是用那些金签换的吧,虽然不至于被杀了吃了,但充作劳工、炮灰或者奴隶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等到爆炸过去,就把衣服换下来,再用清水洗干净身体,之后在地下室舒舒服服地躲过两周,等新岛物流来收人的时候过去就行。

  

  不管怎样,总比得辐射病死掉要好,虽然短期内是过不上跟自家一样安稳的生活了,但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成了奴隶,也总会找到机会的。

  

  石雨很快停歇,残骸并没有和黑树预想一样点着床单之类的易燃物。他从藏身的床下爬出来,推开家门快步跑向隔壁的独栋建筑。

  

  房屋分散只是为了防火、没做成公寓楼只是因为建材和技术撑不高,实际上,一栋房子里挤两家人是很常见的。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抽签抽掉,才逐渐出现了空房这种奢侈的东西。

  

  四年前被抽走的不止有黑树的父母,还有同居单亲家庭的妈妈,而在和同样成为孤儿的姐姐相依为命短短一年后,她也抽中银签离开了黑树。

  

  黑树早就不相信命运之类的狗屁了,所有问题一概设想到最烂,排除当场毙命的情况,他会思考出在最垃圾的条件下还能活命的方法。

  

  作为时间最早、失去亲属数量最多的代表,黑树主动帮助镇领导宣传中签亲属生活的优渥,回报则是让领导把隔壁三家人调走、将那栋有食窖的大屋子分给自己。在大灾变之前,镇子是个架高的海上平台,地板下面都是钢板和混凝土,不可能靠简易工具挖穿,而且擅自改动可能会有安全问题,黑树可不想哪天被下面冒上来的海水淹死。这种情况下,直接得到具有地下空间的屋子是最好的。

  

  黑树进入大房子,脱光衣物,用洗手台边上提前存好的雨水仔细洗净身体,接着便迅速藏入食窖当中。

  

  半人高的小门带起一声清脆的铃响。

  

  在杂乱的撞击和脚步声里穿好备用衣物、往耳朵里塞上棉球,向改造过的通风口塞入自制滤芯。点燃马灯和酒精炉,开两个罐头,吃一顿饱饭,小憩片刻后吞两颗碘片。熄掉所有光源,钻进毯子里。

  

  其他人的噪音和死活无关紧要,只要自己挨过两周就行,这里最初是按照两个人的标准设计的,姐姐不在以后,多出来的空间又填了更多资源进去,别说两周了,精打细算的情况下两个月都撑得过去。虽然受条件限制,很多材料被迫替换或放弃,但按照书上知识粗制的防护隔层依旧足够撑过辐射最强的时期。

  

  在静谧的黑暗中,黑树看了一眼父亲留下的手表,而后便放空头脑,不久就进入睡眠。

  

  ……

  

  他的准备无疑已经做到最好,如果外面杀人的东西是辐射的话。

  

  ……

  

  手表散发着安稳荧光的时针已经转过七圈,现在是第五天的上午。

  

  黑树就着珍贵的净水吞下碘片。靠着每月发放的物资,他花数年时间提前储备了近50升的瓶装水,每个季度还会维持有20升用海水、塑料薄膜和太阳能简易蒸馏的净水,如果不是密封条件限制,他还可以储备更多。

  

  罐头、干粮、耐储蔬菜一应俱全,燃料与替换滤芯同样充足,连可以同时充当工具和武器的折铲都准备好了。唯一的问题只是越积越多的废物,虽然可以就近丢到屋内,但只要离开食窖就说不上绝对安全,因为房顶已经漏了,外面估计已经满地都是辐射污水。

  

  从夜里开始就能听到雷雨的声音,直到现在还没有停。

  

  突然,黑树皱起了眉头,在雷鸣之间混杂了人造异响,试图用雷声遮掩的玻璃碎裂的声响并没有被完全覆盖,「咣啷」、「咣啷」地露出了几次马脚。

  

  黑树快速穿上外套、戴上消防面罩、把裤腿扎进橡胶靴,攥起铁铲,死死盯住食窖的门。

  

  「叮铃」。

  

  门扉带动的铃响让开门的动作短暂停滞,但没能制止开口越拉越大。

  

  黑树在威吓和攻击之间短暂犹豫,最后选择前者,原因无他,只是暴露在辐射环境整整五天的病人,本身就已经成为辐射源,如果留下太多污血会很麻烦。况且,对方的体能应该已经严重衰退,用不着这边动手,应该就会知趣离开。

  

  至于援助,黑树没有在死人身上浪费资源的想法,喂饱一只野狗反而会引来更多。

  

  门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戴眼镜、满身满脸都是灰尘,带着伤痕一脸疲惫的中年人,黑树认得他,那是小镇的领导。

  

  领导看见他很震惊,而黑树的震惊并不亚于领导——

  

  这个人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不可能在辐射环境里呆五天还不得病,他没有脱发、皮肤也只有几道划痕,甚至还有力气砸窗。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黑树错了,外面没有辐射。

  

  这个领导知道杀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没想到自己还活着,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那么借着雷声摸进来显然不是在躲自己。

  

  领导堆起一个笑脸,想要进食窖说话。而黑树也让开半个身位,让对方挤了进来。

  

  黑树需要情报,在不知道外界威胁到底是什么的情况下发生冲突,百害而无一利。既然对方对自己还保持着好感和信任,就应该加以利用。

  

  门关上,环境只被一盏马灯照亮。

  

  「黑树,你从什么时候起躲在这里的?」

  

  「听到爆炸开始。」

  

  「哈……那也好。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怪物,你这的东西够多长时间?」

  

  「两个人能管一个月。那些怪物从哪来的?」

  

  「发电站。」

  

  两人压低声音,互相交换问题,黑树提出的一切疑问,甚至包括整个事故背后的真相,对面都给出了正面回答——

  

  发电站实际上是一所监牢,羁押着四十多年前让大陆沉入海洋的元凶——一种需要用强光抑制的、不具备物质形态的生命「无色界蜮」,一旦放任就会将环境中的养料吸食殆尽、穿破臭氧层、造成地壳与磁场剧变,最终永久毁灭生态系统。

  

  外面杀人的怪物,都是长期受到它的辐射与磁场影响发生变异的受害者,也就是抽中银签去维护电站、没有因为突发事故死掉的幸运的那部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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