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英雄

第十五章:英雄


时至今日,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有关英雄的事。

征战沙场破敌万千的英雄、将利刃刺入邪恶巨龙的英雄、保卫一方百姓生活平安的英雄、听从世界与众神的召唤而讨伐魔王的英雄……英雄,英雄,英雄。那是些拥有着凡人之不可有、凡人之不可得的存在;那是些名字将被铭记于历史的长河当中,流淌于吟游诗人的幽幽琴弦之声的存在;那是些功绩将永世流传,魂灵将会被世人永远铭记的存在。

虽然现在我早已失去了那样的心情,同样也将那份纯真与幼稚舍弃,但小的时候,我似乎的确憧憬着成为那些闪闪发光的英雄。

我渴望成为故事中的那个主角,成为童话集里那封面的人物,成为那个「勇者」,那个「将军」,那个「传奇」……那个「英雄」。

我并不奇怪那个时候自己的想法,反而觉得有些理所当然吧。不论再怎么难相信,我出生的时候,很多人、很多人都跟我说,无论是宅邸里的仆人,亦或是走在城里街道的陌生人,就连旅经历此处行遍整个大陆的那位猫族游商,都将我的父亲描绘为这个世界的——英雄。

华莱士·冯·多罗亚特,他身上的称号有很多,多到数不过来了吧,「苍翼的银月」、「极北雪地的妖灵」、「帝国的利刃」……这些无数的称号都无不在昭示着我的父亲,那个五十多岁顶着满头白发才生下我的男人,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的「英雄」。

我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是他的女儿。

这实在太过奇怪了不是吗?太过不合理了不是吗?受赫卡忒神所纺织的命运,那高天之上矗立于御座的众神,难道就乐得见到凡此种种吗?

我记得在我曾经收藏的宝藏库里,在那一个小小的箱子深处,有着一本童话书。那本书没有作者的署名,也没有精致美丽漂亮的插画,然而却深深地吸引着年幼的我。那时我沉心陶醉于歪歪扭扭的字迹,陶醉于那仅有黑白两色的简笔画,而更令我陶醉的,就是那书中的故事了。那本书讲述了一名关于童话公主的一切,那是一个注定无法通往未来,注定会毁灭的故事。童话公主热衷于冒险,她渴望与自己的勇者骑上一头独角兽,纵情驰骋于碧绿田野与蔚蓝晴空,她渴望能踏过山川与冰河,跨过沙漠与沼泽。应她的述求,应那份纯真、纯粹、纯情的炽热又高贵的冒险之心的述求,她的王国——童话王国——被划分成了十二等分,每一块都拥有着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景色,而居于其中的,则是不朽的童话王城,世界的极乐之所,人类的命定之处,高天之上永恒的存在瑞玻福所铸就之城——******。

童话公主每时每刻都在希冀着英雄的到来,将那盘旋于天空之上的巨龙——龙之魔女——所击落。她并非没有试过,然而每次与巨龙的战斗,都将迎来一次王国的毁灭,独剩那不朽的王城******矗立,属于童话的王国再一次复生、恢复,然而这注定是短暂的,邪恶的「龙之魔女」又将再度复生,既然城有不朽之力,魔女便将永恒对其进行破坏,而童话公主则一次又一次踏上征途,一次又一次踏上轮回。

我那时候就在想,究竟是谁,能够成为童话公主的「英雄」呢,究竟是谁,能将这无比悲伤的故事导向完结呢?

不论再怎么难以相信,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就在憧憬着「英雄」吧。

因为我和一个少年,拙劣地模仿着故事里的情节,当然,不是那本故事书。我并不想要扮演童话公主,我总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童话公主的称号从一开始就并不属于我,这样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充斥在脑海里。于是我和那名少女开始在田野当中幻想自己拯救一方的骑士,亦或是讨伐魔王的勇者。那少年是爸爸从北境救下的孩子,他的父亲似乎死在了对魔物的作战当中,爸爸说那是一位英勇的战士,无愧于英雄之名;他的母亲则早早便被魔物杀害。所以被爸爸救下之后,他没有任何意见地便跟从了爸爸。

对外,他把自己的父名——那是北境之人的传承,他们依靠着父名联系着自己与亲人——改为了爸爸的名字,即使爸爸并不同意,可他仍然执意要这么做,后面也便随他怎么闹了。

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放弃成为「英雄」的呢?

是知道了童话故事里的英雄都是编撰出来的?还是领悟到了世界的正义与邪恶实际上只是相对的概念,并不广泛存在于客体事物之上?或者是更单纯的,伴随着年纪的增长,心灵再也没有属于童话的位置了呢?

我不得而知。

总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不再憧憬着所谓英雄了。

我也不再跟那名少年玩扮演游戏了,而且本来,再扮演也不太好了。

因为他成为了真正的「骑士」,爸爸为他授了勋,他现在是多罗亚特家的骑士。

而所有的童话书——所有的妄想也被我埋藏在箱子深处,推进了爸爸临走前搞来的超规格的床铺底下,从此之后,那个箱子以及过去年幼的一切,我再也没有打开过,想比那上面是落满了灰尘吧,不过我也没有再打开的意愿就是了。

因为我其实很清楚一点吧,从来就很清楚,我大概是跟「英雄」无缘的人。

身为英雄之女,却完全没有才能,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个世界里,只有贵族能够使用魔法。这是贵族与贵族之间的孩子生下来便具备的特权,而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故事里的英雄往往以平民出身,不过当然也不乏有贵族,所以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好,反而能够使用魔法是令我感到非常幸运的事。

毕竟,这可是魔法欸,据说无限的神秘、无限的智慧乃至世界的「真实」都藏匿于这淡蓝色的回路当中,无论那些平民英雄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勤奋都无法触及是绝对领域,我只要伸伸手就能触碰到了。

然而,我想的有点太天真了。

英雄之女,并不意味着具备成为英雄的潜力。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没人说一定会是这样。尽管那些大人们都在口口声声说我将继承爸爸的伟业成为一方之主,他们仿佛都把我视为了未来必定会存在的救世主,但是他们的确没有说过一句,哪怕一句我是「英雄」。

或许便是如此吧,我那稚嫩的梦想破裂了。

爸爸尝试过教我魔法,然而光是让火焰从手心中冒出来,我便足足学习了三个月。那些难懂晦涩的咒语我无论如何也记不到,后来爸爸尝试教我剑术,可是我拿到木剑甚至提不起来,只是锻炼出能勉强举起剑的力气又花了两个月,但再后来爸爸便不教我了,只是一味地喂我吃甜品。

也许是甜品的诱惑太强了,我很快就把要锻炼的目标抛弃了。不过我好像记得,有时候我似乎还有过那样的冲动,至于那份冲动究竟是怎么消失,最终彻底消匿无踪再也不出现,我便不得而知了。

我很想问问看爸爸,他究竟是为何能当上英雄,又为何说自己不是英雄。

但是,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没有问出过这个问题。

相对的,我曾经试着询过这样的话。


「大叔,你为什么放弃成为英雄呢?」


对象是个浑身都是肌肉的壮汉,说白了就是三十多岁的大叔。

那位大叔怎么说呢,他给我的印象不算很好。总是不着调,嘴巴里也没一句好话,什么礼义廉耻在他身上是完全不存在,而且还总称呼我为小妮子,喜欢摸我的脑袋,我感觉我的脑袋被他揉扁了,明明曾经在传奇的冒险者队伍里担任着重要的前卫,为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没见他穿着盔甲呢?甚至就连武器都没有携带过。而且事到如今,他又为何要退出那个传奇的队伍呢?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名被称作康拉德的传奇冒险者,也无法理解他为何要解散「四季之旅」这样一支传奇的冒险队伍,后来「四季之旅」的成员都全部淡出了冒险者这一行业,独独留下年纪最轻的厄里斯小姐,而厄里斯小姐则创办了属于她的小队,她将那支小队取名为「春天与秋天」。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这位名为康拉德的大叔,曾经是的的确确的英雄。至少无数的冒险者都这么称呼他,无数的政府官员哪怕是贵族都愿意为他低头,不然他也没办法在退隐之后当上冒险者公会的会长偏安一处。

我以为他没有真正离开,还是对冒险怀有热情,然而他却对我说,冒险这种事他已经享受足够了,自己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三十多少,算老吗?——未来该留给年轻人。

不过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深知他口中的未来并不属于我。

因为哪怕我想要成为冒险者,恐怕连E级别的取得资格都办不到吧。

然而,平静的生活也就仅仅到此为止了。

在我十二岁的那年,那场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将一切都改变了。

我不太清楚具体的原委究竟是什么,只是见到爸爸匆匆忙忙准备好了行装,同时把亲卫兵也召集了起来,只留下数十个人以及一名骑士队长留守宅邸。爸爸说内战开始了,他可能要出去很久,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如果叛军赢了的话,有人来清算多罗亚特家族,我不用抵抗献上自己的头颅便可。若是对方执意要摒弃高贵血统的礼节,那就让利刃划开自己的脖子,使那猩红鲜血流出,那是多罗亚特家的血,多罗亚特家族不会向不公与不义低头,也不会向叛贼俯首称臣。


「这样,小布露你也算是英雄了。柳德米拉,小布露就拜托你了。」


爸爸丢下这句话后,就率领着部队离开了宅邸。

他口中的柳德米拉,是陪我儿时扮演游戏的玩伴——

柳德米拉·多罗特亚维奇·彼得罗夫。

原来的名字是:

柳德米拉·阿图尔奇克维奇·彼得罗夫。

于是,为了应对内战这个特别情况,柳德米拉制定了新的规则。现在多罗亚特家由他全权负责,他不允许我离开院子的大门,即使是到院子里散散步,他也规定了最多只能两个小时。我很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可是这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却那么古板,死活也不肯松口。

那段时间真的是非常无聊,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仍然没有把床铺底下的那落满灰尘的箱子打开。因为我很清楚,那个世界大概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属于我。

我的人生到此就结束了,大概会找一位男爵的孩子让他入赘吧,虽然同为男爵,不过有部分男爵家是无地的,爸爸可是拥有着多达四块封地,在整个帝国似乎都颇具影响力。贵族之间虽然也有排位尊卑,然而实际影响力并不是来自于那些高大的头衔,而取决于领地的情况。

于是,我日复一日地过着幽居于深宫中的生活。那时我对自己早已放弃了,毕竟什么都不重要,我既没有魔法的才能,也没有战斗的才能,即使现在出去,大概也是送死吧。我听闻附近的城市好像已经被叛军占领洗劫了,不知道哪里的人过得怎么样,柳德米拉之前潜入城里的时候说他遇到过好多从村里逃难来的孩子。有的孩子似乎以为进了城里就安全了,以为那座城墙将会保护他们,然而叛军还是攻克了那儿。谁也不能保证叛军会不会把目标指向多罗亚特家的堡垒,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坚持一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他还说他在城里搭救了一位粉色头发的女孩,那女孩似乎在找人,茫然地在大街里到处乱撞,差一点就被叛军抓走了,那些叛军可是一点道德都不讲,那女孩虽然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但倘若被抓走了恐怕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变身为奴只是最轻的代价了。

听着柳德米拉讲的故事,我缩在壁炉的旁边,听着那里头柴火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觉得不太能够理解。我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奴隶,但是看那些奴隶的姿态,似乎也没有那么悲惨,还是说我能见到的奴隶不太一样呢?

不过这些都是无意义的事了,毕竟对于柳德米拉所说的,我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我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脑袋里全是稀里糊涂的浆糊。

然而又过了一会,等到柳德米拉离开之后,我又有些可怜那个粉头发的女孩,思考着未来她会过上怎么样的人生呢?

她找的那个人会平安无事吗?未来她会成为冒险者吗?她会收获自己的幸福吗?

——她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英雄」吗?

而我呢……

在这场内战当中。

我会活下去吗?

我会不辜负爸爸的期待嘛?

那个爸爸给我匕首最终会划过我的脖子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死死地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自己是不是就这样消失比较好……

我这样的人,不就只是个累赘吗?

明明是贵族,却完全用不了魔法。

明明是英雄之女,却又如此的无力懦弱。

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在这个世界活着吗?

我握住了爸爸送给我的那个匕首,银光在黯淡的房间里闪烁。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柳德米拉打开了门。


「林格布露大人,有你的信。」


他如此说到。


「信?给我的?」我问。

「对,哈基米先生送来的。」

「……哈基米。」


我喃喃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他,那个猫族的行商,小的时候,我还从他那里买来了些稀奇的玩具。

我接过柳德米拉手中的信,借着壁炉的橙红色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在信封之上清楚地写着几个字:


阿塔姆学院录取通知书


寄件人:阿玛丽亚·德·特蕾莎·沃尔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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