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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新年祭典

到了冬天，就连太阳也变得懒洋洋了起来。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东边城墙顶，斜斜地洒进广场的时候，我和爱丽丝已经抵达了冒险者公会。前几天落下的雪还没完全融化，沿街残留着被人踩出厚重脚印的积雪，路边挂着白霜的树枝上有些干枯的红浆果，被鸟儿啄得只剩孤零零几颗。

坐在轮椅上，我抬头看了眼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布帘，布帘是红白相间的，沿着街道一连挂了好几面，看起来是刚刚才布置上去的。

爱丽丝也注意到了，朝那边疑惑地说：

「这些是……新年装饰吗？」

「可能吧。」我轻声答，「不过以前没见过。」

「总觉得氛围变得有点不一样呢。」她眯着眼看了会儿，又笑嘻嘻地把我往公会门口推去，「说不定有什么活动，我们赶紧进去看看！」

一推开门，熟悉的暖意立刻扑面而来。

公会一如既往地热闹，混合着泥土味和烟火味的空气中夹杂着烤栗子的甜香，还有战利品的血腥味与皮革味。地板上留下了数条水渍，柜台前排着好几条队伍，冒险者们吵吵闹闹地讨论任务，可是听那个声音，他们讨论的话题里好像不止是任务。

我才刚坐稳，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露露小姐——！早上好！」

循声望去，是西奥。他顶着一头乱翘的棕发，脸上带着还未消散的寒气，一手抓着一大袋什么东西，另一手朝我挥舞着。

我朝他点头示意。

「早上好。顺利完成任务了吗？」

「还不错啦！」他凑到柜台前，把袋子「砰」地一声放上来，「昨天晚上抓的雪兔，一共三只哦！」

我看了眼袋口露出的雪白兔耳，确认后在登记册上写上日期与数量。

「回来的时候没有被冻坏吧？」

「还好，我把兔子暖在怀里！」西奥拍着胸口，「可惜我的外套上全是血了，路上被路人误会成……咳，总之，麻烦登记一下，这个月我应该够积分升C级了吧？」

我翻了翻本子，确认他的任务记录。

「差一点，还缺一次C级团体任务的完成记录。」

「唉，果然吗……」他一脸挫败，正要转身，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我凑近，「对了对了，露露小姐，你听说了吗？月底好像要举办新年祭典哦！」

「……祭典？」我一愣。

「对啊，市政厅那边通过了，大概会在城中心举办三天左右的活动！听说会有烟火、花灯，还有烤鸡和蜜酒！公会应该也会参与吧？像是什么庆典任务、或者摊位管理的委托什么的？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也是刚听来的！是旅店的老板告诉我的，他已经准备订一批花灯来卖了！」

新年祭奠，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活动。这个世界过新年的方式相当简单，并没有前世那样提前一个月便开始准备，只要在年末那天晚上做上一顿丰盛一点的晚饭就足够了。不过我小时候，哪怕是年末的晚上，也可能见不到多丰盛的食物。对我来说，新年和平常的日子，大抵是没什么区别了。

等西奥走后，柜台前的另一个冒险者插嘴。

「你们也听说啦？那个祭典是领主大人批准的，连骑士团都要出动帮忙维护秩序呢！」

华莱士男爵批准的吗？那个老爷爷在想什么啊……

说起来自从讨伐魔女的事件结束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平时城市也有市政厅来管理，几乎也不需要他这样一个所谓的领主。不过既然是他批准的祭奠的话，他应该也会来吧。

「我打听到了，说是从今年开始恢复，之前因为战争的原因停了一直停办，这不魔女刚被讨伐了嘛，大家也都高兴。现在终于重新搞起来了。」

「听说祭典那天可以穿节庆服装上街，街头还会有神殿举办的祈福仪式！」

周围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甚至连公会里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兵，也在一旁点头补充。

「我年轻那会儿，参加过一次……的确是挺热闹的。」

我静静听着他们谈话，脑中却浮现出一点奇怪的情绪。

新年、祭典、烟火、热闹的人群。

……这些词在我的记忆里，明明很是熟悉，却感觉又相当遥远，仿佛是我并不能触及的事物。前世的时候，年末都是在家中与家人一起窝在小火炉旁，吃着热汤年糕看着电视；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战乱、流亡、贫困、逃亡——年末从不是节日，除了寒冷与饥饿之外别无他物。

而现在，我却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听见人们讨论「新年祭典」。

「啊啊啊——我要去，我要去！！！」爱丽丝猛然从后面蹿出来，一把抱住我，「露露，我们去看灯笼吧！还有蜜酒，烤肉串，还有夜市，还有跳舞的那个什么舞——！」

「你先把早上的登记表填完。」

「唔啊啊，现实好残酷！」

她趴在我腿上哀嚎。

「别吵。」我拍了拍她头，「你刚刚不是还在念叨『一定不能忘了把昨天的任务转交』来着？」

「那是刚刚的我说的！现在的我只想欢度新年！」

只能说爱丽丝不愧是实际年龄为一岁的孩子吗？

我只好摸着她的头，连连点头答应她一起去。

工作时，克莱丽莎从后面走来，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露露，你要参加吗？」

「嗯，反正也没什么事嘛。」

「如果你打算参加的话，建议早点去裁缝那预约订衣服，新年那几天，全城都会疯狂。」

我点了点头，低声回话：

「你也打算参加？」

「当然喽。这祭奠不正是大赚一笔的好时候吗？」

「……你现在可要值班吧。」

「所以我打算溜出去。」

「喂。」

听到克莱丽莎的回复，我尴尬地笑着。只能说不愧是商业行会的女儿吗？这种时候想的事也是赚钱……商人的气息真是浓厚啊。不过到了下午公会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我和爱丽丝加上其他人应该也能处理，再者说我估计她应该找康拉德会长报备过了吧。只是故意这样对我说。

克莱丽莎哼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我无奈地摇摇头，把登记册往旁边挪了些，继续审阅新的任务报告。爱丽丝那边又传来纸张翻倒的声音，还有她「呜哇——这字谁写的啊」的抱怨。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个忙碌却温暖的早晨。

新年祭典，就在月底。

也就是——再过一周左右的时间。

而那个时间点，好像，也快到了。

＊

浴室里的雾气弥漫开来，热水沿着背脊一路滑下，落入浴盆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慢慢靠着浴缸边缘，双手搭在膝上，热意从四肢渗入骨缝，让一整天的疲倦似乎都被蒸了出来。

今天在公会里听见的那些祭典话题，到现在还在我脑海里打着旋。

新年祭典啊……

这个世界我从未经历过那种东西，但人们说起来时眼里的光，就像春天融雪后的第一道阳光，暖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会是怎样的场景呢……」我轻声嘀咕。

想象中，那是灯火辉煌的街道，两边挂满了色彩斑斓的纸灯，随风摇曳。

小摊贩吆喝着，烤肉的香味和蜜酒的甜香交织在空气中。

孩子们追逐打闹，大人在灯下举杯，街头有舞者旋转着宽大的节日长裙。

而我……会坐在轮椅上，被人群包围，却也不感孤单。

因为身旁也有同行的人。

我闭上眼，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浮现：

把那件我很珍惜的衣服拿出来传吧，因为材质很好我一直舍不得穿，然后是发间别着从摊贩那买来的小花饰。夜色下，灯光像星星一样落在我的发丝上。

爱丽丝会兴奋得拉着我左冲右撞，她一定会穿得比谁都浮夸，然后一路嚷着「我要吃那个！我要玩这个！」

至于约尔……我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张一贯淡淡的脸，可能会被爱丽丝硬塞上一顶节庆帽子，然后面无表情地戴着它推着我的轮椅。

想到这里，我忽然笑了出来。

热气让面颊发红，我伸手舀起一捧水，轻轻泼在肩头。

如果真能那样就好了。

「也许，我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在人群中。」

不是被照顾，也不是勉强加入，而是……真正地，作为「朋友」「同伴」去参与那样的日子。

水声再次响起，我睁开眼，雾气模糊了天花板的灯光，整个浴室像是漂浮在温柔的梦里。

忽然之间，我想起一个问题。

「新年的话……生日也差不多快到了吧？」

声音轻飘飘地落下，连我自己都没太当回事。

但心口深处，却仿佛有根细弦轻轻颤了一下。

我已经十六岁了。

快十七了。

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十七岁。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但……

如果那天真的能和他们一起去看灯、喝热酒，吃一块哪怕是烤焦的甜点蛋糕……嗯，这样蛮不错的。

我靠回浴缸，头顶贴着瓷砖，听着水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

夜深了。

壁炉还亮着，火苗时不时炸响几声。

我洗完澡后坐在轮椅上，肩头披着披巾，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背后。窗外的风不大，玻璃上浮着一层水汽，隐约可见天边藏着几颗星。

「还是去找他吧。」我低声嘟囔，拿起了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毛巾。

走廊里昏黄的油灯安静地亮着，我滑行得很慢，轮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即使不去确认我也大概知道，在这个时间点他还没睡，平时他都要忙活到半夜。

「咚咚。」

轻轻敲了两下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约尔果然还醒着，穿着那件常穿的棕色家居衫，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少了点那种剑拔弩张的紧绷，反而多了几分近人的松弛。

「我头发还没干。」我扬了扬手里的毛巾。

他侧开身，让我进门。

壁炉边放着张椅子，靠背后搭着一条薄披毯。我熟门熟路地滑过去坐下，把毛巾递给他。

「用风魔法吧。」我轻声说。

他点头没说话，把毛巾在手中摊开，替我小心地包裹住湿发，然后伸出手，一点风从他指间缓缓流动。

那风不冷，很温柔，就像是一层轻纱贴在发间，顺着我的脖颈、后背一点点吹干。毛巾之间传来擦拭的细响，我闭上眼，放松着身体靠在椅背里。

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比较好吧？

「今天……谢谢你。」我忽然轻声说。

「嗯？」

「早上送我过去，晚上又送我回来，然后现在还帮我吹头发。」

「……这些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是你一直在做，不代表就理所当然。」我睁开眼，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片刻后，我轻轻笑了一下，这对约尔来说可能不太能理解了吧，我转移了话题。

「对了，今天在公会听说月底有新年祭典。」

「嗯。」他应了一声。

「你知道吗？」

「……路过广场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搭花灯。」

「那你打算去看看吗？」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

「你想去？」

「我想。」我点头，语气轻快，「虽然感觉可能会有点无聊，但感觉不去一次肯定会后悔。」

「那就去。」

「你怎么每次都答应得这么干脆？」我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因为你想。」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极其理所当然的事实。

风继续轻轻吹着，我低头，看着落在膝上的几缕干发。

「说起来……你知道吗？我的生日也在年末。」

「……」

「就在新年那天的前一晚。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恰好也撞上年末的日子，生日也便跟年夜饭稀里糊涂混在一起了。后来呢，即使到了城里，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毕竟这么多年也是就是这样过来的。」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也不是特别在意啦，就是有点……嗯。」

他没有立刻回应。

我转过头看他，他正在整理毛巾的动作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要怎么接话。

我却笑了笑，不打算让他继续纠结下去。

「算了，不说这个。」我摇了摇头，接着说，「反正今年就这样啦，说不定到时候我自己动手做点心，做个什么小布丁也好。」

话音刚落，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啪——」地推门声。

「点心!? 你说要做点心?! 」爱丽丝抱着熊玩偶就冲了进来，她漂亮的金发蓬乱着翘了起来，这是从床上起来了吧？

「你怎么还没睡？」我问。

「我听到你们说『点心』两个字了！」她眼里闪着光， 「我也要做！我也要做！我还要加蜜糖、果干，还有那个草莓酱！」

「那是你要吃吧。」我眯眼。

「吃的和做的是一回事！」她理直气壮，「而且我这次不会把厨房炸了，真的！」

我和约尔都看向她，欲言又止。

她抱着玩偶跳到我旁边，很兴奋地说：

「露露，我们一起做嘛！做一大盘点心，然后在祭典那天偷偷带出去吃！」

「为什么要偷偷吃啊，谁说祭典不能光明正大地吃？」我笑着回击，「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让祭典变得甜甜的呀！」她双手托着脸颊，「最好有烟火、灯笼，还有香香的奶油蛋糕……」

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爱丽丝的眼睛也随之垂了下来。

「要做可以，但你得先把食谱背下来，免得又放错盐糖。」

「那种事才不会再发生了！」

「上次你把果酱煮成了炸弹。」

「那只是个意外爆浆！我想要蜂蜜、巧克力、草莓、奶油，什么都想！」

「你确定要这样吗？」

这真的不是糖分地狱吗？吃下去不会甜到冲鼻子吗？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会关于新年的事，大多是些可有可无的话题，我倒好奇过约尔为什么到了新年也可以不回家，不过这种话我问不出口，那毕竟是他家里的事，而且还是贵族，轮不到我一个平民插手。再者说，我也下定决心不去探查他的过去了，维持现在的感觉……嗯，挺好。

爱丽丝似乎兴奋过头了，没多久她就哈欠连连。

「啊啊，睡意上来了，我先回去睡啦——明天见！」

她说完就跳着退出了房间，很快消失在门口。

我也缓缓往门口滑去，抵达门口的时候，我转过头停了下来，约尔还坐在那儿，他正收拾着湿漉漉的毛巾。

「呐，约尔。」

「？」

「……那个，晚安。」

「晚安。」他如此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