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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卫兵队长温斯特尔

「突然变成一个人回去了……」

我一边用抹布擦着冒险者公会的前台，一边叹着气。之前也说过，由于没有聘请专门的清洁工，因此清理公会前台的任务实际上是落到了我们柜台小姐身上。即使大家都考虑到我的身体让我不要添加到值班表上，可我觉得只是留下来打扫卫生并没有多少事，在自己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才松了口。

这算不算是自己给自己平添了多余的工作量？

只是我也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不论是克莱丽莎还是约尔乌斯，都因为同一个原因早早便离开了公会。听说，统领该地的领主，也就是华莱士男爵的女儿迎来了成人的日子，男爵大人很呵护自己的女儿，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成年礼，邀请了很多人前往参加，作为商会会长独女的克莱丽莎和侯爵家族的约尔乌斯自然在邀请名单之列。这个世界女性的成人年龄是十六岁，也就是说，等到冬天我的生日过去后，我也算是完全的成年人了。

不过前世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贵族之间等级相当森严，级别更高的贵族就能无条件命令级别较低的，但事实完全不一样。男爵虽然是贵族等级里最低的存在，然而大部分的男爵都掌握着领地，拥有领地也便意味着拥有领民和税收，更何况就连我们这座城市都归属于华莱士男爵。拥有了军事力量、经济财政的男爵，在话语权和地位上比起徒有虚名的无地贵族强劲得多。约尔乌斯家族虽然贵为侯爵，但本身也没有领地，身份尊贵的原因也是目前在帝国内主导魔导器的研究工作。

这种事好像也不是我考虑的了。

我现在的样子，更像是个扫地阿姨，默默地用脏抹布擦拭木制的前台。

平时的话，总会有人陪着我。

今天像是非常例外的情况呢。回去的时候也得自己一个人了，这样想来还真感觉有一点寂寞。不行不行，自己一个人明明也能活下去，最近也太依赖其他人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男性的脸……

「……晚上回去的时候，买点好吃的吧。」

说不定这样可以多少缓解没来由的孤独感吧，我这样想着。

忽然，公会的大门被推开了。奇怪，这个时候已经关门停止工作了才对，怎么还会有人进来。

我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到那儿站着的人，我不由得感到疑问。

那儿站着的是，脱下盔甲穿着便服的温斯特尔队长。前几天在碧翠娼馆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今天再见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温斯特尔队长，现在已经打烊了哦。」

「哦哦哦，是露露啊，刚好。来杯啤酒。」

这男人一点也没有客气，说完话就坐了下来。

如果换做平常，我会请他出去，毕竟不想让别人等我太久。只是今天恰好是自己一个人，多留一会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而且我刚好想找个人聊聊天，温斯特尔队长虽然总爱开些没有边际感的玩笑，但也不算是坏人，自从当上柜台小姐后，也很少跟他讲过话了。

我从柜子里取下一瓶啤酒，打开之后倒入木杯内，望着里面液体漂浮着的白色泡沫不停地鼓涨、破裂。跟前世不同，在这个世界未成年饮酒也是被允许的，包括八岁以上的儿童参与工作也被允许。八岁以下就不行了，按照教会的说法是，人活到八岁将会被神明青睐，只有在年轮中度过八次的人才能拥有工作的资格。

「不是都说了嘛，已经打烊了。」

我滑动轮椅来到温斯特尔队长的旁边，把手里的木杯推上了桌子。

听到我的抱怨，他也没有一点反应。看来是不想回答。

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感觉他心里不是很痛快。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似的。我想，大抵就是因为心里有什么苦衷，才逐渐开始放弃自己了吧。我也听说过，温斯特尔队长在内战的时候立下了赫赫战功，本来是前途无量的，但是突然有一天就变成这样了，自暴自弃、自我放逐。本来他是有望成为骑士，甚至可能获取爵位，从此与自己庶民的人生挥手告别。

温斯特尔队长拿起酒杯，没有半点犹豫地一饮而尽。

这种喝酒的方式还真是豪迈。

换做是酒馆的话，肯定会被狠狠敲诈一笔吧。

「再来一杯。」

「好好。」

没过几轮，公会内储备剩下来的啤酒就都被温斯特尔队长喝光了。只剩下我手头上这最后半瓶。虽说地下室应该还有不少，但是我不太方便去拿，况且现在本来就是打烊时间，再让这家伙喝下去未免有点太过火了。

即使喝了这么多啤酒，他好像没有一点醉的样子。真的是，想喝酒为什么要来冒险者公会啊，直接去酒馆不是更好吗？我们提供的啤酒烈性并不是很高，按照前世界的算法来说，只是勾兑了酒精的饮料。只是服务于冒险者日常饮用而已，考虑到冒险者接下来的工作内容，肯定不会允许他们林汀大醉。

「这是最后半瓶了哦。喝完我也要回去了，拖太久啦。」

我把最后的啤酒都倒入杯中，推向了温室特尔队长。

「啊……抱歉。」温斯特尔队长接过酒杯，贴上嘴唇扬起头没过多久，晶莹的眼泪忽然从这位男人粗糙的脸庞上滑落了下来，伴着他几近呜咽的声音，「抱歉……抱歉……抱歉——」

完了、完了、完了。

这个反应，太过典型了。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酒后吐真言的环节？

本来还打算晚上回去买蛋糕吃的……这样的话完全泡汤了啊。等我回去蛋糕店肯定关门歇业了。

可是温斯特尔队长也完全没有喝醉的样子啊，脸没有涨红，眼睛也没有闭上。就算没有喝醉也会进入这个状态码？还是说，其实只是温斯特尔队长自己觉得自己醉了，亦或，他完全沉浸于悲伤之中，忘却了现实呢？

我不得而知。

对我来说，能做的事也仅有一件。

默默地，侧耳倾听。

倾听这名饱经风霜的卫兵队长，

这名舍弃了一切荣华富贵的庶民，

这名仿佛世间的所有都失去了颜色的失败者，

藏匿于肚子里从未向外人提起的——

——他的故事。

＊

名为沃尔芒德·温斯特尔的懵懂少年，其实没有多少可值得言说的事。

他出生在一个相当平凡的农村，跟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年轻人并没有多少区别。生活在一大家子的农户家庭里，我也是如此。不同的地方是，这名少年在家庭里排行老大，作为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无疑是幸运的。比起我来说，作为第三个出生的女儿，要幸运太多了。因为第一个出生，意味着他的儿时能享受到，经济上的相对宽裕、父母完全的爱与关注，以及最重要的，受教育的机会。

识字，是底层人绝大多数都做不到的事。文盲在这个世界可谓非常常见，有的农户家庭即使拥有足够的钱财，也不会送孩子去识字，原因是他们认为这并没有多少用处，对他们来说，自己没有识字也能活得好好的，孩子们不识字自然也能跟他们一样，活得好好的。男儿去开垦田地，女儿嫁给别人当媳妇，如此而已。

说会温斯特尔。在他的童年里，有一个女孩。简单来说是，在那个不断冒出朗朗书声的地方，很罕见的出现了女孩的身影。这并不太常见，但也绝非不可能。那女孩是村长的女儿，而且，是唯一的孩子。

温斯特尔捉弄性地称呼女孩为公主，原本，只是想嘲笑女孩靠着家境身份才跟他坐在一起，但他也没有想到，后来，女孩的的确确成为了公主，只不过，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公主。而他，也成为了女孩的骑士。

没错，这是个烂俗到大街上的故事，男孩跟女孩是青梅竹马，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心中的好感逐渐转化为了悸动、恋情与无可抵挡的情欲。少年和少女在十三岁的时候便品尝了禁果，换做前世这可能有悖人伦，但是在这个世界，这实在是太过司空见惯的事，甚至贵族之间有着八岁的孩子就结婚的案例。

这件事很快就被村里的人发现了，本来，少女是被村长决定嫁给邻村的村长家里的大儿子作为家族上的联姻，而现在，这一规划彻底沦为了泡影。温斯特尔被赶出了村子，父母跟他断绝了关系，少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全员，沦为了流民。他不再有父母、不再有姊妹兄弟、不再有家，如今他，仅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的公主，那少女乘着夜色穿过危险的森林追了上来。

在凛冽凄冷的月光下，少年抚摸着一路跑来衣衫不整的少女，望着那少女在他怀里酣睡的模样，少年微微发愣。寒意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却宛若正午的太阳，少年的胸口被点燃了。

他发誓，将是她的骑士，永远守护怀中的少女，永远。

隔天，太阳刚刚升起，清晨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只洒下一点又一点光斑的时候，少年就已经将少女称为公主了。

没有一点嘲讽的，也没有一点捉弄的。

仅仅是发自内心的，将少女视为自己的公主。

他们选择要远离这个伤心之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然而在出发之前，他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他们没有毯子，他们没有背包，他们没有武器。

于是，他们折返回了村子，从抛弃他们的人那儿，借来了……不，准确来说是偷来了，毯子、背包、武器。可是旅行怎会如同少年少女想象得那么容易，世界的广袤和深邃远超他们的想象，没过几天，他们便迷失了。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也见不到人影，只能依靠着自己的直觉碰运气。

他们就这样展开了漫长了旅行。平原上那嶙峋的山峦从视野中消失，他们穿过了沼泽尽头的山谷，他们穿过了无尽的黄沙之地，他们旅经过了无数城邦和国度……他们不再是懵懂的青年，因为，他们不再年轻。

如今，公主度过了她二十五岁的生日，骑士早在前些日子就已是二十五岁。这些年里，他们见识过太多、太多。凶暴残忍的魔物，比魔物还要危险却满怀笑脸的人类，对陌生人感到十分警惕的亚人族。他们的旅行遍布整个大陆，无数次意外分离都没能斩断二人的信任，每一次，他们都坚信这对方绝对不会抛弃自己。

所以，当他们越过一片狂风呼啸过只剩荒芜田地，他们并没有绝对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这一次，公主没有想到，自己要停下来，并等待骑士很久、很久。往常的时候，她停下来，只要站在原地，下个太阳升起之前，骑士总会回来。可是这一次，外出寻找食物的骑士没有回来。公主打量着前方的土地，眼神中不免有些恐慌。

隔天，公主听闻了不好的消息。

帝国爆发了一场内战，她的骑士被强制性地征召入伍，成为了女王军的一员。他根本不动什么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女王军，他只是路过征兵队的时候，被强制性地抓上了马车，成为了女王军的一名基层士兵。

她的骑士，去服务真正的公主了，还要将那名公主，推上女王的位置。

但是，她没有一点怀疑。

她用他们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请人来建了个屋子。她置办了家具，开垦了田地，建起了火炉，买来了毛线。她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就在她与骑士分离的这地方。她打算，在这里等待骑士回来，总有一天，她的骑士会回来，总有一天。

等啊——等啊——

枫叶落下，大雪漫漫。

等啊——等啊——

草长莺飞，蝉鸣阵阵。

等啊——等啊——

年轮复年轮，岁月复岁月。

少女的等待终于得到了结果，她等到了女王军胜利的消息，也确认了她的骑士并未战死沙场。只是，这本是令她高兴的事，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听闻，骑士立下了前所未有的战功，杀敌无数，指挥得当，很快，骑士就要变成真的骑士，就要成为真的公主……不，女王身边的亲卫。她听闻，骑士已经接受了女王陛下的召集，即将赶赴王都，接受女王赐予的荣誉。她听闻，她听闻到那个男人被无数人吹捧，被无数人所赞扬，是多么地忠于国家、多么地忠于女王、多么的骁勇善战、多么的专一忠贞。

只是这一切的赞美、一切的美言，唯独没有关于她的名字，她的故事。

无数个日夜她都等过去了。

可是，她的等待真的有结果吗？

在她的骑士的故事里……

她仿佛跟那个「骑士」是没有关系的人。

也是在这一天，她手里织着的毛线停了下来。

她放了一把火，烧毁了屋子，烧毁了田地，烧毁了她亲手织出的毛线衣。

她从此告别了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独留骑着战马，拒绝了一切荣华富贵，珊珊归来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