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翠怜
「二位大人,所来是为了何事?」
带有些许谄媚的声色响起。
在我面前的那个老太婆,跟三年前的模样变化不大。蓬乱稀疏的白发,堆满皱纹的脸庞,以及那双满腹狐疑的眼眸。这位不知道残害了多少纯良少女、不知道赚取了多少钱的老鸨,仍然骨瘦嶙峋,仿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似地。真不明白她赚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留给后代吗?可我也没有听说过她有后代,据说她本就是娼妓,一步一步才从最底层的卖身者走到了娼馆的老鸨。
换做我的话,肯定早早开始胡吃海喝了吧。真搞不懂。折磨自己也有意思吗?
前世的时候,经常听到这样的话,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自己。
不过这个起初我是很认可,但慢慢的,便不太相信了。
有些东西,只有从自己这边付出才行。
「盖普纳女士,您先前是否在公会申请过这个委托?」我把委托文书从怀里拿出来,摊开递到了她的桌子上,「当时如果我没有记错,您是采用了代理人来申请委托,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那老太婆接过文书后扫了一眼,随后便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辛苦二位大人多跑一趟了。瞧我这老东西的记性,果然是到了该退休的年纪,早早找个接班人罢咯。」盖普纳女士笑意盈盈地说。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对付?
可是我一直听说这位娼馆的老鸨,非常精明于算计欸。不过好像本来也是她来公会提交委托才有这桩子事,我们只是负责把东西送过来想要尽快使委托完成而已。那这样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我们几乎很愉快地完成了交接。
把那两罐草药交付给了盖普纳女士,也收到了从她那儿收到的尾款和委托完成的确认书签名,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先前的小心翼翼在这个瞬间仿佛是多此一举,真是奇怪。不过正当我们准备要离开的时候,盖普纳女士忽然开口了。
「二位大人先别忙着走,喝口茶嘛。」
正好嘴巴有一些干了,刚进来娼馆的时候冷汗直流,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什么。我转过头看了下约尔乌斯,他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开口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为了防止这老太婆在茶水里做什么手脚,约尔乌斯悄悄在耳边跟我说他就不喝了,反正他戴着面具本来也不太好取下来。不过我也不太相信盖普纳女士会在茶里面下毒,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好像是认出了我,但很快视线就落到了后面的约尔乌斯身上,迟疑了一会才露出营业式的谄媚笑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面具应该完全起不到隐瞒身份的效果。也是多此一举嘛。请我们喝茶也是想卖我身后这位大贵族的一个面子。至少留下来多招待一会,也会让印象变得更好一些,跟贵族攀上关系在这个世界毫无疑问会迎来难以相信的利益。
我轻轻抿过茶水过后,舌尖苦涩的触感勾起了我的记忆,这个味道……好像在哪里喝过?这不是昨天克莱丽莎给我的那罐茶叶吗?好像也是,最近来到这个城市的旅行商人有茶叶的也就只有一位,大概现在城里所有的茶叶都是同一批。
不过,这果然是好茶啊。能多喝一次也是赚到了。虽然家里还有不少就是了。
正当我边喝着茶水边跟盖普纳女士聊天的时候,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之前在一楼大厅见过的女郎,而站在她身后的,有一个打扮得像是商贩的人,以及两名身披铠甲的卫兵。其中一位之前我跟他有过几次照面,那是城里卫兵队队长沃尔芒德·温斯特尔。这人还是老样子不修边幅啊,胡子邋里邋遢的,上班期间头盔也不戴上,亮出那头油光程亮的红发,佩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只能说幸亏生活在和平世代吗?
「啊……我们接到报案,这里说是有女性自杀吗?」
温斯特尔队长不紧不慢地说,语气完全没有一点精神,我估计这人是刚在午休然后被叫醒了吧。
他摸着后脑勺冲着盖普纳女士说,过了一会视线才扫到我,脸上慵懒的表情立刻消失不见。
「咦?露露,你怎么在这?你终于打算做娼妓了?」
「温斯特尔队长,请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好吗?」
以前还是冒险者的时候,这人就喜欢拿我开荤笑话。一点也没变。
「大队长真会讲笑话,施密特大人是为了公务来的嘛。只是恰好而已。」盖普纳女士笑呵呵地说,「不过有女性自杀这事呢,是真的。小店不幸呀,一名姑娘大概精神上无法接受,选择草草了结了性命。都怨这位旅贩非要许以她爱情、自由,又消失不见数年累月,只可惜负了那姑娘一片心意。」
盖普纳女士说的旅贩,大概就是站在温斯特尔队长旁边的那个低着头的男人吧。那男人脸上倒的确有旅行商人的痕迹,长期受到阳光直射和风雨浇打的模样最终劳累无神的样子,即使是化妆之后也很难十全十美地演绎出来。
然而接下来盖普纳女士说的话,却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既然赶了巧,那不妨这样吧。大队长,这起案件似乎不由得你来审咯。」
「喂喂,死老太婆,你说什么呢?」
「因为,有更高贵的人在场啊。」盖普纳女士的视线聚焦在了我的身后,那个戴着狗面具的男人身上。
果然是被看出来了啊。
一点都瞒不住嘛。
请我们喝茶就是计划着拖延时间吧,让我们跟温斯特尔队长撞上。
可是绕这么大的圈子,是为了什么呢?
还没等我思考,耳边已然响起那老太的声音。
「——对吧,约尔乌斯大人。」
*
这起自杀事件,其实很简单。
我们走进那个约尔乌斯说有尸臭味的房间后,一瞬间就得知了这的的确确是自杀无疑。因为那姑娘躺在床上,胸口心脏的位置被匕首刺穿,而她的两只手还放在匕首上,就是这样凄惨地死去了。房间里的东西也都调查过了,没有用来下毒下药的东西,只是我比较奇怪为什么妓女的房间里有这么多棋子喝棋盘,下棋是死者生前的爱好吗?另外,倒是有罐几乎快要喝尽的茶叶,温斯特尔队长把茶叶放进嘴里嚼过之后也没有任何问题。
接下来的事,更像是例行的询问了。
由于案件的过程实在太过明显,所以我们先问了那名旅贩事情的前因后果。
「小民的名字是马克·鲍勃,诚如大人们所见小民是介四处奔波的旅行商人。大约是去年的十月份,小民恰巧路过,一路舟车劳顿疲劳至极,便来到了碧翠娼馆寻求些舒缓之法。然后,小民就遇到了这一生也可能遇不到的真爱。」
马克先生的语气非常诚恳,说话的时候眼神也很真挚,似乎没有半点谎言的样子。他在讲到「真爱」二字的时候,眼角的泪水都快要流了出来,还是用袖子擦拭之后才继续说下去。
「这女子是小民见过最美丽的人,小民第一次见到她就深深地迷恋上了。听闻姑娘擅长对弈,小民正有这方面的兴趣。」马克先生望着桌子上摆放的棋盘,拿起一个棋子握在手心里,接着痛哭流涕地说,「可是小民……小民……小民的钱不够。」
「都怨这贪得无厌、祸害人心的老妪,开价竟比天高!不可成全小民与姑娘!小民跋山涉水,穿过魔物所驻茫茫黄沙之地,从异国取来茶叶才勉强筹够钱财。可小民回来……回来的时候……姑娘已是离去。」
马克先生恶狠狠地盯着盖普纳女士,眼神里充满着怒气。
「本店赎金公正透明,童叟无欺。翠怜姑娘她棋艺高超,本就价值连城。」
『翠怜』大概是死者的花名,在碧翠娼馆,每个娼妓都会拥有一个花名。无论是客人还是娼妓互相之间,称呼都是使用花名。
马克先生把棋子紧紧地按压在胸前,几近失声地说:
「可怜姑娘,海誓山盟皆不在。没能赢于弈上,而白白逝去,都因这老妪。」
经过马克先生悲痛的自述,我们大概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花名为翠怜的娼妓擅长对弈,这一点恰好跟马克先生的兴趣对上了。相处几天之后,马克先生一次也没有赢过翠怜,无数次的失败并没有使得这名商人生气,反而,令他无可挽回地爱上了她。为了她,商人愿意倾尽所有也要把她赎走。只是碧翠娼馆的赎金,着实太高,对于一介旅行商人来说数额实在是天文数字。
然而这一点我们没有任何管理的办法,这个世界的经济体系和法律也没有规定过商品的价格亦或是垄断之类的事物,碧翠娼馆的老鸨把赎身的金额定得如此之高也没有一点问题,单纯只是从道德上,没能成全两厢情愿的男女双方有些不太好。也仅此而已了。
而翠怜姑娘的死,也切切实实是自杀,这一点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无论是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凶杀案的卫兵队长,还是约尔乌斯都认为那个伤口只有自己才能造成,房间里的线索也跟二位当事人的证词对得上。这只是一个追寻真爱的商人和娼妓之间的悲剧故事,并没有多少值得怀疑的地方。
于是,这起发生于碧翠娼馆的娼妓自杀事件,在约尔乌斯大人的判决之下,最终以死者确认为自杀,落下了帷幕。
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无论是马克先生还是盖普纳女士,他们在讲述的时候,也没有像是撒谎的样子。他们的语气非常诚恳,似乎句句属实。
大概……只是我多虑了吧。
我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胸口插着刀的尸体。
棋盘。
棋子。
没能赢一次的对局。
马克先生。
茶叶。
没能完成的委托。
娼妓的老鸨。
爱情。
翠怜。
……草药?
忽然间,我有了个不太好的想法。
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冲上了我的脑际。
这个想法并不会影响判决,自杀的确是当事人做出的,然而,在这个基础上——
——是有什么人把这名不幸的少女,一步一步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这是一起,没有任何做案方式的,谋杀案。
*
傍晚回去的路上,我感受着洒在身上温暖的阳光,茜色的阳光好好地掩盖住了我的脸上的火热吧。现在的我,跟昨天夜里有很大不同,因为在我的心底,不止是无尽是欲火。
我为那个少女,感到悲哀。
如果不是内战的话,她也不至于沦落于此吧。
「约尔,接下来我说的,不过是猜想,权当玩笑话听听便可。」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想得到的商品如果价格很高,远远超出了市场的价格,他会怎么办?很显然,他会摆出证据,然后说明从其他人手里这个商品的价格是多少。简单来说就是,商人的本能会让他们下意识砍价。所谓商人便是这样的生物。
那么身为旅行商人的马克先生,不可能不知道一介娼妓的赎身价格,就算不知道,多方打听也能得出个大概。可是碧翠娼馆仍然开出了高价,死咬着不放口这一种可能性也的确存在。但是,商人真的会愿意为了真爱倾尽一切吗?
这只是我起先怀疑的地方而已,只能说没有来头,可是接下来我想说的,就不是这样模糊的猜测了,而是极有可能的事实。
马克先生,根本没有爱着翠怜姑娘。
为什么这样说呢,约尔,你知道我们今天送过去的草药是什么吗?
那是避孕药。
对于娼馆来说,这是必须的草药。那老鸨怎么样都不可能会忘记领取避孕药吧。没来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老鸨的手里还有现成的避孕药,足够应付娼妓的使用。
可是避孕药是一种只生长在森林深处,数量稀少,常伴生在魔物聚落的植物。正因如此,碧翠娼馆才长期向公会提交委托,委任冒险者采集。据我所知,除了冒险者的采集之外,这种药屋只在教堂内保存少量,完全不足以娼馆使用。那么,娼馆的草药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想,大概是马克先生提供的吧。
为什么,马克先生要提供避孕药?
约尔,你知道吗?一个娼妓如果价格很高,该怎么让她的身价下降呢?
很简单啊,要么是这名娼妓生病了,染上性病之类的;要么便是,这名娼妓怀孕了。怀孕了的娼妓自然价格将大打折扣。
身为行商多年的马克先生,不可能不知晓这一点。
他提供给娼馆的避孕药,实际上是失去避孕效果的草药。
这样一来,翠怜姑娘如果怀孕,定将价格迅速下滑。可是如何保证翠怜姑娘一定会怀孕呢?怀孕这件事并不是可控的,而且以翠怜的等级来说,也是卖艺不卖身的娼妓。方法自然是有的,那就是媚药。如果往茶叶里面加入媚药,再把茶叶送给翠怜的话,翠怜喝下茶叶之后就会难以忍受心中的性欲,同时浑身上下散发雌性的味道,接客的时候就容易发生擦枪走火的意外。
你问我这有什么证据……呐,约尔,
我现在呢,身上也很热,很热。
昨天也是喝了茶之后,脑袋变成了一团浆糊。
嗯,没关系的,我忍得住。请听我讲完接下来的事哦。
马克先生大概,没有爱着翠怜。他只是一次又一次输给了翠怜,一次又一次。如果他真的爱着翠怜的话,会允许自己喜欢的女孩怀孕吗?还不是自己的孩子?这就已经是最好的明证了。马克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有爱着翠怜,只是把翠怜当成,需要击败的对象。
在棋局上没有赢的他,要在现实里获胜。
他要把这名高傲的娼妓,拉入地狱。
……很没有意思吧。本来好好的爱情故事,经我这么一说,成了这样。
这究竟是不是真相,约尔,就交由你自己判断了。
不过只是我的一个猜想而已。一开始我也说了,权当听个玩笑。
只是……约尔。
如果马克先生的爱是虚假的……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不存在爱的话……
我……我……
「露露,我一直爱你,一直。」
我收到了,这样的答复。
真的是,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好不好。
差一点,就想要亲上去了。
差一点,就想要抱上去了。
差一点,就想要品味你的一切了。
都怪那媚药。
都怪那媚药……
我低着头,两只手挡着脸,不让他看到现在自己狼狈的样子。
太不好意思了。
可是,总得说几句吧。
这种氛围,不能一直沉默吧。
也太没有礼貌了。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直到此时,大脑才从无限的情欲中抓回了理性。
我回过头,冲着他,微笑地说:
「呐,约尔,
「从朋友开始,就从朋友开始吧……我想跟你待在一起,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