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人

哥哥,等等我


第10章

 

故人


一天劳累之后,铁男熟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他仍昏昏欲睡,却忽然被盘旋在头顶上的怪物惊醒。那怪异之形宛若长着黄牙的鬼魂,令他瞬间心生恐惧。


他平静揉眼,细看之下,发现那不过是一幅画在纸上的图,被挂在绑于椅上的竹棍末端。画面摇曳,翻转另一边,露出天小子咧嘴而笑的模样。


铁男不禁为此怪诞之戏而笑。他拍额彻醒,随即收拾行李,准备离帐。掌柜热情挽留,愿他多住几日。他却谢绝:


我有紧急之事需即刻去办。诸位,下次再会。


众人再三邀请,终未能留住,只好赠食物相送。铁男谢之,将诸物收入行李,遂离集市。


离大会开幕尚有十日,他并不急赴母山录名。此刻最欲者,乃洗浴,以除身上犹存之畜气。


铁男细忆,寻池塘、湖泊、河流或小溪。记忆混杂,夹传此地曾遭旱灾。传言昔日狂风暴雨,一头白色神水牛曾触崖于湖畔,继而入山之心,遂成今日博龙井隙。


博龙井之地下水常年流动,输往广阔湖区,湖泊未尝干涸。水源极寒,即便盛夏,健者亦难在水中久留半刻。


虽不确定昔日是否如常,他终决意返往熟悉之地。然可悲者,道路挤满过客。他费时良久,方穿过人群,至一片无人扰之境,加快脚步。


临近目的地时,他远远见一熟人。昔日与此人有隙,不欲相见,遂疾步登坡。


铁男再行更远,俯视眼前景色。风景依旧完好,博龙古井隐于列列衰老古树之间。


民间曾传:若以井水烹鱼,自莫沫湖所获者,因井水清澈碧蓝,食物愈加鲜美。


铁男忆及,当年有许多轻信之人。他所深爱之女人亦曾试之,然结果无异:鱼仍为鱼,鱼汤仍为鱼汤,烹调无显著差别。或许谣者与轻信之人早已不居此地。


物换星移,自昔至今,博龙井静伴莫沫湖[1]。湖面依旧清澈如镜,未曾改易。


时或鱼群为捕日光,争跃龙门。它们跃出水面,又汆入水中,激起湖上涟漪。然未能化龙之水族渐失希望,终潜入水底,不复踪影。


一圈圈水波渐息,还湖面沉寂,映出褪色而覆苔之吊脚楼轮廓。


万物随岁月恒久,人欲逃避往昔,终须面对纪念,故时间之记忆不可抹去。


- 文,莫戏弄妹妹!


铁男闻熟悉之呼声,心惊一跳。回望,见一少妇正对其子呼喊。她在简陋之屋旁浣衣,目注二子女绕博龙井追逐嬉戏。


铁男悲伤而观,见文戏笑向妹泼水。文伸舌,假作三袋公,吓哭其妹。母急起抱女,轻声安慰。父立旁,执鞭追打文。文嗳唷一声,尖叫:


- 我只是泼水,什么也没做……


父挥鞭,重抽其臀:


- 你仍如此顽皮,我要禁你参加节日!


文急抱双臂谢罪,奔去揉妹之颊:


- 别哭了,我疼爱你!


父母对儿子表现得如少年老成,不禁失笑。父亲抚其首,催促更衣以赴节日。幸福之景,却在铁男心上撒盐。铁男摸索身上鞭痕,以缓心神之痛。


铁男抑郁忆及童年。父亲于邻里与村民前常保持体面,惧人讥为多疑、专横、专制之家长。故曾偶尔许母携铁男赴市。另一次,亦曾许母携妹赴市。丈夫施恩于妻,不过欲其结商贾之缘,以便自得赀饮酒、狎妓。


铁男犹记,父亲从未允母与二子女同离。彼惧妻与子逃逸,母若欲携兄妹离去,父这般家长式之人必自随以严加看守。


父亲曾强迫妻与子饮毒,并威胁若不返受解药,三人皆亡。此不过是威胁,目的乃使其得以酣饮荒宴,寻女以纵欲。


后来,母与二孩亲见其在家中与娼妓行乐。居家尚如此无耻,况于客居异乡。


赴市于铁男而言,乃童年难得之乐,虽不完整。无论何错:手滑致盘破,贪玩,食时落米,或起迟未满半刻,父亲皆曾鞭打至血流满身。无人能阻其残忍狠毒之性。


铁男终身难忘邻家孩童曾骂其父为酒鬼之事。他立刻将敢辱父之小子殴至面肿。


此事本乃孩童不懂事。然而因父嗜炫权威,视颜面高于一切,遂曾冷酷地将亲子绑缚,沉入井中。


铁男数不清窒息几许,只记面色紫,浑身冰冷。至此,残忍之父方饶过骨肉。


铁男不记受虐几重,但心伤难忘母之哀求。父仍曾泄愤,以示根深父权之习。


母之一手为父所折,自此妹患恐病,凡闻家中物碎之声即惊呼。每逢此事,家之支柱遂致全家破落。


纵曾被折磨至死生交替,铁男亦不惧,只憎恨父之兽性。此野蛮之性令铁男怀疑,此老者真为亲父乎?若真亲生,何以待之不如禽兽?此问曾萦心日夜,噩梦不绝。


不幸未曾宽恕,苦痛之日仍续,直至命运之时,彻底改易其一生。其日清晨,母急欲离去,而父忽变卦,不许她携兄妹,坚持二孩留家。母离后,父醉,鼾声四起。


铁男惆怅地追忆,当时他与妹之年纪,与少妇二孩相若。他与妹曾于黄昏绕井追逐嬉戏…


- 哥哥,等等我!


男孩顽皮伸舌,奔走追逐。他曾追逐其妹,且曾向飞鸟掷石。愚蠢之戏,致妹为石所中,头破流血,终至人事不知。


他惊慌失措地跑过去唤醒其妹,但小女孩早已仆地不省。他抚其妹之头,但见满是鲜血。疑其妹已死,他登时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全身颤抖。


惧父责打,他狂奔离家。他径直向前跑,头亦不敢回。小小的双腿因慌乱而屡屡绊倒,膝盖撕裂,鲜血顺被荆棘划伤的皮肉流淌,但他仍拼命奔跑,直至筋疲力尽,倒于地上。


饥饿致他四肢无力,恐惧令他以为自己确误杀了妹妹。疼痛传遍全身,黑暗将他包围,迫使他哭喊着呼唤亲人:


- 父亲,母亲,救救我,我知道错了!妹妹,对不起!


回应他的,惟有冷风撞击悬崖之声。每一道狂风袭来,俱如父亲残酷之鞭在惩罚他。


远处,猎狼之嚎叫声断断续续,恐怖之音仿若扑向此子。他畏缩着躲进灌木丛,全身颤抖,汗下如雨。苍白的脸被汗水浸透,与泪水交织,一同顺着脸颊滑落。


他咬紧牙关,用力到鲜血从嘴角渗出,以阻止哽咽之哭声。他惊恐地东张西望,目瞪欲裂,仿若要从眼眶里脱落,偷偷窥视着夜色中阴暗之景。


每时每刻,恐惧皆在慢慢地侵袭那稚嫩之心灵。身心不断被扭转,终致他陷入昏睡。昏迷前,他隐约看见远处有光亮,听见有人在说话:


- 那边好像有人?


- 来看看...


- 先生,是个男孩...


耳边之声将他从昏迷中惊醒,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却被炬火之光线刺得眯了起来。在昏暗之光线下,他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之面容模糊不清,但长相与父亲有几分相似。他以为是父母来接他,于是紧紧抱住了那个人:


- 父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害妹妹的!


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尽管他憎恨自己的父亲,但在父亲受到鄙视时,他依然本能地维护父亲。男孩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一直保护父亲,父亲就会改变心性,不再残忍,会重新爱上母子三人。


小小的梦想正在父亲温暖之怀抱中实现。那一刻,情感融化了冰冷的灵魂,抚慰了这个可怜孩子受伤之心灵。


父亲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他以为自己的真心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令孩子泪流满面。男人轻声哄道:


- 乖,别再哭了!


他听到一个奇怪之声音,连忙推开那个并非自己父亲之人:


- 你是谁?我父亲在哪里?


男人为他擦了擦眼泪,说道:


- 我的名字是林平。孩子,你怎么了?


他以为妹妹已经死了,才离家出走。此时,他忽然觉得,或许妹妹还活着。他必须回家道歉,希望父母和妹妹能够原谅他。男孩恳求男人带他回家,而林平则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 镇定些!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昏倒在灌木丛里?


他讲述了自己昏迷在这里之原因,答道:


- 我叫苏文。我家住在北江路的平安村。


林平,一个五十多岁尚无子嗣之男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孩。他悲伤地回头看看自己 - 年事已高,即将离地近,离天堂远,却依然不得不独自余生。


林平本以为自己百年之后,没有孩子拄着哭丧棒送葬。命运却令他遇见了一个面容光鲜,说话流利的小男孩。也许上天仁慈,将俊俏之孩子赐予了他。如果这是天命之恩赐,他绝不愿让这个孩子远离自己。


做父亲之渴望在心中滋长,渴望很快演变成一种自私之念头。于是,男人撒了谎:


- 你的父母和妹妹都死了!


小男孩震惊得语涩难成,声哽而断:


- 你怎么知道?


男人困惑地低下头,试图掩饰正在撕裂其良心之羞愧。每当他犹豫着想要撒谎时,辄被理智阻止,但最终谎言之恶魔战胜了其良知。


- 我刚路过平安村,目睹人们正在准备埋葬一个小女孩。邻里皆言,那小女孩乃被石块击中头部后身亡。无人知晓那家之子去了哪里。其父母悲痛欲绝,双双跳河自尽,尸身不存!


孩子见林平如此伤心,误以为真,小嘴一瘪,放声大哭。哭声深深刺痛了他的愧疚。他犹豫着,松开了手。他想要拥抱孩子,却又感到愧对自己的良心。


良知、羞愧、愧悔,所有之情感一齐涌向这个孤寂之男人,谴责其自私。然而,这一切皆屈服于那个孤独男人强烈的做父亲之渴望。林平反复敲打自己的头,试图熄灭纷乱之思绪,然后安慰孩子:


- 儿子,镇定些!你已不再有亲人,我便是你的亲人!


他一直渴望着那个会爱护他,保护他的父亲,而那个他全心全意保护的父亲却永远离开了。最爱他之人便是他母亲和妹妹,两人也不在这个世间了。


谁会疼爱他?谁会彻夜不眠哄他入睡?谁会每天陪他玩耍嬉戏呢?已然无人了。


从此以后,他只能孤身一人在这个寂寞之世间。苍天并非无情。在他失去一切之时,老天将一个父亲赐予了他。小男孩抽泣着,含着泪水呼唤着:


- 父亲!


生平第一次听到孩子叫自己「父亲」,男人泪下如雨。他满足地笑着,将孩子紧紧抱入怀中。痛心之脸上此刻浸满幸福之泪水。


- 儿子,忘了「苏文」这个名字吧!此名唯增你之痛楚。从今天起,你是林清,我的儿子!


失去亲人之哀哭声依偎着自私父亲安慰之声音。讵料之讽刺,男人比那个生下孩子却不配做父亲之人更好。那种简单之喜悦正是他长久以来渴望父爱之一种体现,他完全没有怀疑林平在撒谎。那个谎言掩盖了真相,犹如撒盐一般刺痛了其内心之伤口。其伤随之不散,就像一只带着深黄獠牙之鬼魂,总在暗中伺机扰乱他的心神。铁男沉浸在回忆中,直至听见少妇呼喊道:


- 文,快点,已经晚了!


- 母亲,等一下,我马上就出去!


熟悉之名字将他拉回此刻。待那户人家离去后,铁男独自前往他过去与所爱之人居处。井壁上曾雕刻着「清-鸾」二字之痕迹,如今已被孩童之乱画模糊抹去,横纵交错,难辨昔日之原貌。


昔时,他与故人曾日日于清澈之井水旁互观倒影。所有一切已随岁华而褪色,其珍爱之人已不在侧,故今映入眼帘之影,仅是他独自一人之形貌。


铁男陷入沉思,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忽地,井水变作浑浊之白色,凡是水色变幻之处,幻象皆清晰可见。这一次,铁男所要忍受者,乃是其影子剥去全身之皮,「他」变成一个污秽之鬼魂,露出黄色的獠牙,发出阴森之笑声。


「连你妹妹,你亦不放过!你这个畜生!」


注释

 

[1] 此地现为灌溉湖,供应生产与生活之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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