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爱国者
自远方山丘之巅,一队士卒押着十余人步入集市。市井百姓一时愕然,认出旧识。遂纷纷喧哗,高声问询:
- 这几日,你们不是因失去营生之地而叹息,将自己闭于家中么?如今却为何又如此欢喜?
- 你们为何与士卒同行?
众人争相发问,喧声四起,回荡四方,充盈整个市集。新至者朗声而笑。人群之中,一位年迈耆老悄然望向太师:
- 太师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众目齐聚太师,众口窃语不止,人们纷纷猜测,互相询问。铁男神经紧绷,犹如弦线将断,几欲因那无休止的戏弄而发狂。体内热浪翻涌,焚尽脑海所有念头。那好管闲事之人直言对惹事者道:
- 莫再转弯抹角!
太师冷然回应:
- 你急躁发怒,不肯稍候,那怪得了谁?
老人挥手示意,打断铁男欲言之势,随即拉开藤椅,倚身其上,舒展疲惫之躯,缓缓言道:
- 莫插话,且听对方言尽。
耆老从容说道:
- 一周前,有个陌生人在集市设下赌坊,吸引了不少人前往参与。此举碍了我们的眼,我们便希望士卒能将其一网打尽,然却迟迟未见动静。次日,他们竟将我们驱离,占据原地以扩建赌坊。当夜,村中长老遣亲族来唤我们至其府中,共议应对之策,并嘱咐我们务必安静,莫要打草惊蛇。谁料,太师竟早已与几名赌徒在长老府中等候我们到来……
冗长的叙述并不如太师与一众赌徒同处之事那般令人恼怒。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守度,又瞥铁男一眼。他听着耆老之言,默默在脑海中描绘着那夜之景。故事中的每一细节皆栩栩如生,仿佛他亲眼目睹一般。
太师递予众人钱袋,继而拨动下巴,示意启封。众人战战兢兢地解开袋口绳结,见其中竟装有数百贯钱,皆大惊失色。他们望向赌徒,又偷偷瞥太师一眼,满面疑惑。老人含笑言道:
- 这笔钱是为补偿这几日之损失。哈?这钱未免太多了罢?
太师皱眉,挠背,淡淡说道:
- 便作下周之利润吧。若有亏损,我十倍偿还。
每袋钱皆为巨额之财,数月亦难得之利。无人敢多看一眼。耆老小心系紧钱袋,复还太师,随即跪地言道:
- 稟太师,我不敢受此。
众人亦纷纷奉还钱袋,跪伏于地。他们皆为布衣百姓,竟敢违命。太师饶有兴味地问:
- 哦?缘由何在?
耆老紧握双手,强自镇定,直指赌徒,坚定言道:
- 我不能因贪财而纵容赌博之肆意妄为。
随行者齐声响应。众目聚于赌徒们之上,而赌徒竟鼓掌称赞。太师微扬嘴角,似有嘉许之意,令众人愈发困惑。老人冷然质问:
- 你们之意,是说我纵容赌博?
众人惊恐,跪身不敢仰视:
- 我们……不敢……
太师含笑,示意起身,众人惶惶照办。
- 村中长老曾担保你们之诚实与正直。岁月已证,你们确实知晓处世之道。今日,你们再度令我确信,我未曾看错人。
闻此难解之语,众人满面困惑,彼此对视,摇头不语。耆老鼓起勇气问道:
- 太师此言,究竟何意?
太师命一赌徒答曰:
- 我们乃朝廷军士。太师令我们伪作平民,设赌馆于市。其意在夺取诚实之人之贸易之地,继而偿金。唯有正直之人,方能守口如瓶,不泄此密。
众人震惊,齐望太师。士兵开口道:
- 朝廷虽禁赌博,然若 (冒名) 设赌者不被擒获,真赌徒便蜂拥而至,图利无度。估计恶徒明日必将生事,而我们将择机撤离,任其妄为。
耆老蹙眉,试探问道:
- 稟太师,好端端之事,为何如此行之?
太师微笑,说道:
- 世上总有人因爱国而狂热。国家便是他的生命。生命、家庭、亲人、爱与名誉,他皆愿为国舍弃。对这等人而言,国家之利益乃至高无上。他会不择手段守护国家安宁与强盛。凡有祸事,无论大小,他皆不惜代价收拾残局,哪怕以命相抵。你们相信世间有此人乎?
众人听罢哄然大笑,皆以为太师所言之人只存于幻想之中,旋即跪地请罪。唯有耆老若有所悟,试探着问道:
- 太师,你是在寻找那个人吗?
太师示意众人起身。老人鼓掌三下,以示赞赏:
- 我设此计,正为引他现身。待他至谅洲,见此乱象,必会出手平乱。
他搓了搓手,脸上浮现一抹狡笑:
- 猎物定会入钩。
耆老察觉守度性情开朗,与传闻中那位常面容阴沉的太师迥然不同。太师之「友善态度」悄然缓解众人之恐惧。耆老待太师言毕,再度试探问道:
- 太师,若那人终未现身,又当如何应对?
铁男全神贯注地想象,幻象侵入他的心智。守度微笑的影像与往昔中的长老一同骤然现于眼前。虚虚实实的景象映入眼帘,旋即消散,唯守度之言仍在耳畔回响,恍若那老人亲自对他作答:
- 一周之内,若那人未现,我便亲自平乱。
幻象消失,铁男猛然惊醒,回归现实。他听见太师说道:
- 乡亲们听着。所有损失皆以赌资赔偿。
支持太师之人不在少数,反对之声亦不逊色。人群中有人高声道:
- 太师,我们不能接受这些脏钱!
另一人随声应和:
- 是啊,这些钱都流进了妓女的裙摆里,又尿臭又肮脏,我们无法接受!
众人争执激烈,粗俗言语如同嬉笑间的手指轻触耳根,虽不雅却惹人发笑,引得市集哄然大笑。守度清清嗓子,拾起一根金条,抛向远处污秽之地。
- 干净还是肮脏,取决于人。- 他缓缓开口 - 你们若行非法之事,钱还能干净吗?
他又拾起另一根金锭,细细拭去其上污渍,继续说道:
- 若此钱乃汗水与泪水所得,而恶人购你们之物,其钱便为污秽乎?
太师将金锭擦得光亮耀眼,抬首说道:
- 此金锭,正是你们辛勤劳作之赏金!
一场充满道德的演讲启迪了村民心灵。无人对身外之物心生疑虑或轻蔑,然却不可或缺,乐于得其应得之物。太师掸去手上污垢,望向铁男,问道:
- 你呢?爱国者想要何种赏金?
忠孝始终沉默,忽而调侃:
- 爱国本无条件,若因爱国而需得赏金,那便是对爱国者之侮辱。
太师一鼓掌,掌声间隔甚久,随后欢笑赞叹:
- 我差点忘了,他可是个疯狂的爱国者!
太师与其妻及属下皆哈哈大笑。然铁男并不在意这场贺喜狩猎成功之狂欢,他冷静问太师:
- 太师,您打算如何处置妓女与赌徒?
今日乃一周期限之末日,所有等待终得回报。爱国者全心全意,彻底平定乱象。太师忍俊不禁,调侃这位独一无二的「管闲事的家伙」。老人耸肩道:
- 斩赌徒之指,流放祸民之人,罪大恶极者处死。至于妓女,送往修身之寨。能改过自新者,准其归乡;若故态复萌,我便令其过上飞蛾投火之生……
通过接触与对话,铁男逐渐洞悉太师手段层出不穷,怪异非常。他对太师惩治妓女之法并无兴趣,但出于好奇,试探着问:
- 飞蛾的生活是怎样的?
太师历经昼夜辛勤筹思,已然寻得「爱国者」,其喜悦之情远胜众人。此番巨喜,使得众人误以为此老者将宽宥那些言行轻慢、不辨尊卑之人。然权势倾天下之太师,瞬息变颜。方才尚红润之面庞,转瞬化作魔影般灰黑。他那冰冷如漩涡之目光,直射铁男。数刻之前,太师双目尚且晶亮,宛如能言能笑;而今却化作一双白浊无瞳之眼。
寂然无声……
众人尽皆缄默。陈氏容伫立原地,丝毫不动。虽已屡次目睹夫君雷霆之怒,然至今未曾见过如此骇人之神情。
寂静笼罩整个空间,仿佛令其中万物皆窒息。
铁男之心神被那双怪异之目牢牢吸入。他愈挣扎,愈觉被禁锢于幽暗迷宫。混乱之心激烈抗争,以寻战胜黑暗之惧。此惧,又唤起他对往昔痛苦之记忆。
当年,每逢他调皮捣蛋,严厉之父便毫不留情地将他幽禁于无光密室。幽暗遂成其梦魇。及至成年,铁男犯下不可宽恕之过,自此,此噩梦如影随形,折磨其心魂。
而今,噩梦以迅雷之势席卷而至,使其难以应对。那缠绕铁男心神之幻象,不仅令其窒息,更使其生出错觉——仿若太师能洞穿其思维,窥见其久藏之秘。
守度细察铁男面上诸般神情,其极度之恐惧几欲将其吞噬。其全身早已为汗水所湿,双腿几近崩折。太师既不能,亦不愿令铁男失其尊严,遂缓缓阖目,忆起那悔罪求饶之幻影。那稍纵即逝之神色,使太师隐隐觉察,铁男所求之赦,似非向己,而是向他人。
铁男心脏猛然一紧,气息急促,仿若方才自地狱挣脱而出。幻象缚其心神,瞬生瞬灭,疾若太师眨眼之速。无形之恐惧化作模糊之感,仿佛那诙谐滑稽之『太师』,与眼前威胁其身之守度,竟为二人。一者为凡人,一者则为心深莫测之「怪物」。此怪物随时可吞其魂魄,噬其血肉。然恐惧之影未肯放过于他,令其暂不能直视众人。
忠孝蹙眉上前,拍其肩,半带关切半含戏谑地言道:
- 嘿,兄弟,你这是被何种猛兽咬了不成?
铁男渐趋平静,低首向太师恭敬致歉,意在转移众人之目光:
- 方才失礼,望恕罪。
他轻拍忠孝之肩,以示谢意。棕肤之人长吐一气,斜睨太师。老人怒目忠孝,因其敢于戏弄己身。忠孝却神色如常,仿若未曾言语。棕肤之人眨眼回望太师,见其以威目相瞪。老人沉思片刻,挠其太阳穴,对铁男言道:
- 如今我该赐你何等赏赐?啧啧,真难决断。
守度故意转移话题,引众人热议封赏之事。铁男微微颔首,心怀感激,因太师助其避众目之审。老人微扬嘴角,认可铁男诚意:
- 沉默至今,爱国者?
铁男浅笑回应:
- 我不过一介好管闲事之人,岂敢自称爱国者。
太师转身,庄然望向市集,语声铿锵:
- 每朝皆需好管闲事之人!盖因天下之事,永难尽除令管闲事之人忧心之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