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扯开,施密特迈着大步走进,正和同事们整理资料的福格特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局长,有受伤吗,局长?」福格特垂着眼角,可怜巴巴地问道。
施密特并未理会小秘书的关心,走到办公室深处,半蹲在地上操作起密码箱来。
「真的没受伤吗?」福格特小跑跟上,依旧没有放弃搭话。
「部长被上头传唤,还挨了顿批,据说话说得很重。因为这次接应行动任务失败,局势变得很紧张,伦敦方面在考虑追责… 」见施密特不理她,无奈只能谈起公事。
施密特拧动密码箱侧面的旋钮,耳中只有『喀哒喀哒』的机械齿轮咬合声,接着他换了个姿势来到正面,把二次保险的密码筒拨到正确状态,随着『嗞』一声的电磁音,锁开了。
「还有,主席访问不列颠联盟的日程已经确定了,因为这次事件的缘故,有点微妙… 」小秘书将抱在怀里的文件夹面向施密特摊开。
一叠叠信纸和几张磁带从密码箱中取出,施密特低着头沉默了会儿,然后扶着箱子起身,深锁的眉头被拧成虬结。
他看了眼福格特,心事重重的样子吓得小姑娘再不敢吱声,他接过福格特怀里的文件夹,摊在桌上签了字,便带着密码箱里的这堆东西出了办公室,西服衣角在腰间呼呼生风。
「『坦能堡』真的在我们… 」小秘书弱弱的发问统统被落在身后。
「自从你来这,每一个主席点头的行动,都能他妈的被你搞砸,操了,我到底为什么要和你这样的外行共事。」
施密特刚踏入部长办公室,韦塞尔就在劈头盖脸对着诺伊曼一顿骂。
哑巴女人颔首站着,眼神直勾勾盯着地板,身后墙上装裱的大幅世界地图里,两个小小的德国被东边巨大的欧亚集团和西边血红一片的第三国际牢牢夹在当中。
矮胖的韦塞尔双手叉腰,西服外套被甩在身后,露出快要撑破衬衫马甲的肥大肚腩,见施密特到来,仅仅抬眼瞟了瞟,撇下一句:「赶紧辞职,你们这帮蠢货。」
见两人还站着,韦塞尔涨红了脸,扫了他们一眼,大声叫嚷道:「给我滚出去!」
诺伊曼保持着军人站姿,沉默着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开。
韦塞尔拿着烟斗刚欲回他那大皮椅,却发现施密特仍旧没有动作。
「你想干什么?啊?」
气头上的韦塞尔扭过头瞪着施密特,心想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是活腻了不成。
不远处部长办公室门口,诺伊曼最后望了眼里面两人,转动把手将门关上。
「SSN行动,特种作战第一旅团第16营因为你的错误判断和强行推进导致全灭。」
「… 你在他妈的说什么?!」
「伦敦的叛逃人员接收行动,你给我和贝克下阴阳指令,你告诉他以『坦能堡』情报为最先事项,却让我优先接收叛逃人员和『黑太阳』——」
没等施密特罗列完罪状,恼羞成怒的韦塞尔突然发难,以右手摆拳作掩护,左手刺拳直指施密特面门。
可在巨大的身高和臂展差距下,施密特面不改色,一记后手直拳轻松把胖部长打翻在地,这老东西吃痛,抱着头捂住脸在地上打滚,缓了好一阵子才发觉眉弓和眼窝已经被打出淤血。
施密特没有等他的意思,继续沉声道:「因为你,我们失去了两位探员,还有投诚的路德维希少将,贝克探员身受重伤,至今在医院昏迷。」
施密特压抑着汹涌的怒气,深呼吸了几次,胸膛不断起伏,看着地上肥成猪一样扭动的上司, 「你要负起全部责任。」
「你他妈疯了吗?!」韦塞尔简直要抓狂了,不仅是因为打斗中的惨败,更惊讶于施密特竟不顾一切做出如此举动,他不知道疯了的是自己还是对面。
这样的顶撞挑衅甚至出手,在军事法庭都能判他个十年八年。
可从施密特手上丢来的一沓文件却再次令这个胖老头失了神。
「这是你这些年来所有受贿的清单。」
丢下文件,施密特背过身,缓缓向远处踱步,上午稀薄的阳光仅仅照亮他脚下的一洼木地板,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男人与他身上那件浅灰色西装一同沉默在阴影中。
韦塞尔慌乱地翻阅,试图辨别文件真伪,施密特则自顾自从口袋掏出烟盒,在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了下来,坐在他曾与诺伊曼一道签署行动文件的地方,他似乎许久没有与人说话了,一个人点燃烟,对着脚边不菲的长轴茶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牺牲的同事葬在国家划批的公墓里,有些是多特蒙德人,有些从符腾堡过来,最后都葬在了那里,这算是一种荣誉… 时间久了,去那座公墓的道路就和上班路一样熟悉… 」施密特暗淡的眼神熄灭了一瞬,「贪腐如果被发现,很容易想见主席会作何反应,把牙打碎往肚子里咽,挣个光荣退休,偷来的钱回去好好藏着,部长先生。」
「阿尔伯特·施密特,真是小瞧你了,居然敢调查我。」韦塞尔咬牙切齿道。
「这是你和企业家还有那些银行董事们的谈话录音,」施密特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从西装内衬里取出一带磁带甩给韦塞尔,而后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吸了一口烟,「你有七天时间离开这里。」
胖老头接过磁带,瘫坐在地上。
施密特将剩了大半截的烟头掐灭在玻璃缸底,起身整理了下领带,脚步绰绰。
宽敞典雅的办公室,灰烬飘荡在空中,随着金属锁舌撞击的声响,门关了。
黑色的轿车在正午的绿荫下飞驰,车里是压抑的沉默。
天气很晴朗,却没人能在这种日子笑出来,对于史塔西的探员们来说,当然,就连福格特也不行。
「局长,过了埃姆瑟桥,旁边有超商和花店,在那儿停一会儿吧。」
「不必了,我包了慰问金。」施密特从内衬口袋里露出牛皮纸信封一角,向福格特示意。
「至少买些花吧。」
福格特手握方向盘,直视前路认真地说,施密特不好多说,便也随她去了。
花店不大,下车后,福格特的身影也晴朗起来,施密特看着她和店员交谈,看她挑来挑去,看她捧着一束花在自己面前露出柔软的表情。
施密特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像她们这些女孩子会来史塔西,一个和红俄时期的格别乌没什么两样的地方。
在他的想象中,福格特应该是大学放假归来的邻家女孩,而诺伊曼则穿着雪白的长裙在音乐厅演奏钢琴,月色洒在她蔚蓝的眸子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起多年前让老大夫烧掉表格的那个傍晚,窗外,夜色裹挟下的森林慢慢向天穹升起,远处升起苍鹰一样的青云。
他总觉得这种事只适合给像自己这样的人干,难看的疲惫的面庞,漫长的下午,捡煤球的脏孩子,模糊的故乡的图景,图景中雾蒙蒙地下着雨。
他很少像现在这般忧愁,忧愁得仿佛能拧出水。
贝克躺在红军第十一军区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至今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摆了摆手让两人来门口说话,因为贝克的女儿正坐在病房一角。
「我们不排除一种可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醒不过来。」
施密特把花和慰问金摆在床头柜上,走到窗前默默眺望窗外。
小女孩看着两人到来,直到福格特向她打招呼也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她穿着一件小码的旧棉布衫,黄瘦的脸上略微发紫。
因为保密协议的原因,对于贝克是否有妻子一事不得而知,福格特中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又拿了个信封交给小女孩,她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女孩依然只是呆呆地看着福格特,不说话。
从始至终,小女孩都安静地坐在房间一角,看着父亲。
施密特想起行动时不顾一切的贝克,他曾以为贝克和他是一类人,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