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數日,回家的路還是如此熟悉。
先是長有稀疏灌木叢的草地,藍莓和野草莓各自叢集。
然後,是溪水潺潺的聲音,兩岸高聳的蘆葦叢恢復翠綠的樣貌。
沿著溪,是等待耕犁的田,田埂上的栗樹仍在。
再經過兩三塊田就到村門口了。
「約翰,我想了一陣子。有些事情還是在進村子前必須跟你講明白。」
「是跟我的失蹤有關還是……」
「瑪麗娜被貴族帶走了——先別急著說話。還有包括你跟大森林的那個女人模樣的魔物,還有這個女精靈。」
臉像是被繃緊的被單,眼睛撐開眼袋嚴肅的盯著——是眼睛對眼睛的對話。
「先說你吧,約翰。我不清楚你跟那個魔物還有這個精靈有什麼淵源,但是『被變成樹的魔法』姑且這麼稱呼,可不好處理,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理解,史密斯。」
「再來,森林裡的魔物要上報給王國,這麼大的事件只報給地方領主我總覺得事情會被壓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然後坐等災難爆發。所以我之後必須離開村子一段時間,也不知道這一去會過多久。說不定,最糟的打算是要封鎖大森林,或是強制搬遷村子。」
「封鎖大森林?還要搬遷村子?哪有開拓村的農民會心甘情願地答應!」
「這只是我的假設,約翰。從下往上和從上往下各自思考的事情都不同,這也輪不到我們插嘴。只要結果是村子的大家平安我覺得就行了,不是嗎?」
「這……」
離開類以維生的土地,失去提供柴火和食物的林地,柏德村該如何存續?
就算能理解事情的嚴重性,又有誰願意捨棄幾代人以來的開墾,好不容易有所收成的田地?
「最後,是這個精靈。你的問題,你自己處理。現在我需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太多了,既然你打算把她當作小動物一樣撿回來,那就負起責任處理,會形單影隻的精靈基本上都是被逐出氏族的存在,應該不太會有什麼危險。」
「你怎麼確信?從來沒聽說過有精靈離開森林跟人類相處。」
「用人類的思維,失魂落魄的被逐出柏德村,你會有那個心情跟人吵架嗎?失去『家』,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約翰。再加上她現在受傷的很嚴重,她需要我們。」
「她需要我們?」
「對,然後試著拉攏她之類的,她現在是內心最脆弱的時候。」
「我要怎麼拉攏她?我跟她幾乎毫無關係!萬一她一醒來發脾氣……」
「那你為什麼當初要帶她回來?《農夫與蛇》的故事你也清楚。約翰,你有這個責任抑制她。當你因為一時心軟或是憐憫把她帶回來,又或是什麼我不清楚的原因。」
我不懂。
我也不理解我當時脫口要你救她的原因。
我只是……覺得不能就這樣放任她在那裡。
「嘛,總而言之。你現在這副模樣也是一大麻煩,你自己想個說詞解釋,尤其是鮑伯和海倫。自從瑪麗娜被貴族自顧自地說是聖女再臨後就被帶走了,若你再出事情他們心裡可吃不消。」
「不對!你一開始說的瑪麗娜是聖女再臨是什麼意思?」
「不要突然吼叫起來,約翰。我當時不在場,詳細情況你去問鮑伯,那是他女兒。」
只不過幾天的時間,一切都變了,要思考的事情變得好多。
可是……知道了這些我又能做什麼?
失去能夠活動的身體,連替村子看門都做不到——等同廢人的存在。
「咳哼!雖然很突兀,我也知道你現在心裡亂的像一坨麻繩,但我還是需要跟你說一聲——歡迎回到柏德村,歡迎回家,約翰。」
特意繞過遠處大道,改從側邊進入,這真是……刻意的體貼。
也有可能是我留露出太多表情。
「我不想浪費時間跟那群湊熱鬧的老好人解釋,而且從這裡進去到達你家比較快。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先去找鮑伯和海倫報告你的情況。因為你和瑪麗娜接連發生大事,鮑伯他的頭髮又禿了一點,你可要注意不要提起這件事。」
一下雨就變得泥濘的道路稀稀落落的鋪著稻草碎。
不確定用途的瓶瓶罐罐和陶甕,抓老鼠的貓、看門的狗,偶爾啼叫的雞群在圍欄裡振翅。
一切都沒有改變。
——叩、叩、叩、叩。
「是誰?史密斯是你嗎?」
「對,是我。打開門,海倫。我帶來了好消息。」
嘎吱——
「感謝諸神保佑!你說的好消息是指……約翰!你……平安,不……平安就好、平安就好,進來!快進來,我倒茶給你。」
「不,我現在這樣也喝不了……謝謝妳,海倫嬸嬸。」
「沒關係,我、我自己喝也可以……你呢?史密斯,要進來喝茶嗎?」
「不,我還要處理其他事情。妳也看見了,兩隻手各有一個麻煩。」
「像是約翰的樹和……精靈?我沒有看錯吧?」
「對,海倫。這位是精靈沒錯,麻煩先幫我保密一下,趁現在這時間點大家都在田裡忙活。我不希望他們圍在我旁邊嘰嘰喳喳的問東問西。我先將這兩個麻煩先藏在約翰家——至於你,就陪海倫說說話吧,約翰。」
還是那樣黝黑精瘦的臉,用來遮陽的布帽滿是補丁。
跟瑪麗娜同樣是灰藍色的眼眸,卻像是飄在天空裡的菸灰。
「所以,你去哪裡了?為什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鮑伯!別這樣。抱歉啊,約翰。他沒有惡意,只是發個牢騷——」
「他就是欠教訓!史密斯有沒有到處跟大家提醒過大森林有異常不要進去?有嘛!你執意出發前我女兒有沒有勸戒你好幾次?你心知肚明。呵!現在可好,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還是你要跟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自己犯錯自己扛下責任?那你把我們這些關心你的人當笨蛋是不是!昂?」
「我……」
「混帳!還想狡辯!」
「——鮑伯!」
「……怎麼?海倫,身為他的養父我有義務要讓他知道『責任』不是像個破布袋一樣掛在肩上就覺得自己能承擔一切……唉……我知道了、我已經知道了!海倫……唉……跟我們分享你的經歷吧,約翰。對於大森林的異樣能知道越多越好。」
該怎麼說明?又該從何而起?
因為我想盡快存錢離開這座村子到冒險者,藉此追尋遙不可及成為騎士的夢想?
「……我一開始的目的,只是想往常一樣在潛林裡捕獵兔子和鹿,那天的大森林連鳥和昆蟲都沒有發出聲響。雖然確實很不尋常,但是我……我不想空手而回,所以……我想說至少採點藥草或是野菜回來。結果,卻遭遇到鎧熊的襲擊。」
「這倒是能解釋為什麼人沒發現,地上只有行囊和鎧熊的爪印。但是你也真是頑固,野獸都感知到危險刻意隱匿,你為什麼不趕快回來?這些年在大森林裡進出的經驗是左耳進右耳出嗎?這不是那個什麼……那句諺語怎麼說來著海倫?『常游泳的溺死在水裡,會騎馬的摔死在馬背上』。」
「夠了!鮑伯。這孩子剛經歷這些遭遇後回來,我們應該安慰他才是。他還年輕!還是你能跟我打賭你以前沒做過差不多的事情?——繼續說吧,約翰。無論如何我們都很高興你能回來。」
「是的……然後,就是跟鎧熊的追逐。好不容易逃脫之後,卻遇到傳說中的精靈,還被她變成樹,那個『她』就是剛才史密斯腋下抱著的女精靈。然後……」
該怎麼說明遇見西爾維的事情?還有我現在這副靈魂飄盪的狀態。
「然後,你遇見可能是引發大森林異常的元凶?」
「是的,叔叔。」
「長什麼模樣?」
「她……是一個女人又或者說本體是一棵樹。有著墨綠色的葉子,開著白色的花朵。能夠輕易地操控大地,就像……天災一樣的存在。」
「總之,就是很強大的魔物對吧?……真虧你能回來。」
不打算繼續質問嗎?
「是,一切都要感謝史密斯爺爺。」
「——還有諸神保佑,跟你所剩不多的運氣。你有考慮以後該怎麼辦嗎?這可是偏僻的拓墾村,你要如何解除你現在的模樣?我不懂魔法,但是我知道這需要不少的錢,而我們沒有這種餘裕。」
「這、這、這也是為什麼我要把那位精靈帶回來!當時她也被魔物攻擊,史密斯爺爺算是救了她一命。她應該有辦法把我變回原狀,我是這麼想的。」
「應該、可能、大概,按照我的經驗就是對事情沒把握。」
「確、確實……」
「約翰,我想你也從史密斯那裡得知我女兒突然因為某個貴族嚷嚷著說她是聖女就這樣帶走了。」
「是的。」
「你覺得我這樣做是對的嗎?眼睜睜地讓她走了。」
「我……」
「我其實希望你去追她。」
「……欸?」
「我希望我女兒不要跟我們一樣無奈地成為農婦,日復一日的跟這荒涼的土地搏鬥。我希望她至少能去溫暖的地方生活,不需要像牛馬一樣操勞,所以當知道是貴族來帶她走時我其實很高興。我的女兒是聖女,她跟我們這些生來就是農民的命不一樣。」
「鮑伯,別說了……這個決定是我們一起做的。」
「不!海倫。她只是一個小女孩,一個不諳世故的小姑娘,任何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都有可能!但是我起不了身去追她,我習慣彎腰了……約翰,你跟我兒子無異。我原本是希望你能代替我去保去她,但是你……你現在這副模樣該讓我怎麼說出口?」
昔日昂首挺胸的男人,那個當初獨排眾議拉著我和全家人來到這裡生活的叔父。
——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渺小脆弱?
「我……我……」
只不過幾天的時間,一切都變了,要思考的事情變得好多。
我能做什麼?一個等同廢人的存在。
失去能夠活動的身體,我連替村子看門都做不到,更別提去守護瑪麗娜。
這就是冒險的代價嗎?
明明安全了,明明回到了村子。
「沒事的,約翰。我有叮囑她有空記得託人寫信回來。你想,這個野丫頭不是一直很想離開這偏僻的小村子?她達成了她想要遠行冒險的夢想,不是嗎?」
「海倫嬸嬸……」
「去吧,我會安撫鮑勃的,他只是太緊繃了。我們會說服村長和村民讓你留在村子裡,你也先回家休息吧。」
「……我知道了。」
§
血與白的混和物從臉頰流至鼻子和嘴唇。
很腥、很鹹、滑滑的。
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
必須……必須把腸子放回原本的地方……不然肚子的洞要怎麼縫合……不行了,身體好虛弱手指一點力氣也沒有。
要來了,又要來了!染血的指尖正慢慢靠近僅存的右眼。
「嗚啊啊啊啊!」
僅存的視野開始模糊。
就像在攪拌半熟的雞蛋白,視線順著時鐘的方向扭曲,夾雜著血和濁白的凍狀物體。
「哇啊啊啊啊!眼睛!我的眼睛!」
——夢?
這裡是哪裡!我還活著?那個魔物呢?
「嘶!好痛。」
不是夢,那些傷口是真的,剩下一半的視野也是。
有人替我包扎了?誰?為什麼?我被拯救了嗎?
真的有人願意來救我嗎?
「沒有了……」
手指傳來的是毫無阻礙的凹陷隔著一層薄布。
「我還活著,從那魔物的攻擊下……我還活著……可惡!不要因為這樣就哭啊!僅僅只是活著又不能改變什麼。」
眼淚是軟弱的證明,明明發誓過不再哭泣。
「可惡!快停下來啊!又什麼好哭的……」
羊毛毯上的深色斑點從淺到深,點到面,不斷積累。
「開什麼玩笑!我不需要安慰!我不會因為情緒影響我的行為!」
很好,眼淚停下來了。
現在更重要的是判斷自身的處境,不會有無償的好人。
實質的物品,以人情為名目的勒索,無奇不有。
看來我正處於一處民宅的床上,僅有的窗戶是開的,門雖然距離床有點遠但同樣是半開的,作為逃跑的路線這樣就足夠了。
房間有點灰塵但還是有活動的痕跡,乾燥的木柴按大小堆放,懸掛在量上的食物沒有腐敗,代表房子的主人有一陣子不在。
壁爐架著小鍋,不知道在煮什麼……有畫像擺在壁爐上。
「看來我現在位於人類的村莊嗎。」
對了!武器!
我現在還很虛弱,萬一這些人類圖謀不軌就糟了。
匕首!不,以前的裝備都不見了,被賣掉了?
有沒有其他替代品……有了!旁邊的凳子上有削皮刀。
刀刃很短,但是可以出奇不易的割開氣管。
糟糕!竟然讓蘋果滾下凳子,這下會被發現是我把削皮刀拿走。
——吱呀。
來不及了,先藏在毯子下。
「嗯?怎麼有顆蘋果會掉在這裡。」
裹著繃帶的老人,還有……那個被我變成樹的人類。
竟然以幽靈的型態回到村子嗎。
「這麼快就醒了,因為是精靈所以身體比人類強韌?我以為妳還要昏迷兩三天呢——嗚哇,好燙!哦,煮得不錯呢。」
是燕麥粥的味道。
「快快吃快快恢復,我還期望著妳幫約翰解除魔法呢。」
約翰?啊——是指那個被我變成樹的人類。
「妳已經昏迷有一陣子了,不吃點東西嗎?」
身體是感到飢餓,但是不知道你們在粥裡放了什麼。
不能輕易地相信無故幫助自己的人。
「精靈小姐,不要這麼警戒妳的救命恩人。」
多麼沒有教養的下等人!
只是隨手用衣襬擦了擦桌上的木碗,碗不用看就知道是髒的。
竟然用食指沾碗裡的粥,還吮了一口。
「味道剛剛好〜妳看,就是正常的燕麥粥咩,還是妳不喜歡加蘋果?確實有些人會偏好鹹粥,但是這也由不得妳來選擇。約翰,你家裡還有沒有多的碗?我還要給她裝一碗才行。」
身影剛隱入隔間,便立刻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這老人難道一點禮儀都沒有學過嗎?
「那個……妳還是先吃一點比較好,妳留太多血了。」
「年輕的人類,我名為安柏,高貴的精靈。不是『那個』或『這個』。」
「安柏女士?額……小姐?」
「——當時,是你制止了那個女人嗎?」
不禁握緊羊毛毯下的削皮刀。
「……是的。」
「為什麼?我可是試圖殺了你,還羞辱過你的敵人。你應該放棄我才符合人性,還是你別有企圖?」
生命是最珍貴的,沒有生物會輕易捨棄。
快回答我,我不需要你們的偽善和憐憫,我只要知道這個答案就夠了。
人的眼睛能夠坦白一切,當你閃躲、猶疑,我就能知曉你的真實想法。
§
如今妳問我原因,我也答不出來。
倒不如說……我很害怕我的答案。
我很憧憬冒險。
我想成為勇敢的騎士。
那個瞬間,我覺得我的挺身而出勇氣可以拯救妳。
結果呢?
我的冒險只是幼稚和逞強。
強大的是史密斯,真正帶我們逃離西爾維的是他。
我的勇氣後繼無力,是西爾維依心情決定饒過我們。
我做到了什麼?
像小孩子一樣鬼吼鬼叫?然後在這裡誇耀地說我救了妳。
「所以,你是在可憐我嗎?就像是好心地拯救小動物一樣。」
放在羊毛毯下的拳頭蜷的隆起。
僅存的琥珀色右眼過於純粹,像反射在湖面的陽光,亮的刺眼。
不敢直視,在妳瞳裡倒映的我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我……」
「哼!是嗎……也是呢,抱歉,問了你這樣的問題。謝謝你們救了我,我可以走動了,今天之內我就會離開。反正我也不屑跟人類相處。」
「不是的!」
望過來的,是變得毫無生氣的眼睛。
「不是的……我只是想成為騎士而已……我真的很想救妳……但是我太弱了……我很抱歉,我當時救不了妳……」
待不下去了。
我沒有辦法再看妳的眼睛,講這種懦弱的話。
我就是個無能的膽小鬼。
做事不計後果,需要有人替我收拾爛攤子。
鮑勃叔叔說的對,我承擔不起責任。
§
「抱歉,空間太小了,不聽到你們的悄悄話也不行。」
老人從隔間走了出來,手上拿著刻有『瑪麗娜專用』字樣的木碗。
人類有在自己的所屬物上標示的習慣嗎?
「精靈小姐呦,我醜話先說在前頭——那小子心裡有別人了。還有,對著他擺出這份表情吧,這不該給我這糟老頭看的。」
我?我現在是什麼表情?
「給妳,我知道精靈對於一些細節特別在意。諾,我有用水沖過,這下妳願意吃燕麥粥了吧?」
「人類。你,以前接觸過精靈?」
「沒,就是一些耳聞。還有,我叫史密斯。妳叫安柏對吧?如果我在隔間找碗時沒聽錯。」
「……嗯。」
「安柏,如果妳要找那小子,他應該在村門口的西邊,那裡有一大片蘆葦叢,每當他有煩心事時他都習慣躲在那裡一個人沉思——給,我裝比較少,病人比較沒有胃口。」
七分滿的燕麥粥,煮到黏稠的褐色蘋果和葡萄乾。
「柏德村的習慣,蘋果粥。這可不是天天都有的美味,我可是用香腸跟鄰居換了些水果乾,妳就珍惜的吃吧。」
甜甜熱熱的。
「那個……剛才跑出去的幽靈,不,應該說人類。約翰他有著符合年輕人的憧憬,但是同時也明白現實的殘酷無力。老頭子我……現在瑪麗娜也不在,由妳這個外人幫忙開導他會比較容易。嘛,妳不願意也沒關係,這事情他遲早要面對。有人會提早認知後屈服,有的人會反抗,但更多的是努力被輕易的彌平,心不甘情不願的低頭。」
「你想表達什麼?」
「有些心事,對於熟識反而不好開口。就這樣,開吃吧!冷了味道就變了。」
§
溪邊的蘆葦隨風搖曳。
如果是在秋天,這些蘆葦就可以拿來編織或是做成給動物保暖的蓑衣,用來度過漫長的冬天,可惜現在還是青色的。
唉……想這些有的沒的東西有什麼用呢?我還是逃避了。
我真爛,爛透了,連個像樣的回答都做不到就逃跑。
是因為我缺乏勇氣與力量嗎?有了力量就會不一樣了嗎?
可以『咻——啪』的解決任何眼前的問題,乾淨俐落。
那要怎麼做才能獲得力量?倒不如說我有可能遇到機會嗎?
真的是,糟透了……為什麼突然事情就全部搞砸了?
按照計畫,此時我已經打包好行囊正在前往城鎮的路上。
——咻!
蘆葦枝?
「是誰!」
——咻!
「安柏小姐!妳不是要走了嗎?」
拄著拐杖,拿著細長的蘆葦枝。
哦,戴眼罩了嗎。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想說妳要走了,我等著幫你送行。」
騙人的,只是剛好躲在這裡,被妳發現了。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咻——咻——
「幹嘛啦,一直拿著蘆葦揮來揮去。是因為當時在大森林跟妳許下的僕人契約還未失效嗎?抱歉,可以改天再來嗎?就算是僕役也是要休息的。」
「不,當時沒有特意說契約時效,所以這部分還有待商榷。」
「那真是我的失誤,我應該討價還價的。人類轉瞬即逝的壽命對精靈來說不值一提吧?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夠廢除契約。」
「可以。」
「這不像妳,妳的態度應該在更高傲一點。」
「你不也是嗎?應該在更諂媚一點。」
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需要我下決定的事情也太多了。
妳、我、西爾維、瑪麗娜、史密斯。
我該做什麼?我要從何著手?現在的我能決定什麼?
依靠史密斯?可是為什麼他要隱藏自己的能力,這件事村里有誰知情?
我應該立刻動身去追瑪麗娜?就憑我這幽靈般的身體,本體還是一棵樹,連怎麼解除都不曉得,搞不好一輩子都會持續下去。
還有那自稱西爾維的魔物,她到底對我有什麼打算,為什麼跟我這麼親暱?為什麼最後她哭了?鱷魚的眼淚?
還有,往後我要怎麼面對村子裡的大家?我會因為這副魔物的模樣被逐出去嗎?即便海倫嬸嬸和鮑勃叔叔願意支持我。
還有妳,安柏。
最糟糕的相遇,更糟糕的相識,悲慘的結局。
對著妳,笑也不是,生氣也不是。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尤其是妳問我為什麼要救妳。
我真的不清楚我當下的情感是什麼,絕對不是憐憫,也不是奉獻精神。
我只是覺得我應該這麼做,而結果也朝著不錯的方向走去,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怎麼了?我的騎士。在怎麼凝視,蘆葦叢裡什麼也不會有。」
「呵,什麼『騎士』,少調侃我了。我跟妳非親非故,會遇見妳也是偶然。我什麼也沒做成,妳如果要道謝就去跟史密斯說吧,就是剛才在我家裡吃燕麥粥的老頭。如果沒有他,我和妳根本無法活著回到村子。」
「——不。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這樣就夠了。」
「只有一瞬間是不夠的,那時根本是賭博。」
「很足夠了。對我而言,那一瞬間確實得救了,否則我現在就是個盲人。」
「太牽強了,是史密斯委託妳來安慰我嗎?那個老頭外表粗獷但是心思卻挺細膩的。確實,這些話很難跟認識的人說吶。」
「住嘴,人類。我說是就是,有就是有。」
「……太蠻橫了。」
琥珀色眼眸依舊亮的刺眼。
身為傳說中的種族,妳品嘗過弱小的滋味嗎?
我啊,光是鼓起勇氣就耗盡一切心神。
僅僅只是大吼一聲不值一提,任誰來都可以,鎧熊也行。
或著,其實妳的本性如此,就是這麼熠熠生輝。
「還有,我或許可以解除施加在你身上你的魔法。」
「真的嗎!」
希望來的真突然。
「所以,我還會在這村子待一陣子。」
「喔……」
「你那是什麼回應?」
「額……不,我只是想說妳變得有精神了。」
不像是初次見面那樣銳利,眼角變得柔和。
「走吧,約翰。」
沒想到妳一跛一跛的往前,速度卻還挺快的。
不過,是太陽曬太久嗎?
也是,大森林裡可沒有機會一直在太陽下曝曬。
不然,妳臉怎麼會這麼紅呢?
家門左轉,熟悉的身體,不變的姿勢。
土堆是新的,牆邊靠著沒歸位的鋤頭,應該是史密斯隨手挖個坑把『我』埋了。
但是土壤都沒有壓實,季風大一點樹就吹倒了。
「所以,具體的辦法是什麼?」
「你不害怕嗎?一個非親非故的人試圖對你施放魔法,而你的無知促使你只能旁觀。」
害怕?當然會。
直到剛才,我才跟妳第一次對等的談話過,僅此而已。
要我完全信任妳是不可能,我們先前的對話也並非愉快。
但是,情況已經糟糕的不能再糟了,嘗試一下也無妨。
而且,我還肩負著必須和妳打好關係的責任。
「我別無選擇,因此我選擇相信妳。」
「相信我?相信一個被自己氏族放逐的精靈。」
「換個角度想,妳可以介紹自己是個旅行者,主動離開自己的故鄉。會被驅逐的原因很多,這也並不能代表什麼。我小時候也因為傳染病的緣故被要求離開原本居住的開拓村,現在也是找到自己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確實,地緣關係十分強大。
卻對於變化感到不適應,一致對抗或一致排外,成為枷鎖。
「你口中稱作為『家』的地方是能輕易改變的嗎?又或著……你所謂的『家』是什麼。」
奇怪的問題。
不過,至少我們能夠簡單的閒聊。
也許是什麼我不知道的原因,無意識地讓我們的關係改善了?
「不用想的太複雜,『家』,就是當妳在廣闊的四方世界裡的容身之處。」
「容身之處……意思是,我想住在這村子也可以?」
「額……如果高貴的精靈不嫌棄這些由灰泥和茅草構成的泥濘聚落。」
原來是拐個彎想找個地方居住,幫我解除魔法也是想表示就此互不相欠。
不愧是精靈,腦筋動得比較快。
這也代表妳不會有想傷害村民的念頭吧?
所以,我的攏絡任務算是不知不覺地完成了?
「你一直都這麼善良嗎?從你的眼睛裡感受不到惡意。」
我的眼睛?
「……我算善良嗎?我一點也不覺得,不經思索的善良是沒有意義的。有人教會了我這一點。」
「誰?」
「瑪麗娜,當初願意接納我的人,原本的村子懷疑我也是傳染病的帶源者時,第一個站出來支持我。」
「——讓你理解什麼是『家』的女人。」
「……或許吧,她是我的青梅竹馬,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是很溫柔善良的人。」
摸不著頭緒的對話。
是在藉由我打探關於柏德村的情報嗎?又或著,像是在用竹竿過河一樣,一步一步的試探身為精靈的自己往後在人類世界生活時的思考方式。
「為什麼要抱著樹?」
「為了調查。」
「這樣啊。」
可是,看著自己被擁抱挺不不自在的。
妳……不會嗎?我們,姑且算是陌生人吧?
「……還要很久……所以,慢慢來吧,不要急。」
臉被枝幹遮住了,難以理解妳在想什麼。
「所以,精靈小姐呦。為什麼約翰現在會變得跟發芽的馬鈴薯一樣?」
十分貼切的比喻,史密斯。
雖然目前的身體跟人差不多,但是身上仍然有數個綠色的芽點。
不過最終的結果能夠腳踏實地、五感俱全,我就很滿意了。
「……他的身體裡有一小部分的魔力一直阻礙魔力的輸送,結果只能這樣了。」
「唉——看來,只能去大城市的魔法協會找尋辦法了……約翰,既然你能夠走動了,還有打算去追瑪莉娜嗎?」
是啊,瑪莉娜,不,現在應該說是聖女瑪莉娜了吧。
「我會去見她的。但不是現在,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是,是見不到已經成為人上人的她。而且,如果憑著感情衝動的追過去,我也沒有能力替她做任何事情。」
「確定嗎?那丫頭應該會很想你。」
「就算她願意見我,那她周遭的貴族呢?為什麼要接受平民的我?現在的我,若莽撞地執意待在她身邊就只是一個累贅罷了。我……我要積攢一些讓周圍認可我的實績。」
「這樣啊?我以為你身體恢復後會直接衝過去追上她呢……不過……我聽鮑勃描述過那個家輝,不太像是開拓村附近的地方領主,或許……帶她走的貴族稱呼她為聖女並非玩笑。你想,如果是為了納妾,又何必親自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史密斯,我很擔心她。鮑勃叔叔也囑咐過我要守護她,光是聽到她被貴族帶走,我恨不得現在啟程——如果是發生意外前的我。現在的我,十分無力。」
「……你,至少在那個女人手下撿回一命,別難過。」
安柏,妳這是在試圖安慰我嗎?謝謝妳。
「那,你打算……嗯……約翰,你覺得你要到什麼程度,才有能力去追尋瑪麗娜?這注定不會是短時間內又完成的事情,然後又同時背負瑪麗娜是否平安的壓力。」
「我……我打算當冒險者,史密斯。」
「約翰,木、石、青銅、鋼鐵、銀、金,至少要到青銅說話才有份量,也稱得上算是有擔當的冒險者,到了這個階級的人基本上都會有個響叮噹的綽號。但是,你有辦法在一年,算上升級考核,最快在一年內達到這個目標嗎?」
「我不考慮升級的事情。」
「哦?」
「我……至少要有收入。農民無法在城市裡生存,我除了種田打獵什麼都不會,我甚至不清楚她被帶到哪裡。我需要一筆錢,在守護她的前提是讓她不需要擔心我。」
「……你變了約翰,像是被沖刷後的河石。看來這次的意外對你的衝擊是如此巨大,『松樹會在風雪下更加高聳,讓年輪象徵它的智慧。』這是好事。」
是這樣嗎?
我反而覺得我不再那麼有自信了。
「好吧!總而言之,既然你的身體現在只能這樣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再操心也沒有用。那就先吃飯吧,今天我大半的時間都在和村長討論大森林的事情,那蘋果粥早就消化得乾乾淨淨。」
出乎意料之外,這具身體可以進食,可喜可賀。
但是,晚餐的燕麥粥少了以往從瑪麗娜收到的雞蛋,總覺得少了一番滋味。
「對了約翰!明早,我會出發去領主居城,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問我的,但是我現在只能說這是秘密。不過,如果你想要訓練的話,我想精靈小姐會很樂意幫助你的。」
史密斯瞥了安柏一眼,安柏旋即瞪了回去,像老鷹一樣。
這兩人什麼時候關係也變融洽了?
「安柏妳願意……」
「——指導而已,別奢望太多,人類。」
「謝謝妳,安柏。」
「不要奉承我。」
「不,只是……機會來的太突然。就常識而言,根本不會有老師願意免費教授,只有貴族或有錢人才有能力接收教育。」
「我可以隨意敷衍你,反正你也不會曉得。」
「這……妳、妳應該只開玩笑的吧?」
「難說。」
「——哈哈哈!少欺負我們農村的年輕人,精靈小姐。他單純的很,妳很清楚不是嗎?」
「閉嘴,人類。」
所以,算是答應要訓練我?
§
跟精靈王國不一樣。
風的聲音更清楚,夜空不是墨色,還是帶點藍。
一望無際,可以看見星空閃爍。
很抱歉,霸佔你唯一的床鋪。
乾草堆睡起來舒服嗎?
小心翼翼的輕觸著芽點。
夜已深,你睡了嗎?我的騎士。
還好,稻草床上被羊毛毯包覆的你睡的深沉。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追尋的公主不是我。
我知道你心中的軟弱,你肉體的無力。
你很平凡。
缺乏智慧、沒有資質,是耕田的犁讓你的手長起了厚繭。
你根本就沒有成為詩歌裡騎士的天賦。
但是啊,我的騎士。
你的話語確實拯救了我。
是你讓我願意堅信某人的必定到來。
你成為我的信仰,成為我的救贖,那致暗時刻的光。
作為回報,我會為了你盡心盡力。
那怕是在同族中弱小的我。
所以,努力成為強大的騎士吧。
然後,再次拯救哭泣絕望的少女吧。
讓她歡笑,讓她幸福。
§
美麗的刺客捏住了騎士的鼻尖。
看著騎士扭曲掙扎的臉,不禁竊笑。
這樣可不行喔,竟然連刺客的接近都無法察覺。
不過,誰叫現在的他還不夠強大呢。
月光皎潔,騎士睡得很安穩。
少女也是,如此久違的。
§
倒塌的樹木、散了一地的落葉、被刨起的大坑,還有被削去部分樹枝的巨樹。
白色的花被壓爛在泥裡腐敗。
我的同胞,我的愛,沒有了,我又再次回到孤身一人。
無法接受。
為什麼允許我們之間的分離,獨留我被束縛在大森林?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被允許離開?這是詛咒身為世界樹分枝的自己嗎?
永恆的看守地脈,這就是注定的宿命嗎?
好不甘心,只能透過魔力隱約感受你的存在。
離開了我,你會像我一樣寂寞嗎?
你會想我嗎?就想我一直思念著你一樣。
最後,連像樣的答覆也沒有收到。
難道,你不愛我嗎?
……不可能。不會的。不是的。
怎麼會呢?對吧?
糟了,太用力讓花壞掉了。
明明這是你唯一留下,也是唯一能證明這不是夢的信物。
胸口好痛、好痛、好痛,為什麼?
樹,明明是不會痛的,為什麼?
「……世界樹大人,您需要我在重複說明一次嗎?」
我好想你,我好想見你。
為什麼要走?廝守在一起不好嗎?
兩人一起度過林中寧靜的歲月,看著自己的族群繁榮茂盛。
這樣不好嗎?約翰?
為什麼要走?
「世界樹大人,想必是我的姊姊冒犯了您,才讓您不願意答應我們一族的請求,我在此向您道歉。如果可以,請您請聽我們的訴……」
「精靈,我漂亮嗎?」
「……是的,您十分美麗。」
「……是嗎。」
「世界樹大人,如果您需要的話,我等一族可以提供最好的裁縫師和化妝師,配上您的美貌一定會讓任何人都讚嘆不已的,我保證……」
「——幫我。」
§
史密斯騎走了村裡為數不多的驢子,清晨就出發了。
磨坊的水車開始運轉,雜草在田間蠢蠢欲動,關了一個冬天的牲畜被放出來吃草。
瑪莉娜。
儘管,妳被貴族帶走的消息仍不時被人討論。
儘管……妳的父親聽到我的決定時難以肯定。
我不確定他是否是我為懦夫,又或是忘恩負義的渾蛋。
也可能他心裡也理解,即便我騎著馬衝過去也是杯水車薪。
從城門的守衛再到妳的身邊,這絕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髒兮兮年輕人可以逾越。
貴族與平民的差距太大了。
我打算透過冒險者的身份讓我至少有資格遠遠地眺望妳是否平安。
這也是我唯一知道的捷徑。
抱歉,瑪麗娜。
我真的很抱歉。
但是我需要時間,這是無論所有人唯一平等的財富。
一無所有的我,現在只能將妳放在層層堆起的農活之下。
我只是暫時回歸平凡,日子仍要繼續過。
願北境諸神庇佑妳。
我懂,若神明真的願意庇佑就會讓穀物年年豐收,消除飢餓和貧窮。
若妳就在我面前會喝斥我不負責任,因為可能此時妳正處在難以想像的痛苦之中。
姦淫、奴役、暴力。
但是我發誓,我會去見妳。
我盡我所能。
我只是……只是……需要擁有當妳向我伸出手時能堅定地回握的能力和勇氣。
像是詩歌裡的騎士,在千軍萬馬裡將公主擁上馬背,瀟灑離去。
即便實際上是沾滿泥濘的驢子和篳路藍縷的農民。
再次,願諸神保佑妳。
這是我唯一不需要錢和代價就能做到的事情。
不知不覺,太陽來到頭頂,天空藍的清澈。
「我把午餐拿過來了……」
「安、安柏?你換衣服了?」
粗布上衣和用麻繩束縛的青色長裙,上面縫著實用的大口袋。
像是尋常的農婦,也就只有農復會這樣打扮。
如果把縫在衣領上的帽子披上就更像了。
「妳之前的狩獵衣呢?精靈會習慣穿這種衣服?不會不舒服?」
「大驚小怪的,人類。這是村民提供給我的——拿去,你的午餐。我把你屋子裡能吃的都拿過來了,你家裡存放最多的就是耐放的雜糧,和你鄰居相比,我懷疑老鼠都想搬家了。」
這倒是未必,那些惱人的房客從來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哦!妳把樑上的燻肉和起司也拿過來啦,還有乾乾硬硬的麵包和啤酒……份量這麼多?」
「還包含我的份,人類。」
毫不猶豫的並肩而坐,為什麼?
「原、原來如此。」
「還有。這是野草莓,村子的外圍長了一些。」
小小的,被壓得微微變形,數個紅色果實出現在掌心。
手被汁液染的發紅。
「謝謝……安柏。」
氣氛好尷尬。
不久前是想殺死我的人。
也是一起被史密斯拯救的人。
還是目前暫時的同居人。
可是,我們現在的舉止跟新婚的夫妻有什麼差別?
「精靈也吃肉嗎?」
「嗯。」
「精靈平常都吃些什麼。」
「跟人類差不多。」
「也、也是吶……村民有說什麼嗎?對於妳。」
「只是好奇,沒了。」
「抱歉,本來我應該帶著妳四處走走讓大家認識妳。可是現在是農忙時期……」
「不需要,我又不是什麼珍稀動物。」
「……妳……妳穿的那件衣服,是不是一個有點胖胖的婦人給的?頭上戴著紅色格紋的頭巾。」
「對。」
「那應該是海倫嬸嬸,晚點我跟她道謝,妳也一起來吧。」
「我拒絕。」
「柏德村很小,很多事情都是要一起才能完成。就算只是暫時住在這裡,還是向海倫嬸嬸道謝吧。在村子裡她算是最不會排斥妳的人。」
「想住在這裡就要看人臉色,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人是互相的幫助的,總會有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刻。」
「我不認為,真正善良的人才不會計較眼前的人是否幫助過自己。」
「這……妳說的也沒錯啦。」
明明和妳是在陌生與認識之間曖昧的友好關係,話題卻像凍土一樣難以開墾。
還是,妳只是不擅長聊天?
「安柏,妳之前跟我說想住在柏德村是真的嗎?」
「看狀況,我想住哪就住哪。」
「喔……這樣啊。我想說,妳若有打算要居住,就要幫妳蓋個房子……」
「幫我蓋房子?」
「對啊,這是表示自己支持異鄉者成為村子一員的一種方式。」
「……真是奇怪的人類文化。」
話題又中斷了。
真糟糕,除了吃,農活,狩獵,採藥有什麼能拿出來跟女生聊的?
我平常都跟瑪莉娜聊什麼……好像也都是這些東西。
唉,只是想跟妳變得要好怎麼這麼困難。
「基本上,如果要蓋的話要先請工匠測量壁爐的位置,這可是整棟房子最重要的地方,其他像是煮飯的煙要怎麼排,燒火的熱量要能夠讓屋子變暖……」
怎麼了?一直默默地盯著。
「——下午……要來練習劍術嗎?」
「可以嗎!可是妳的傷口……」
「以你的資質還不到能握劍的程度,人類。」
「額……我覺得我體格不算太差啊?」
就是很普通的身材,一看就是吃了很多扁豆和燕麥,不瘦也不壯。
「一直耕田是無法變強的,我的騎士。你必須先了解劍術和耕田兩者使用的肌肉不同。」
「原、原來如此。」
不過,為什麼有時候會叫我是『我的騎士』?綽號嗎?
類似幸運的佐夫、順風耳雷諾、左撇子阿爾法?
所以,我們彼此的關係有變的柔和?
那……禮貌上,我是不是也要試著替妳取一個綽號?
自家的菜園裡,鬆軟的田土尚未播種。
將田裡的土挖鬆,混合稻草和水用鋤頭一鏟一鏟的攪勻形成淺淺的爛泥坑。
「少年仔!大好時節不播種在這裡玩泥巴做什麼?夯土不是這樣做的啦。太濕了,還要加一點炭灰和沙,稻草的量太少,不夠的話我家還有麥殼你要不要拿去用?」
「沒有啦,我是……準備鍛鍊身體的場地。」
「嘎?鍛鍊身體?拜託,平常腰彎的不夠嗎?操勞到我這年紀喔,動沒幾下膝蓋跟腰就痠痛得不得了,約翰你還年輕,要愛惜身體捏。」
「是的,我知道。」
「那我走了啊,我要去喝點小酒了。」
「好的,慢走。」
真奇怪,耕好的田沒播種比傳說中的精靈還要讓人嘖嘖稱奇。
各位長輩們,這位可是精靈喔,精靈!
「唉……那個,安柏小姐。請問我接下來該做什麼?」
長耳朵悠悠的上下晃動,看來心情妳似乎不錯。
「抱著,然後開始在這裡面用半蹲的方式繞圈直到我說停為止。」
「安柏小姐,這樣做的用意是?」
「鍛鍊耐力,畢竟任何武術的基本就是從下半身的穩定性開始。」
裝滿水的小木桶?聽起來沒有很困難啊?這比去河邊打水簡單多了。
每天都在做差不多的事情。
「再蹲低一點,想像你正坐著一張看不見的椅子。」
「……這樣?」
「把手臂伸直,跟肩膀平行。」
「像這樣?」
手臂末端雖然有重量在拉扯,但也構不成負擔。
「抬頭挺胸,保持姿勢繞場地十圈。」
就這樣?我平常劈柴挑水都不只這點重量。
「有意見?」
「不!當然沒有!」
才十圈,輕輕鬆鬆吧?
汗珠又苦又鹹。
腳踝輕易的陷入泥巴裡,腰,膝蓋,小臂已開始痠痛,腳趾縫隙都是異物。
乍看不算負荷的小木桶,越發沉重。
身體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每走一步都是阻力。
指尖只能死死的扣住,原本盛滿的水被灑出一半。
明明才走了幾圈而已,就已經快摔倒了。
是我太傲慢了,安柏小姐。
我已經沒力啦!現在我整隻手臂已經又酸又麻,只是要咬牙硬撐而已。
「成為一名戰士的基本要求就是體力,這可不是在務農或狩獵,光是一把長劍和就遠超出你現在握著的重量。你至少要走十圈才可以休息!現在才五圈而已!」
手指由紅泛白,原本可以平舉的上臂現在只能拚命的拉伸。
感知不到小腿,膝蓋痠軟,腳根本掙脫不出爛泥的束縛。
「還有四圈!」
來不急用鼻子呼吸了,嘴巴過度呼吸,喉嚨裡傳來淡淡的血絲味。
心臟跳動得好快,不會因此破裂嗎?
「再三圈。」
光是騰出時間舔落唇邊汗珠,就差點嗆到。
犧牲的剎那,就損失讓流進空氣喉嚨的餘裕。
「剩下兩圈。」
現在才走完一圈?
不對,我在說什麼東西?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耳朵好燙,頭暈呼呼的,我的手臂現在有打直嗎?
「最後一圈!」
乾掉的泥漿好癢。
好熱、好痛、好濕、好黏、好累。
已經,走不動了!
「——約翰!」
泥巴什麼的隨便啦,笑我像是豬仔在泥裡打滾也行,真的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整個胸腔都在共振,喉嚨好乾、好痛。
全身好燙,我發燒了嗎?
耳朵嗡嗡叫著,只能大口喘氣。
「……你這樣不行,這幾天就先這樣練習吧。」
原先乾淨的裙子,如今裙襬沾著大量的泥。
明明不需要走過來也可以,這下借來的新衣服不就用髒了嗎?
「需要拉你一把嗎?」
順著拐杖慢慢地蹲下——咦?妳什麼時候過來的?剛才妳不是還在田埂邊的樹下……不想思考了。
「想喝水?」
「要……」
乾渴到說不出話。
「泡在泥漿裡對身體不好。」
呵,我現在就像一坨空扁的麻布袋,綿軟的輕輕一拉就被拖起。
辛苦妳了安柏,想不到竟然要讓傷口癒合才過一天的病人用拐杖一拐一拐地把我拖到樹蔭。
「水。」
冰冰涼涼的好舒服。
我能夠理解魚為什麼離不開水了——會乾涸而死。
「多喝一點。」
等等,倒太快了。
「安……咳!咳——咳——安柏,我自己喝就可以了!」
「是這樣嗎?」
「當然啦!剛才是例外。我可是成熟的北境男人!可不會像羊羔一樣被人餵食!」
更別提膝枕,這會讓人笑話我的!
「聽起來……你還有餘力,接下來就是戰鬥訓練了。」
耶?至少再讓我休息一下,我手腳還在發抖。
「你的體力實在是太差了,剛才的訓練只是暖身而已。不過鑒於妳是初學者所以讓你額外多休息,往後就不會了。」
「可是,不是要調整好體力在進行下一樣訓練嗎?」
「戰鬥的時候對手是不挑剔你此刻的體能狀態,弱肉強食。這也是訓練的一環——『習慣在不完全恢復時做戰鬥應對』。」
「那個……不需要準備更開闊的空地嗎?還有妳的身體不是和劇烈動作……」
練習的劍是隨手折的粗樹枝,練習場地就是原先休息的樹蔭下的狹長田埂。
老師還負傷授課,真的沒問題?
「不需要你操心。現在根本不需要我跟你對招,只是口頭說明。因為你從未使用過劍,所以必須從最基本的『起式』開始學起。通俗說明,就是『戰鬥預備姿勢』。」
「好的……」
「第一個是『鷹式』。你邊聽邊擺架式,我會對你的動作調整。」
「是!」
「以左腳為重心,左腳在前右腳在後,保持一個肩寬的距離。身體微微蹲低,右手握前,左手握後。雙手舉劍超過頭頂,用劍柄對準敵人。這是簡潔易懂的劈砍姿勢,但是下半身會有破綻。」
就是平常劈柴的姿勢?只是換成劍的版本。
「腰太高了。」
「是!」
「再蹲低一點,重心向後不要讓對手把你推倒。」
「是!」
「手再舉高一點,像這樣。」
手被包握,後背不斷被胸部擠壓。
且慢!男女有別,這樣有失禮節。
「那個,安柏小姐。這樣是不是靠太近了?」
「你在想什麼?我會靠近只是為了方便指導你,先入為主的你才失禮。『起式』可是劍術中最重要的部分,承接每個招架動作,所以我必須讓你熟悉每種起式實際操作的感覺。」
可惡!我一個人胡思亂想什麼。
難得有人可以教我武術,我必須好好珍惜!
「真的非常抱歉!請繼續吧!我會努力訓練!我要變得更強!」
「……嗯。」
貼得更緊了,這是好事。
代表安柏正刻苦地為我用心教學。
那怕現在近乎食指緊握,背部漸漸感到擠壓。
「像這樣——揮下去。這就是鷹式最基礎的揮劍。當然,也可以旋轉手腕像側面進行劈砍」
不愧是安柏,這樣手把手的貼在一起反而更能體會到這基本的動作裡的一舉一動會怎麼反饋到我的全身。
果然有些體會是口頭無法說明的。
「是的!」
擠壓感慢慢遠離。
「第二個是『牛式』。下半身的姿勢保持不變,改成將劍舉到腹部用劍尖瞄準敵人的喉嚨。」
又再次擠壓。
「往前一刺。」
順應著右腳的跨步,整個人都被安柏包覆起來。
「這就是牛式最基礎的刺擊。但是,缺點在於每當需要從上或從下劈砍時需要額外做出將劍抬起的動作,這在高手過招時是致命的空檔。」
擠壓又再次遠離。
「這就是最基礎的兩種起式,你就先練習如何保持正確姿勢揮劍,以熟悉如何切換這兩種起式為目標吧。」
「是!感謝指導。」
結果,直到日落也沒抓到切換起式的要領。
注意了手的擺放,卻忘記是哪隻腳在前,左右手互相阻擋。
這還是第一次覺得手腳不聽指示,連手指快忘記該怎麼抓握。
唯一獲得的,就是虎口的水泡。
明天戴上手套練習吧。
「抱歉,安柏。訓練結束後連晚餐也要麻煩妳準備。」
再也沒有任何力氣,僵硬的身體陷入稻草堆中,稻草粗硬的梗不斷刺激著本就痠痛的肌肉。
尤其是小腿和背,膝蓋也是,像生鏽一般。
這樣明天還有辦法再接著訓練嗎?更別提每日的農活。
「約翰,你……你不睡在床上嗎?」
「嗯?不,我睡稻草堆就可以了,妳的傷不是還沒康復嗎?」
而且未成婚的男女睡在同張床上有失禮節,這不是騎士該有的行為。
有機會我再請木匠幫妳製作一張木板床,以後妳若有自己的房子這床也能當作喬遷禮。
「怎麼了嗎?」
突然默默地走過來。
「你,訓練完之後就要去找那個女人——瑪麗娜了吧。」
壁爐裡闌珊的柴火使得臉孔的陰影更加幽邃。
看不清妳此時的心情,但是僅存的眼睛卻直勾勾的望著。
我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安柏。
那怕妳看得再仔細,就是普通的眼睛,北境人特有的藍灰色眼眸。
「對。」
「為什麼。」
「我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她就像我的家人一樣。突然被帶到那麼遠的地方,接收莫名的預言,當然會擔心她吧?」
「……家人?但是沒有血緣關係。」
「是啊……其實也不一定是因為是家人的緣故,就是很單純的——我很擔心她。萬一她受傷或遭遇不測,我會很難過。」
「沒有其他原因?」
「沒有。因為擔心所以時時掛念,這樣的原因不就足夠了嗎?」
「……是嗎。」
「呀!妳突然摸我做什麼!妳的手好冰。」
「……按摩,用來舒緩肌肉痠痛。」
「可、可是,妳的身體不是還沒辦法做高強度的動作嗎?」
「……如果不這樣做,你明天連離開稻草堆都辦不到。」
「是、是這樣嗎?」
好像也蠻有道理的,村里的老爺子們總是喜歡以按摩肩膀做為請求幫忙報酬,
或是一些治療痠痛的藥膏貼布。
「安靜,然後睡吧。」
哪有那麼快睡——肌肉正在發燙,手指涼涼反而很舒服。
划船似的畫圓,僵硬的背像是加水的麵團慢慢化開。
從背部的肌肉到肩膀,然後到腰。
手臂和小腿也輕輕的揉捏著。
難怪……長輩們……真的……很舒……服……
§
很累了吧,第一次做這樣的訓練。
長年勞動的身體粗糙堅硬,頭髮和鬍子散漫的生長著。
「睡著了嗎?我的騎士。」
鼻息很沉穩、規律。
既然現在的你不會知曉,那,現在暫且成為我的依靠吧。
對不起,我太害羞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獨佔你,我的騎士。
你會討厭軟弱的我嗎?
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
稻草的味道、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你的味道。
……瑪莉娜、瑪莉娜。
真是令人羨慕的女人,在關愛之下長大。
認識妳的人都用關愛的眼神在介紹妳。
那怕毫無預警的被帶走了,也能夠被人牽掛、被人思念。
甚至,有人願意不惜一切去追尋妳。
為什麼妳能夠擁有這些呢?
我才是需要被騎士拯救的公主不是嗎?
我什麼都沒有,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讓我擁有他不好嗎?
讓我緊握我生存的意義不好嗎?
為什麼妳這麼貪婪呢?給我不好嗎?
「……我討厭妳。」
§
眼前的山丘上是巨大的建築,河水圍繞著山丘。
山丘下是很多的房子和農田沿著河岸聚集。
馬車繼續向前行駛著,人群開始顯現。
街道兩旁的房子懸掛著彩繪圖案的木牌。
還有許多的街頭小販在叫賣著。
蔬菜、肉類、布匹、麵包、奶酪、酒。
有的只是將木箱和木桶併在一起就當成攤位在經營著。
有的明顯是設計過的攤位,還有簡單的棚子。
馬車繼續行駛,走過了吊橋。
彷彿被石造的怪物吞噬。
泥土路面被石磚取代,車輪在石磚道路上輕盈的轉動。
兩旁是精緻許多房子,屋頂是紅磚制的。
接著又是一道城牆。
大門開啟後,眼前是忙碌的人群。
穿著盔甲的人,穿著沒看過的布料五顏六色的人。
「我們到了,聖女大人。請下馬車並小心階梯。」
「謝謝你,阿貝爾。但是叫我瑪麗娜就可以了。」
「我的榮幸,瑪莉娜大人。請跟著我到會議廳前稍後,我已提前命人準備茶點。」
還是第一次進入比村子的教堂還要大的建築,還是雙層的。
樓梯踩起來有空洞的回音,有點可怕。
走廊底的大門似乎是會議廳,兩個很嚴肅的人站在門旁守衛著。
「請在這稍坐片刻,等待傳喚。我必須參與會議,暫時告辭了瑪莉娜大人。」
「好、好的。阿貝爾。」
椅子上墊著軟墊,小小的炭爐加熱著茶,還有花朵裝飾在陶瓶裡。
加了很多蜂蜜的餅乾、水果塔、果醬餡餅、盛在高腳盤裡的水果。
銀製的餐具閃閃發亮像是鏡子,茶杯一碰到盤緣就會發出好像要碎裂的聲音。
沒有木杯可以用嗎?壞掉了我沒有錢可以賠償。
「——卿是不是搞錯什麼了!一個養雞的丫頭竟然是聖女!聖女必須由我們高貴的血脈誕生才對!」
好大聲。
「如果是真正的聖女的話,還請她向我展示傳說中的聖火吧!」
「辦不到?她不是聖女嗎?難道你在愚弄我們嗎?」
「萬一預言有誤呢!依照預言顯示將有災變發生,我們還來得及等她成長嗎?」
「我們甚至連領主會議都尚未集結,該怎麼應對災變的發生!」
「沒有預言發生時間,這不就代表明天也有可能發生災變!荒唐的戲言!」
「陛下!戰爭需要錢,我等要求加強賦稅來負擔軍費開支。」
「卿瘋了嗎?如果再提高賦稅人民會造反的!」
「如果我們強化現有的堡壘呢?北方有些堡壘已經年久失修了。」
「少趁機騙錢,你們這群在風雪裡養老的鄉巴佬!」
「你說什麼!」
「冷靜!兩位請冷靜!要我說,『種族同盟』條約呢?我們可以要求他們提供支援。」
「都過去幾百年了,同盟還有效嗎?」
「那僱傭兵如何?自由都市的傭兵集團向來見錢眼開。」
「我們怎麼能夠將國防安危交給鬃狗一般的傢伙。」
「肅靜!肅靜!大家不要再吵了!」
貴族大人們好吵啊,聲音這裡都傳到門外了。
嘎吱——
「會議結束了嗎?阿貝爾大人?」
「不,只是我怕瑪麗娜大人等候太久……很無趣吧?實際上的貴族就是這副德行。」
「並、並不會呦!完全沒有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是嗎?那就好……瑪麗娜大人,根據巴德松男爵私下對王的提議,您從明天起必須學習各種貴族課程,請您盡早休息。我先帶您去日後的起居室吧。」
「阿貝爾你……不需要繼續參加會議嗎?」
「按照討論進度,不論我再不再場都無關緊要。與其讓您無限期地等候,不如繼績利用空檔帶您認識環境,往後王宮居所的別館就是您第二個家了。」
不再是簡陋的木板床上鋪上稻草和毛毯,而是真正的床。
有蓬鬆的枕頭和棉被,磚砌的壁爐讓室內保持著舒適的溫度。
家具也比家裡多好多。
桌子、椅子、梳妝台、衣櫃、還有一大塊地毯。
我真的需要這麼多東西?甚至還有專門的僕人服侍,一舉一動被人盯著好不自在。
「聖女大人,還請您把鞋子穿起來。」
「沒事的,石磚踩起來很舒服,不會濕濕黏黏的。」
「淑女理應端莊優雅。您將來可是必須跟貴族大人們經常往來,可不能失禮。」
「好、好的,我會的。」
「那麼,我先退下了,明天一早我會替您更衣的。」
被收走的托盤,留下晚餐奢華的香氣。
真想讓約翰看看原來雞蛋可以做出這麼多種美食。
而且,第一次洗熱水澡,到底需要少木柴才能燒出一桶熱水呢?
放了精油和花瓣,皮膚香香的。
蚊帳從床頂傾瀉而下,明明是不顯眼的角落,卻刻著精緻的圖案。
過於寬敞的臥室,鬆軟的大床,柔軟不刮人皮膚的衣服。
約翰,我來到離故鄉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了。
我往後會接見許多我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見面第二次的尊貴人物。
城市裡的人真的很多,就向村口溪裡的魚群一樣穿梭不停。
我還見到你夢想成為的騎士,只不過跟你說的有點差距。
希望你不要對現實感到失望,鎧甲還是很帥氣的。
最近,頭上的羽毛開始變多了,感覺自己就像正在換毛的小雞,頭有點癢癢的。
頭髮的顏色開始有點變紅,讓我有點擔心你會不會認不得我。
如果你真的認不得我了,那我只好狠狠地把你揍到認得我為止。
怎麼可以輕易地忘記我呢?
不過,還是很想念故鄉的大家
「貴族教育應該會教我寫字吧?那明天試著問問看怎麼寫信好了。」
能夠透過小窗看見中庭。
早上忙碌的人群消散,剩下士兵在夜間巡邏,稍早女僕也離去。
突然變得肅靜且空蕩。
「那個笨蛋會來找我嗎?太安靜了,有點寂寞吶……」
我以後就要一個人住在這裡了嗎?
「早上好,聖女大人。我是你的語言學老師,巴德松男爵。你也可以稱呼我為牧師,因為我同時俱有神職者身分。」
「額……嗨,巴德松牧師?」
「聖女大人,你或許可以對你的平民朋友親切的問候。但是,這對於正式的社交的禮儀這是非常沒有禮貌的。當然,這正是我的任務——教導基本的社交禮儀,大陸通用語、書寫、算數和些許的紋章學。」
「紋章學?」
「是的,紋章學。旗幟、罩袍、盾牌、鎧甲、封蠟、印章,都算是紋章學的一部份。雖然我並非這方面的專家,但是我有義務讓聖女大人知曉最常見的紋章。尤其是辨別敵友,以及書信來歷。」
「額……原、原來如此?」
「我們就先從最基本的『字符』開始學起吧。有別於『北方通用語』,『大陸通用語』在字符上有些不同的差異。這會造成在拼寫和發音上有所不同。」
大陸通用語?
「我會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下基本『字符』,我希望您能夠跟著我唸出正確的讀音。」
「好的。」
簡潔的圖形一筆一筆顯現,這就是字符?
看來要一陣子以後才有辦法寫信給約翰了。
像嬰兒一樣反覆地說同樣的音調。
嘴巴好乾,可是沒有看到茶或是啤酒。
牧師都不喝水嗎?
「雖然還有待提升,平民的腔調過於明顯,但是我認為今天關於語言學的部分就先告一段落。」
真的嗎?我想去中庭看花!
學習真的太沉悶了!
「用過午膳之後,我將跟您講解紋章學。」
要吃飯了嗎?太好了。
早就餓得咕嚕咕嚕叫,早餐給的太少了。
「不過。我將跟您一併用餐。」
咦!
「雖然有些失禮,不過這是一次教導用餐禮儀的絕佳機會。」
不就是吃飯,還有什麼要遵守的嗎?
不可以掉麵包屑?不要吃太快?
麵包屑不用太擔心,我每次都會仔細的沾起來吃喔。
我不挑食,也從不浪費。
鈴鈴——鈴鈴——
開始習慣女傭端著餐盤魚貫進入,真是神奇,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待命。
「請慢用,聖女大人。」
麵包竟然不是黑色的!好白喔。
明明昨天的顏色比較灰還有一些麩皮在裡面。
是蔬菜燉肉!好大塊的肉!其中一份是我的嗎?真的可以嗎?
「聖女大人,請使用餐具而非用麵包把食物鏟進嘴裡。並且,在正式的用餐場合,要細嚼慢嚥小口小口的吃,避免發出聲音。」
「咕?」
「請將手肘收攏,也請不要一隻腳踩著椅子。嘴巴裡有食物時不要說話,先嚥下去。」
「我、我知道了。」
「趁機講解跟您介紹用餐禮儀的知識好了。聖女大人您知道到嗎?通常在正式的餐會或是晚宴,第一道通常會先享用冷盤。」
咦?不是就一道菜配著麵包而已嗎?
「沒關係,您邊吃邊聽。冷盤通常會是奶酪、燻肉和燻香腸,有時會有堅果。接下會端上湯,湯結束後才會上主菜,最後是甜點。」
原來如此。
「大致上會分為這四個步驟,除此之外還有像是『立食會』這種特殊場合。賓客可以自由取用食物,四處走動與人交際。」
嗯、嗯。
「當然,最為重要的是,請不要食物一上來就狼吞虎嚥,請等主人的指示再開動。餐會的本質在於社交,因此每份餐點之間會間隔一段時間,若有貴族跟您說話時請保持談吐優雅。」
「……那個,可以再來一份嗎?」
「……唉,聖女大人。私底下無所謂,但是在正式場合請避免做出這種舉動,這對主人和賓客來說都很失禮——給聖女大人再來一份!」
不就是填飽肚子,怎麼會有這麼多規矩。
「最後一點,聖女大人。您現在不再是平民的身分,要有自覺。對於下位者不需要過於謙卑,要保持威嚴,才能使人願意服從指示。」
「是、是!我知道了……」
因為身分的不同,就不能用同樣的態度相處,那約翰怎麼辦?村子裡的大家怎麼辦?
這樣聽起來,貴族大人們都好孤獨喔。
§
『他們,是王忠實的僕人。』
『他們,是王堅毅的信仰者。』
『王將要甦醒』
『王渴望鮮血。』
『王想要愉悅。』
『一位戴著王冠,乘著蚊蠅離去。』
『一位揮舞著戰旗,被鐵鏽簇擁著向前推進。』
『一位閉起了眼,等待萬物凋零後甦醒。』
『夾帶著冷冽的北風。』
『手握冰霜與死亡之力。』
『他們將獻祭我們哀號的靈魂。』
『春天永遠不會到來。』
『永夜將至。』
『懷念太陽的溫暖吧。』
「保羅斯主教,這就是預言的全部內容嗎?」
「是的,我很確認,陛下。這一定是北方諸神為了提醒我們所發出的預言,我已經跟幾乎整個北境的教會用信鴿確認過了。毫無例外,主教們都是在睡夢中收到指示,這與古籍裡記載五百年前的災厄相同,只有芬尼克斯的聖女其神聖的火焰可以破除這場災難。我們必須重視這則寓言,趕緊認證寓言裡的聖女是否是那位農村姑娘。」
「那當年是怎麼解決災難的?」
「目前已知的只有兩句話,陛下。『不同種族的王聯合自己的子民,聚集在聖女之下。式微的火焰再次燃起,黑暗懾服於光芒。』其含義正在查證。」
「是這樣嗎……諸位怎麼看待?安德雷學士?」
「是的,根據歷史文獻,風嘯高原以南會散布如此眾多的哨塔和堡壘,我覺得這個預言有一定的合理性。否則難以解釋我們的祖先這麼戒備的原因。」
「弗拉基米爾爵士,關於堡壘的部分你怎麼看?」
「雖然北方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堡壘和哨塔有在運作,但是我們與周邊王國征戰許久,我很難抽出人手去戒備。」
「根據目前情報,北方主要是愛登堡、斯諾要塞、基爾要塞、黑水要塞有防衛功能,但是規模不像近代新築的堡壘龐大。其他的承平已久變得市鎮化,更多的都荒廢了。我個人認為,不如徵招農民和市鎮兵作為短期的兵源駐紮,這比起從南邊國境調撥精銳部隊要方便。」
「嗯……普林斯公爵?」
「陛下,我認為兩位的意見都有道理。出自於防患未然的心態,我覺得可以短期從鄉村招募一定數量的民兵,並派往北方的哨站做監視,時限一到就遣散。」
「短期募兵?一個人一天的伙食就快一銀幣,中央財政難以負荷。」
「雇用的費用由中央撥出經費,日常維持開銷則由地方領主負責。中央不需要多花金幣餵飽士兵,連招募的人力也是由地方提供——『羊毛出在羊身上』,還可以藉此削弱地方勢力。」
「哦?」
「至於目前四座堡壘,除了常規士兵,還可以緊急從市鎮徵招比農民兵更精良的市鎮兵,戰時緊急動員數千名士兵不是問題。貧弱的民兵雖搆不成有利的軍隊,但是能起到警戒和情蒐的作用。我覺得這樣應該足以應付飄渺的預言,陛下。」
「普林斯卿,就這樣的準備真的夠嗎?我們面對的可能是未知的古老災厄,和所謂的『魔王』。」
「保羅斯卿,比起虛無飄渺的預言,我更重視王國的現況。數字不會說謊,突然動員大量現有的軍隊其開銷會讓財政崩潰的。」
「那至少屯更多的物資和士兵到基爾要塞!這可是北方自古往中央的要道,更是由基爾家族代代管理。」
「肅靜,朕已有決定——優先確認聖女的真偽,若是,即開始訓練聖女。此事交由保羅斯主教負責。」
「是。」
「傳信使,前往地方領主宣達短期募兵的命令。為了避免國防安全和民眾恐慌搶購物資,南方的軍隊保持原樣。但是,秘密分批運送一個月的軍需品到基爾要塞,強化要塞防禦——僅此,解散。」
§
——叩叩叩叩。
會是送早餐的女僕?
「請進。」
「日安,瑪麗娜大人,唐突的打擾。」
「請問,今天是要提早上課嗎?巴德松牧師?」
「我很抱歉,今天的課程臨時調整,您今天必須先接受聖女的傳授儀式,我將在樓下等候您梳妝完畢——妳們幾個,確保聖女大人衣裝得體。」
看起來很昂貴的衣服和數個上漆的木盒被數名女僕拿著。
可是,早餐呢?貴族大人不習慣先吃早餐嗎?
「澡盆直接抬進去就可以了。」
六個人抬了昨天洗澡大小的木桶進來,還有一個人扛著木製屏風。
「那我等男性就先行告退了,有任何需求就搖手邊的鈴鐺。梳妝完畢就引領聖女大人到謁見廳。」
等等,洗澡不是都自己洗嗎?昨天也只是自己泡澡。
「聖女大人,我們將替您沐浴,請進入澡桶。」
「不用,我自己來就——」
「請您放鬆,一切多餘的事情給我們就好。」
木製的屏風迅速橫擋在門前,睡袍被剝下。
女僕在熱水裡滴了幾滴油,淡雅的香氣隨著蒸氣瀰漫。
「好香的味道……咦?哇——」
根本來不及欣賞香味就被牽引進入澡盆。
身體尚未適應熱水,手腳就被搓洗數次後抓出水面四腳朝天的修剪指甲。
喀擦——喀擦——
「我的頭髮?」
「必要的修剪,請原諒。」
糾纏的濕髮被梳子梳開,柔軟的毛刷開始刷洗四肢包含指尖,其餘人用亞麻布搓洗身體。
隱約間能看見女僕手拿著塊狀物體往布上刨了幾下就出現泡沫。
「讓我自己——」
臉、脖子、肩膀、背、大腿、屁股、連私處都被摸索過。
澆上幾瓢熱水,就被從腋下托起牽出澡桶。
乾燥的布再次摸索全身一番。
為什麼要這麼著急? 這麼多熱水才用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我又不是豐年祭裡的豬,要先用熱水燙過再拔毛。
「請您將手向上伸直,方便我們替您更衣。」
「什麼——」
「失禮了。」
根本就是故意不讓我說話才用衣服把我罩住。
滑滑的、硬硬的、刺刺的?妳們到底要讓我穿上什麼衣服?
「請抬腳。」
「腳?」
做工精緻的布鞋包裹住腳掌——我身上什麼時候穿著一件吊帶禮服?
「請您深呼吸。」
「哈噫!」
——根本無法說不!
後背被束繩拉緊,腰被強制挺直,胸部被刻意的凸顯。
「好緊……好難受。」
「那我替您調整——聖女大人有中意的首飾嗎?」
昂貴的珠寶項鍊、頭飾在數個木盒個別展示。
「嗯?都、都可以?」
「那就替您配戴的樸素一點。」
一條看不出什麼寶石的項鍊掛在胸前。
「聖女大人。」
「怎、怎麼了?」
「春日仍有涼意,在外請披上這件罩袍。」
「喔……謝謝。」
梳妝鏡裡映著的是一個陌生人。
明顯是王的中年人端坐在椅子上,其他人都站著。
不過,我算是哪個王國的子民呢?只有見過稅官過來村子收稅而已。
「——她就是聖女?根本就是乳臭未乾的小鬼。」
「——姿色不錯,但是那鄉巴佬的俗氣仍無法遮掩。」
「——難以至信,國家的未來就要交付給來路不明ㄚ頭。」
「——就為了這意義不明的儀式把我們召集起來,王真是糊塗。」
「——可悲啊,若是真有魔王軍首先遭殃的也是那些地方領主,跟我們沒有干係。」
「——為什麼必須是女的呢?應該是高大威武的戰士才對。」
就算你們這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貴族悄悄地評論,我這邊可是聽得十分清楚。
「肅靜!現在執行芬尼克斯聖女的傳授儀式!保羅斯主教,請你負責主持。」
「是的,陛下。瑪麗娜,請向前。」
身著代表北方諸神的藍色袍服,似乎是叫保羅斯的老人緩緩靠近。
跟村裡的神官爺爺不一樣,沒有洗到褪色,也沒有因為縫縫補補而變形。
還有金色的線在上面閃閃發光的。
「根據文獻,只有聖火的力量能夠擊退魔王和他的軍隊,我期望您能夠在此降下北方諸神的奇蹟,安定民心。」
真是磅礡有力的開場。
啊,那裏有個貴族帽子歪掉了還不知道。
「瑪麗娜大人,請閉眼。」
「是、是的?」
「聖火是遵從內心的意識湧現的,請您想像任何能提供你勇氣與力量的事物。」
勇氣與力量?
形容得實在是太抽象了。
「依照我的拙見。能夠想像得到的事物自然是越多愈好,當年的文獻記載也是如此紀錄的。」
為什麼突然要我在大眾之下開始冥想?
「然後,將這些事物用一個假想的容器裝起來。」
先跳過吧,可能待會就想到了。
至少這些東西可能被裝在箱子裡鎖著。
「什麼容器都可以嗎?」
「是的。接著,再假想一個會持續燃燒的器皿。」
「它需要被點燃嗎?」
「不用,但也可以。」
「我知道了。」
那就……石造的壁爐吧。
總是燒得最旺盛,而且很堅固。
「最後,試著去思考這些東西會放置在怎麼樣的空間裡,整個空間的擺設越詳細越好。」
還要擺在某個地方?
「想好了嗎?往後這個空間將會成為你內心提供火焰的來源,也是你的心必須被守護的部分。」
額……大概是在某棟房子裡。
「最後,請點燃器皿,如果已經燃燒了,試著添加燃料讓火焰更加旺盛。」
點火?要先劈柴……不對,屋子裡就會有陰乾的木柴……要準備點火用的稻草……咦?直接想像壁爐已經點燃了似乎比較方便。
「芬尼克斯的火焰會依照你內心的意志,形成它應有的樣子。而這也是妳勇氣的具像化。」
是、是這樣嗎?
「那麼,請睜眼。」
……什麼都沒有出現。
「嗯?是我的方法弄錯了,還是需要多試幾次呢?」
「——陛下!果然預言根本是無稽之談,我們應該依仗精良的軍隊才能保衛國家的安全!」
「——果然平民之中不可能會有奇蹟,若真有,也是從我們藍血中誕生。」
「——太荒謬了!竟敢以下犯上,應該將這個來路不明的騙子處以絞刑!」
太過分了……我也是突然被你們抓過來說是聖女的。
這一切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處罰我。
「——主教倪下!請說明現在是什麼狀況。」
「——請大家冷靜!她還是個孩子,她需要時間。」
「主教大人,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孩子,沒事的。靜下心再重複一次。」
重複?重複什麼?
我現在要做什麼?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不該屬於這裡……為什麼要把我硬是拽過來?
我會因為失敗被處死嗎?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我的錯?
「孩子?」
胸口好痛、呼吸好困難。
視線變黑了。
「孩子!」
約翰,救救我……我想回家。
——鏘!
看起來很堅固的鎧甲和盾牌上,鑲嵌著鳳凰的家徽,頭盔上有用羽毛做的裝飾。
騎士先生……你……是誰?
——鏘!
為什麼要用劍敲擊盾牌……是這樣啊……你在保護我啊。
橙黃色的火焰……好溫暖……整個人都放鬆了起來。
好溫暖,好舒服。
為什麼要向我行屈膝禮?咦?要我拿起這把劍?
……是啊,騎士需要授勳才行。
應該……是這樣吧?在肩膀左右各敲一次。
「我的騎士。有你相伴,我,無所畏懼。」
§
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了,史密斯還是沒有回來。
訓練真的有用嗎?我真的有變強嗎?我花費的時間真的有意義嗎?
只有每天的肌肉酸痛是真實的。
會不會,其實我只是——想逃避現實?
——咻啪!
「你分心了,約翰。剛才若是真劍,你已經死了。」
雖然現在妳手上握著的是柔軟的枝條,我手中是昨晚趕工的粗糙木劍。
「抱歉,安柏。」
「你……正在因為什麼事情動搖,你的眼睛這樣宣告著。」
「怎、怎麼可能從眼睛揣測出一個人的思緒。」
每次都被妳琥珀色的眼睛盯得好不自在。
「你在質疑我的訓練?」
「不!不是的!」
「那,你在思考什麼?從體能鍛鍊再到現在的隔擋練習,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循序漸進。」
「我、我……」
「聽著,對於初學者的你,只要能夠做到招架和格擋就可以了。」
「不教我如何進攻嗎?」
「在戰鬥中最重要的在於讓自己活著,進攻反而是其次。而且比起防守,進攻更需要技巧。」
「是……」
「約翰,所有武術就是樸實的生與死,不要對此抱有幻想。在實戰中,就是不斷地在不同的起式變換自如,瞄準的敵人暴露的軀幹攻擊。劍掉了就用匕首,匕首也掉了就用拳頭,頭盔可以卸下當作鈍器,就算一無所有也可以把敵人按在泥漿裡悶死。」
「我理解……」
「——你有進步,我看得出來。」
但是,這樣是不夠的。
就像田裡的麥芽,幾乎沒有顯眼的變化。
萬一……我來不及怎麼辦?我會後悔一輩子。
「哼!」
「突然把我推倒做什麼!」
「——不要奢望捷徑。你、我都不是天才。」
「可是!可是……太慢了,要何年何月才能企及?」
「你當初不是說了,『現在的我,十分無力』。這是注定坎坷的方式,對一無所有的你來說。當然,若你想啟程去追趕那個叫瑪麗娜的人,我也是可以用悠久壽命中的片段陪你走一趟。畢竟,現在的我無拘無束。」
但是啊,正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每次都是豪賭。
萬一我賠掉所有籌碼怎麼辦?史密斯和鮑勃叔叔都選擇將籌碼壓在我身上。
我很迷惘啊,安柏。
我現在所做的,是這正確的嗎?
「站起來,我的騎士。」
如果妳知道我正在思考,那妳能告訴我答案嗎?
「站起來!」
猛然地手腕被拉起,差一點跌在妳的身上。
突然間怎麼了?
「——看著我,約翰。」
手腕被握的發紅。
「選擇了,就不要後悔。」
……妳的氣氛變了。
曾經的妳像是一匹狼,現在則是捲起裙擺的村婦。
是啊,自由的妳也陪著我的任性待在柏德村。
若我後悔了,那這些日子,無論妳還是我不就毫無意義。
即便換了不一樣的選擇,我仍會因為挫折而後悔吧。
……看來,不論是身體還是心,我都需要鍛鍊。
「對不起安柏,我們繼續訓練吧。」
「沒有關係……因為現在的你,需要我。」
妳果然變了。
現在的笑容也是,還是第一次看見妳微笑。
淺淺地,但妳仍然笑了。
「——柏德村的村民聽令!」
發生什麼事情?大家突然聚集在村門口。
數名穿著繡有家徽罩袍的士兵,還有一位穿著鮮豔的似乎是官員。
所有人都配著一匹馬,難道是稅官?可是現在又不是收稅的秋分時節。
「安柏,妳先套上帽兜這個把耳朵遮起來。妳待在這裡,我去村門口看一下情況。」
「為什麼?我又不是罪犯。」
「先趕快套上,我不清楚貴族對於傳說中的精靈有什麼看法,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讓妳惹到不必要的麻煩就不好了。」
而且妳的外表太顯眼了,若被貴族追問下來根本沒完沒了。
「以艾瑞克王的諭令宣示!余,奉愛登堡領主下令徵招民兵,每戶至少徵招一名壯丁!今天必須交出名單。」
「——大人,難不成是要打仗了嗎?可是,開拓村不是不用服兵役嗎?」
「——大人,我家就我丈夫一人,您把他帶走了我們家孤兒寡母的怎麼辦啊。」
「——大人,農忙時期徵兵,田裡的人手會不夠啊。」
「住嘴!不得質疑命令!今天必須交出名單,壯丁通通出列!你們幾個給我盯著這些人,現場有好幾個明顯符合招募條件。」
像待宰的羊羔,熟悉的臉孔面如土色的向前列隊。
士官優雅的用羽毛筆寫下每個人的名字,那怕我們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名字。
誰都明白,這畫押的手印按下去,九死一生。
「約翰!你怎麼愣在這裡?快回去!」
「鮑勃叔叔?」
「蠢蛋!快走!你的名字在神父的名冊那裡是登記在我的名下,這代表我們這一戶只要我去畫押就夠了——走啊!趁那些士兵還沒看到你。」
「那叔叔你……」
「你這頭笨驢!我女兒還在等你呢!史密斯跟我講過,你要變強成為冒險者然後趕去我女兒身邊。你現在手印蓋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我……我以為你這幾天對我視而不見是因為對我的決定感到不滿。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還不過來蓋手印!」
「大人!這是我的養子,約翰。他只是擔心我……」
「我不想聽這些廢話!太陽快下山了,我想趕快處理完。誰都可以,老的?年輕的?」
「——是我,約翰。」
「哼!約翰是吧。兩隻拇指都要蓋,別把文件弄糊了。」
「什?你、約翰!」
不須詫異,鮑勃叔叔。
我遲早會踏上成為冒險者的旅行,不論是成為冒險者還是民兵,都會遇到危險。
既然如此,全部由我來承受就可以了。
「好了,這樣你們這戶就滿足條件。還不快滾,老頭。別打擾我作業。」
「大、大人……」
「走開啊老頭——所有人聽著!明天清晨,出發往愛登堡前進。不准有逃兵!我手上有名冊,哪戶沒有人應徵一目瞭然。我勸你們不要耍小聰明!還有你,是村長吧!還不快點把房子清出來讓我們下榻!」
像一陣暴雨,轟轟烈烈的走了。
人群裡留下的只剩你宛如老馬的佝僂身影。
充血的眼睛、顫抖的身體。
「我可以解釋,鮑勃叔叔……」
——砰!
十分結實的一拳,半張臉瞬間腫得沒了知覺。
「諸神在上啊!你到底腦子在想什麼?約翰。為什麼?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萬一……我發生意外,至少瑪麗娜回來後這個村子還有她熟悉的人存在。」
「你不懂,你只是年輕的孩子,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戰爭……」
「抱歉叔叔……我很貪心,不管是你還是瑪麗娜我都不想放棄。」
我愛你們。
那個當初願意不顧一切執意要收養無依無靠的我的你們。
那個拉拔我至今的你們。
我不想放棄瑪麗娜,我也不想看著你受傷。
瑪麗娜在異鄉,我不久後也會踏上追尋她的旅途,若連叔叔你都參軍了,那個家不就只剩下海倫嬸嬸?
「太晚了約翰,太慢了……我不希望你變成一個我不熟悉的人回來。」
夕陽下,佝僂的背影漸行漸遠,縮得更小了。
臉頰好痛。
我,難道做錯了嗎?
但是,那也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不是叔叔你,就是我。
戰爭就是帶來恐懼和死亡的詞彙,我理解。
我也明白,你期望我守護你的女兒,瑪麗娜的期望。
我也想啊。
突如其來的徵招,將一切的計畫都打亂了。
我才剛鼓起勇氣接受按部就班的訓練,承認必須耗費時間的現實。
可是我們根本別無選擇,他們不曾給過我們除了接受以外的選擇。
諸神連續不斷地將骰子擲出,強迫我們遠離安穩的生活。
這能算我在逞強嗎?
「你離目標越來越遠了,約翰。」
「我知道。」
「這樣好嗎?交給那個人類會比較輕鬆。」
「不好。」
「何必攬下不屬於你的麻煩?」
「因為我們是家人。」
「你就是你,不需要將你和家人束縛在一起。」
「安柏,切斷這些羈絆或許很容易……」
「——拋棄一切,像我一樣正因為一無所有所以無拘無束。」
「這樣也不錯……但是啊,安柏。可能是諸神在創造我們的同時賦予的缺陷,我們可以獨自生存,但是無法獨自生活。心中總是渴望一個歸屬,一個讓你安定的地方。所以我會捍衛這些羈絆。」
「如果你決定如此……」
「安柏,妳就待在村子裡吧。不,妳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太擔心我,我們這群農民應該只是後備部隊而已,充其量就是負責替正規兵打雜或是充當土木工程的勞力,待個幾個月就回來了。」
不,其實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可能要求拿著長矛邁前,又或是要求討伐魔物。
「我不需要你擔心我。」
「……也是啊。」
妳終歸是傳說中高傲的精靈。
即便是這些天相處的日子……不,我們的相遇本來就是諸神擲骰後的偶然交錯。
妳、我只是回歸屬於自己的道路。
「抱歉吶約翰,鮑勃他一生悶氣就會這樣,我勸也勸了,罵也罵了他就是不肯來替你送行。明明是你這孩子第一次出征……」
「沒關係的海倫嬸嬸,我能理解叔叔為什麼會對我生氣。」
「啊!約翰,拿著這個,至少不要在路上餓著。我聽說軍隊的伙食都很糟糕,有的還要自備。」
「太大一包了,行軍時會很耗體力的。」
垮包沉甸甸的,究竟都裝了些什麼?
「又沒關係!多的就拿去分著吃賺點人情,出事時才好互相照應。」
「是……謝謝嬸嬸。」
「有什麼好謝謝的,你早就像是我親兒子,你看看你個子都長得比我高了。」
悶熱、持久的擁抱。
靠的這麼進才看見嬸嬸的頭上多了幾根白髮絲。
大家都跟我一樣。
每個人都從家裡獲得珍貴的祝福,那些平時捨不得享用的食物被紛紛打包。
只是,安柏和叔叔都沒有替我餞行吶……
「——出發!不要再摟摟抱抱了!我們還要趕一大段路程!」
來反無數次的大門。
熟悉的人和景物。
習以為常的聲音。
直到看不見揮手的渺小身影
一切就這樣漸行漸遠了。
但是,垮包裡究竟放了什麼?比同行的人還要鼓。
——是蜂蜜酒,叔叔釀的蜂蜜酒,瓶身還用繩套保護著。
逐漸與其他開拓村的隊伍匯合,變成近百人的隊伍。
即便走了一整天,還是不知道這些騎在馬上的官員到底要帶我們去愛登堡做什麼。
既不跟我們交談,也不願意搭理我們,完全把我們當作要進城販售的牲畜一樣驅趕。
即使像現在晚上紮營,也是佔據一偶像防賊一樣的緊盯著我們。
也不用這麼提防我們,貴族大人。
大家也知道你們什麼物資也不會提供,食物、飲水、毯子我們都自己帶了,沒有人會去跟你們擠帳篷。
「還好我有記得帶上這件平時穿的斗篷,要是因為晚風患上風寒就糟糕了。」
火焰驅散了夜晚的寒氣,向在陰影裡祟動的黑色團塊宣示人類的主權。
柴刀、伐木斧、鐮刀,稀稀落落的給了大家在夜晚紮營的勇氣,但更多的是赤手空拳的不安。
除了火花迸裂和低語的村謠,鮮少有人聊天了。
人數這麼多,應該不會遇上盜賊吧?走的也是車轍的大路,魔獸不太可能出現。
領隊的貴族沒有任何指示,大部分的人早就睡得東倒西歪。
這樣,還要找人輪流站哨嗎?還是我也盡早休息算了?
——是誰?有人正從背後靠近!
「唔!」
嘴巴被手堵住發不出警告。
有泥土和青草被磨碎的味道,表示敵人潛伏一陣子了。
我真是大意!身為獵人卻連被人接近都差覺不到。
我要死……
「——噓……是我。」
這聲音、銀色的髮絲。
安柏?
「冷靜了嗎?那我要鬆手了。」
心臟轟鳴的鼓動。背上全是冷汗。
「妳怎麼會在這裡!被發現了怎麼辦!還有拜託你正常的跟我打招呼啊!」
裹著斗篷站在夜色下,根本像是一匹狼。
「你不會寂寞嗎?遠離熟悉的地方來到未知之地」
「稍、稍微有一點,離鄉背井難免想家。」
寬大的褪色斗篷順著修長的手包覆,傾斜著上半身,突然肩並肩的靠著。
「……你看,這樣一個人的夜晚就不可怕了。」
混合著陌生味道、升高的體溫、湧出汗水的肌膚。
銀髮搔癢著耳梢,心跳逐漸整齊的共鳴。
火花併發在枯枝上,劈啪作響。
「為什麼,安柏?妳不需要跟過來也可以。妳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因為你需要我。」
「……什麼?」
「因為你需要我。」
「不對、妳、額……」
「當時,『起式』的訓練不是還沒結束嗎?」
「我們也不是雇傭關係,不需要……」
「就憑現在的你,遇到危險有能力自保嗎?」
「我……」
「辦不到,對吧?人類的戰爭可是比魔物狡詐許多。」
「確、確實,可是!」
「還是你對我的陪伴有什麼不滿嗎?」
「我沒有不滿,只是……」
「這樣就沒問題了,不是嗎?」
「這……謝謝妳,安柏。」
「不客氣,我的騎士。」
妳,是在關心我嗎?安柏。
用妳自己的方式。
我……的確感到害怕和寂寞。
雖然有同村熟人一同作伴,但是面對訓練精良的士兵根本手無縛雞之力。
確實,有妳在很安心。
這真是奇妙的感覺。
妳會在夜晚我獨處時出現,然後在早晨時消失。
害我變得經常好奇地四處張望,尋找妳是不是躲在某個樹叢的陰影裡。
而且,妳變得更常笑了。
偷偷的、淺淺的。
在手心裡、在斗篷裡、在膝蓋上、在忽遠忽近的樹叢裡、在人群裡、在某個燈火闌珊的地方。
妳自以為藏得很好,但是我看得出來。
妳會把麵包沾著豆子湯吃,小口小口的。
然後因為發現我偷看,耳梢會微微變紅豎起琥珀色的眼睛。
而且,想不到妳喜歡吃不同漿果的果醬,儘管我帶的並不多。
真奇怪,越發地想看妳大笑的樣子。
一隻很酷的蟲子、一朵還蠻好看的花、很大片的葉子。
來自其他村民的笑話或一段糗事、跟鄰兵換來的小東西。
雖然妳的反應並不激烈,反倒是我越講越多。
我覺得,我們應該算是變成了朋友。
妳的到來攪亂一切煩憂思緒,行軍不再是走路。
夜晚低語的鄉謠、同鄉們的不安還有貴族們的傲慢,感覺都跟蟲鳴鳥叫差不多。
但是,有時會好想家,想念曾經一成不變的日子。
瑪麗娜、鮑勃叔叔、海倫嬸嬸、史密斯老頭、西爾維。
還有父母模糊的臉孔。
事實證明,其實一切都有可能一夕改變。
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不確定的未來。
不論是自己招惹的,還是諸神在搖骰子。
時間過得真快,愛登堡到了。
蜂蜜酒也喝乾了。
§
「大人,前往徵招民兵的部隊派人傳達消息。已從愛登堡領一帶徵招到來自開闊村聚落的民兵,今日已到達您的領地。」
「嗯?是喔。」
「恕我直言,大人。該如何處置這些民兵?」
「總之,你就讓這些農民去那些破爛據點駐守吧。」
「大人,這些農民都沒有受過訓練,就這樣直接派他們駐軍好嗎?」
「愚蠢!我們哪有那麼多錢讓這些農民吃喝拉撒啊!隨便派個地方讓他們有地方去,讓中央的禿鷲看見我們有在執行命令就行了。懂了嗎!」
「是!可是大人,裝備和補給的部分該怎麼處置呢?至少要有最低限度的物資……」
「嘖!那就隨便發點洋蔥和倉庫裡硬得跟石頭一樣的麵包吧,至於武器就讓他們自己去哨站拿發霉的骨董,不夠就自己看著辦。」
「是,遵命!」
「中央那一幫愚蠢之徒,就為了一個子虛烏有的預言在焦頭爛額,真是浪費我的錢。明眼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在削弱我們地方領主,就算聯合其他領主進軍這些烏合之眾也不成氣候。可惡!這片蠻荒之地根本一毛不拔,早就窮的響叮噹,艾瑞克王還想變本加厲嗎。」
§
真震撼,遠遠的就看到了。
數座高矮不一的塔樓和城牆背靠著河流建立在人為刻意攏起而傾斜的土丘上,最外圍的是一圈木柵和夯土築成的矮牆。
好厲害,這要花多久時間和人力才蓋得出來?
柏德村有辦法嗎?畢竟只要有這個規模的雛形,就可以保護村子的大家。
北境的魔物和強盜實在是太可怕了,甚至是不同村莊爭卓血緣和草場的械鬥,關於這些事蹟的血腥傳聞總是有所耳聞。
「——成兩列隊形!不要推擠!不要東張西望!」
躁動、吵雜、怒吼。
士兵穿著繡有家輝的罩袍肆意的打量,時而不明所以的冷笑一聲。
馬廄裡充滿馬糞發酵的酸臭和乾草,滿身泥濘的僕役推著板車,赤裸上身的鐵匠不斷敲擊炙紅的鐵塊。
階級一目瞭然,乾淨和不乾淨。
「——十人為一排!面向看台!所有人動作加快!小跑步前進!」
——叭!
好難聽的喇叭聲。
「全體肅靜!有請愛登堡大人發號指令。」
「——不用麻煩了,讓我趕快把話講完。」
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騎士。
有盾,有劍,有馬,還有全身的盔甲。
但是,身軀臃腫,必須經常用絲絹擦拭汗水,甚至直接將頭盔給摘了下來,命令隨從扇風。
真是幻滅啊,旁邊的護衛看起來更像是位騎士。
但,這應該只是少數吧?不然那些英勇的詩歌是哪裡來的呢?
「總而言之,這次只是短期徵兵,主要就是派你們這些農民去幫忙看守一些偏遠的據點加強治安,一個月後就會讓你們回家了。」
短期徵兵?不過只要一個月真是太好了。
「唉,這盔甲又悶又熱。剩下交給你了守衛長,我還要打理一些事情。」
「遵命。全體聽令!待會伍人長和十人長會下去帶隊,各隊依照指示遷移至其他據點。」
什麼?馬上就要轉移據點了?
不讓我們歇息嗎?起碼給一些飲水或是乾糧。
「——這兩排跟我走!我們收到命令,要前往烽火哨站!現在收拾好行李,立刻出發!」
咦?可是我跟同村的人不同排……
「——動作!動作!所有人到看台前跟軍需官領取物資後歸隊。」
乾硬的黑色麵包明顯參雜著異物,鮮洋蔥的臭味讓每個人面佈愁容。
根本莫名其妙!
武器呢?有的人還是空手啊!
從村子帶來的食物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就只給我們這些?
「——出發!」
不斷地聽著所謂『距離最近的村莊,還有一段距離』。
不知道具體要去哪裡,也沒有適當的休息。
好累,腳好沉重。
安柏不知道有跟上來嗎?
橘黃的光線讓樹林變得昏暗,彷彿會突然出現什麼駭人的生物。
粗估二十多人的隊伍在林中小道上前進。
同樣衣著寒酸,乾扁的水袋輕拍著腰間,踏著凌亂的的步伐跟在騎馬帶頭的士兵後面。
不苟言笑的長官、貨車上刺鼻的洋蔥味,還必須閃過不時掉落的馬糞。
「——全員動作加快!我們必須在天黑前抵達,快步前進!」
趕了一整天的路,又累又餓、口乾舌燥。
「兩位十人長!我剛才先去前方偵查,但是、但是!山丘下的村子突然所有人都失蹤了。整個村子空蕩蕩的,連守衛的民兵都沒有。」
嗯?偵查的士兵好像在向士官報告什麼。
「怎麼可能!難道盜賊偷襲村子了?」
「我的看法也跟您一樣,可是卻沒有發現任何血跡。可是,地上到處都是腳印,整個村子的人彷彿就是集體遷移了……請問,我需要繼續深入調查嗎?」
聽起來相當不妙?我們應該折返才對吧!
你可是士官!而且討論的音量這麼大不怕我們這些民兵動搖嗎?
「理論上不應該貿然前往,可是這附近也沒有其他適合紮營的地點了……」
「——約翰快跑!」
安柏?
「嘶——咴咴——」
驢子被箭矢擊中拖著貨車亂竄打亂整個隊伍,緊接著是鈍器敲擊的悶聲,像是被敲裂的南瓜,汁水濺了一地。
肉腐爛的味道、不似常人的蠻力揮舞、時而蹣跚的步伐。
如果有什麼是魔物,那眼前這些連聲音都發不出的可怕造物絕對是魔物。
所有人都知道。
「——是喪屍!是喪屍啊!」
樹林兩側不斷冒出喪屍,像是飛蛾撲火。
接連有人被撲倒或是被擊倒在地。
「——諸神在上啊!為什麼突然會有這麼多魔物!」
「——撤退!往村子裡撤退!利用房屋當作防禦工事!」
「——不想死就向前突破包圍!後面全部都是魔物!我們必須往村子逃跑!」
軍官策馬向前突進,失去冷靜的民兵慌張地向前推擠,試圖相信軍官的勇武。
而一些倒楣的傢伙,就像被蟻群獵捕的毛蟲被粗暴地啃食。
「約翰你在哪裡!走開!礙事的傢伙!約翰!」
安柏的聲音!
妳在哪裡?現在情況一團混亂,所有人都擠在道路上。
「安柏!我在這裡!」
屍水和爛肉隨著動作噴灑,蠕蟲掉了一地。
僅僅只是大力舞動笨重的四肢,卻發揮出異常的怪力。
不會痛也不會退卻,到底要攻擊哪裡?
屍群在屠殺推擠的人群,士官和正規的士兵們早就逃之夭夭
「——不要推!不要擠!只要我們擺出陣型向村莊推進!」
「——救救我!他們正在咬我!好痛!我的肩膀!拉我一把啊!」
「——閃開!我可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快往前走啊!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啊啊啊!」
鮮紅和暗紅的血。
白色的腦漿和粉色的腸子。
被壓扁的墨綠色膽囊。
血肉撕扯的聲音。
被撕裂的腹部噴出帶有蒸氣的血,然後被腳踩踏成泥。
數次跟毫無生機,或是因為死亡定格的眼睛直視。
不再收縮的瞳孔,變得跟豆子一樣大。
那些倒臥在泥漿裡的每張臉似乎都有可能是我。
——啊……原來是這樣啊。
當時,我之所以還有挺身而出的勇氣,是因為——西爾維是有理智的生物。
會笑、會生氣、像人類一樣。
而不是像這些喪屍,面目可憎的飽含殺意。
可怕!好可怕!我不想死!
我不想像他們一樣看著自己的腸子被扯出來。
我想活下去。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數量太多了,不行的,會死的。
我當初為甚麼會有勇氣阻止西爾維啊?
是因為外表嗎?是因為還有逃跑的希望嗎?是因為至少可以溝通嗎?
「啊啊啊!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
「——約翰!終於找到你了!」
手腕被抓到發白。
銀白色的髮此刻像是抹布。
至少,還有希望。
安柏,如果是妳的話!
「由我來開路,你只要跟在我後面跑就可以了。你專心照顧好自己,其他人我們無暇顧及。」
牙齒不斷上下不斷敲擊,根本答不出像樣的回應。
後面的腳步聲可能是屍體,也可能是人。
視野兩側變得模糊不清,地面過於溼滑,連滾帶爬的前進。
只能全力地跟上妳銀色的身影,將柴刀當作棍棒胡亂揮舞。
妳教我的起式全部都忘了,腦袋像是一坨糨糊。
儘管滿是血汙,但是妳此刻是何等耀眼。
視線突然變得開闊。
離開了樹林,然後呢?
「——來教堂這裡!我們要守住鐘塔!那些草房子根本不堪一擊!」
是先前的士官。
為什麼不騎馬逃走?因為馬受傷了?
「——從繩子爬上來!樓梯已經被我們破壞了!」
怎麼辦?要聽從建議躲到教堂鐘樓嗎。
喪屍不斷從樹林湧出,沒有馬匹代步,天又快黑了。
可是,就憑我們幾個十根手指頭不到的守軍打得贏這場籠城戰嗎?
無法突圍下場也是死,就算守得住沒水沒食物也是死。
「不要猶豫,約翰!跑到教堂那裡!任何逃亡最需要的就是體力!」
不用妳說我也沒讓腳步停下來。
「安柏!可是——」
這教堂的鐘樓,就只是屋頂向上延伸出去的閣樓,所謂的鐘比貓還小。
唯一的優點就是牆壁和地基是石磚壘成,足夠堅固。
「天很快就要黑了,到時候更是寸步難行——快!我拉你上去。」
不愧是安柏,幾個蹬腳就藉著繩子爬上去鐘樓。
安柏、我、應該是十人長和伍人長的士官,之前總是在馬背上看到他們,還有幾名正規兵。
這就是剩下的戰力……
「——等等我們!」
「——不要收起繩子!」
還有倖存者!
是因為跟我和安柏後頭,僥倖的順著缺口脫出嗎。
「快跑啊!你們!」
「來不及了!平民!閣樓空間不夠,也來不及了。你沒看到那些喪屍不光是樹林裡連村莊四周都林散的出沒嗎!」
「多一個人是一份戰力啊!防守的人不到十個,而且我們佔據的地形怎麼看都不能說是易守難攻吧!」
唯一慶幸是剛才餘光有看到這閣樓唯一的入口是梯子。
抽掉梯子就不用費心去守住入口。
「歐克的屁毛啊!好啦、好啦!」
拜託了,再跑快一點。
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快拉我!我不想死啊——好痛!快拉我上去啊!好痛!哇啊啊啊!」
來不及了,脫隊者也是最後的倖存者被拽在地上被撕扯成碎末,血手印在牆上畫下扭曲的線。
從鐘樓放眼望去,夕陽將四面八方的喪屍群狹長的的影子罩住死寂的村落。
緩緩地包圍、蠶食。
有的喪屍穿著尚可辨認的尋常衣服,其中更參雜少量穿著盔甲的屍體。
不遠處,馬匹正在被嚼食。
一切情景,彷彿被螞蟻群起攻之的毛蟲。
太陽尚未沉入地面,月亮才剛升空。
夜晚要來了,魔物們的主場。
「——快!先把火生起來!我聽說火光能夠喝止他們。」
「——不要拿椅腳一開始那燒不起來。」
「——羊皮紙!對呀!用羊皮紙!這整書櫃都是很好的火源。」
「——有人有打火石嗎?」
『沙羅曼達呦,我邀請您起舞。』
『請將那餘火分享給我。』
隨著安柏話語的結束,火苗趕在黑暗降臨前顯現,點清了倖存者的臉孔。
但是,這樣好嗎?安柏。
人類面對未知可是十分排斥,光是語言不同就足以引發爭執,更何況種族的不同。
「妳、妳是精靈嗎……把斗篷從頭上掀開!」
率先發問的是十人長。
如何?感到訝異?困惑?恐懼?還是……敵意?
「——我、我、我聽說精靈都可以使用強大的魔法,對吧?如果是您可以用強大的魔法消滅那些魔物嗎?請您救救我們吧!」
「——你們這幫平民是瘋了嗎!竟然求助跟魔物無異的東西。搞不好連屍群都是她創造出來的!」
果然,貴族們對於異族都是排斥的態度。
民兵自然是不會計較種族的不同,目前以人數來看民兵占多數,應該不會發生想趕我們出去的情況。
「我辦不到,魔法不是這麼萬能的東西。」
咦?原來妳辦不到嗎?安柏。
「那要妳怎麼解釋這種異常的情況!數量如此眾多的魔物突然出現,肯定是有人在操控!除了身為精靈的妳,還有誰是最大的嫌疑人!妳這個魔物!」
「她不叫魔物,她是有名字的!」
「小子,你是站在魔物那邊的嗎……」
「我叫做約翰。你的言行根本無知又愚蠢!安柏是無辜的,我像北境諸神發誓。」
嘖!都這危急情況還要內鬥嗎!
「——大家快趴下!」
——叮叮叮叮叮。
箭矢!喪屍有辦法使用工具?
幸虧這棟教堂有鐘樓可以躲藏,要來當時選擇繼續逃跑早就被亂箭射死了。
「隨便啦!管妳是人還是精靈只要我能活下去就可以了。喂!精靈。妳有沒有什麼辦法啊?」
「沒有,只能堅守這裡。」
「好哇!妳說的一派輕鬆。那現在怎麼辦!樓梯已經被我撤走了。現在可好,我們被孤立在這裡了!」
「十人長,如果我們固守到明天呢?大部分魔物都害怕太陽神的神力。況且,我們的馬已經死掉了,也甩不開他們。」
「蠢貨!給這什麼建議!就這點裝備要怎麼防守到早上?難怪你官階始終升不上十人長。」
還好,至少我們現在一致對外。
要是這節骨眼上還鬧內鬨根本無計可施。
「——你們快看那裡!那是什麼東西啊?」
有什麼好訝異的……一名穿著板甲戴有羽飾頭盔的屍體從樹林裡現身,手握裝有三角錦旗的長矛。
「全身板甲!你們這群貴族也看見了,這不是高階騎士才有的裝備嗎?」
「閉嘴!平民。魔物本來就難以用常識判斷。」
亡骸騎士一揮手,數名拿著弩或弓的屍體搖搖晃晃的向前彎腰搭箭。
「該死!快趴下!」
又是一輪箭雨。
箭矢敲擊在磚牆上,唯有我被安柏壓的喘不過氣來。
安柏,我知道要閃避。
妳不需要這麼著急,因為妳剛才突然撲過來我腰撞得很痛。
「精靈!傳聞中妳們不是據說除了會施放魔法外箭術高超嗎?我這裡有一把弓和箭矢,快還擊啊!」
「距離有點遠,從這裡很難擊中。要用曲射才有辦法,可是這空間顯然不夠我施展。」
「——北境諸神啊,請救救我們,降下奇蹟吧!」
「——吵死啦!就只有你們平民才會沒事一直求神。」
「——那我到要問問尊貴的貴族大人們,有甚麼好辦法啊?」
「——區區平民竟敢以下犯上?」
你們幾個現在吵這個有什麼意義,安柏也是實話實說罷了。
唯一還有在思考的就是剛才那位十人長。
「咦,是我看錯了嗎?喪屍群在騎士來了之後變得有組織性了。」
「小子你說什麼!難道說是那個魔物才是操控喪屍的主使嗎?」
火光的邊緣,屍體們緩緩的扛著雜物往教堂走來。
粗糙的梯子、桌椅、手推車,根本就是要試圖攻城。
魔物、魔物,超越人智的生物。
明明血肉早已崩解,卻能夠像活人一樣動作。
「可惡!這鄉下的教堂太矮了!他們隨便墊點東西砸爬上來了!——喂!平民們!趁現在爬出去屋頂把瓦片掀起來傳到鐘樓內,投石總會吧?」
好主意!不愧是十人長,當機立斷。
雖然教堂不大,但是三角形的屋頂剛好可以躲避其中一側的射擊,就算爬上屋頂,只要以鐘樓的高地優勢應該有機會守住。
「——這是我用書架的隔板製作的盾牌,大家湊合著用吧!」
「——沒有武器就拿桌腳椅腳湊合著,不要空手出去!」
「——動作快!不要考慮瓦片的大小,越多越好!」
「——別退縮!曲射都是以量取勝!只要軀幹有擋住就行了!」
越來越近,失去血肉的指骨發出刺耳的搔抓聲。
「——天黑了!撤退!回鐘樓!優先攻擊手或腳!」
月光微弱的僅能讓靜物在灰白和藍黑中交替,簡陋的火把勉強照亮教堂四周。
視線還是太差了。
「安柏,妳有辦法射出火箭讓那些房子燒起來嗎?太暗了,連敵人有多少都看不清楚。」
「我知道了。」
還好,沒有下雨。
很快稻草屋頂就燃起火光照亮四周。
「做得好啊!小子——給我扔準一點!最好打斷腿骨!」
但是,黑暗中遍佈蠢蠢欲動的影子團塊,草木皆兵。
更遠的,除了閃爍著銀光的河流,什麼都看不到。
村落依傍著溪流和森林的地利落成,如今卻成了天然的阻礙。
要是滿月就好了,萬一這些喪屍不需要光亮也能攻擊呢?
宛如飛蛾撲火,只是火與蛾不成正比。
有的甚至開始用身體當作梯子彼此互相推擠,讓其餘喪屍能夠藉機攀登上去屋頂。
瓦片擊中的沉悶聲像是投進湖中的石子,起了無聲無息的漣漪。
根本看不出來這些喪失遭受攻擊後是否『死』了。
「——士兵!趁現在衝出去屋頂從屍體上回收武器!瓦片也好什麼都可以!」
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我毫無技能,只能努力地從屋頂掀下盡可能多的瓦片,當作武器投擲。
傲慢也好,輕視也罷,這名十人長的指揮是有意義的。
安柏盡可能的使用珍貴的箭矢,守護每個人的死角。
裝備較為精良的正規兵負責拖延遲時間,好回收任何可充當武器的東西。
「——來不及了!把頭砍掉直接拖進來!」
狹窄的空間限制武器揮舞的範圍,磚製的牆讓武器開始缺刃。
在精湛的武藝也是無用,任何武器面對數量的暴力被迫像棍棒一樣揮舞。
屍體不會累,也不會恐懼,更不會因為害怕死亡而籌措不前。
但是人類的體力有極限,細小的傷口讓體力快速流失。
水泡使手逐漸失去握力,肌肉痠痛讓攻擊失去力度。
「——十人長!有不一樣的喪屍過來了!」
「你說什麼!」
鏽蝕、破損、東拼西湊,但那搖搖晃晃的確實是武裝的喪屍,手中揮舞著常見的武器。
攻擊因為護甲失去效用,頭盔讓投射物偏移。
蹣跚,但忠實的執行進攻的命令,稱作亡骸士兵都不為過。
「——所有人集中攻擊!要是讓他爬上屋頂我們全部人就死定了!」
「——瞄準他的腳!只要他爬不上來就行了!」
「——哪有你講的那麼容易!」
『無律之風啊!』
『不論我身處何處。』
『從四方天地匯聚。』
『在我手中疾馳吧!』
猛然一陣颶風將喪屍吹落在地——是安柏的魔法!
「人類們聽著!魔法是有使用次數和限制的,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我必須節省魔力。」
「就不能召喚哥雷姆或是讓我們飛行好逃離這裡嗎!」
「不要得寸進尺!人類。魔法不是萬能的!」
「隨便啦!只要有穿盔甲的跑上來,妳就把他吹下去!」
「次數不是無限的!詠唱也需要時間!」
「盡妳所能!光是對付那些腐肉就夠我們難受了。」
緩兵之計,但也無可奈何。
所有人明顯的疲憊,又因為疲憊而遲鈍。
有好一陣子沒有箭矢襲來,難道真的是因為還保留著人類的習性?
或著,比起殺傷這無所不在的致命壓力才是那個亡骸騎士的目地?
離天亮的曙光還要好久,不知道柴火足夠支撐到那個時候嗎?
先前點燃的房子火勢逐漸趨緩,產出比光亮還多的煙霧讓月光更加稀薄。
我當初是不是應該強硬地拉著安柏逃跑?
只要身體還能奔跑,只要還有空間可以閃躲,天黑了又如何?
總比……總比,跟無窮無盡敵人持續消耗還要好得多。
妳現在有後悔嗎?安柏。
我不是故意質疑妳,事出突然我也嚇壞了。
好在我手足無措的當下是妳的指引讓我知道該做什麼。
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但是……我也知道這樣很推卸責任,可是我就是無法克制自己不去這樣思考。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這麼懦弱。
假設,那時再多思考一下,會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又或著。
如果,我們現在從鍾樓跳下去後不顧一切地朝河流奔去,倖存的機率有多大?
我想說服自己不要害怕死亡,可是當死亡是如此貼近,心理的齷齪不斷冒出。
對不起,安柏。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我不想死。
§
雖然意外地獲得一頭驢子,不過終於能夠彰顯自己領導者的身份,而非像個下馬騎士混跡在這些步卒之間。
但驢子終究是驢子,身為騎士終究需要一頭戰馬。
必須盡快找匹馬湊合著,馱馬或是農耕的馬也行。
不過,很快任務就要結束了,就只是輕鬆的掃蕩餘孽。
之後慢悠悠的搜尋就可以。
哼,愚蠢的人類,躲進教堂又如何?盡耍一些小聰明。
被扯下樓的民兵,被矛刺死的士官。
失去希望,擁抱著青年等待死亡的精靈。
勝算已定,只等著斬首記功了,真是輕鬆的一次戰役連戰術都不需要。
這面錦旗可是主人賜予的無上的光榮和力量,螻蟻們豈有抗衡的能耐?
接下來,就是對敗者的處刑了。
誰都不允許搶先一步,精靈的頭顱可是稀罕貨,必須好好收藏起來像主上進貢。
你們這些沒有被賜予智慧的廢物不准擅自動手,可是會把我的收藏弄壞的。
「把頭顱插在矛間揚起!準備凱旋!」
§
一切都結束了。
混亂中火堆被踏熄,留下灰紅的餘燼。
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又或著那些站在屋頂的喪屍們是真的靜止不動。
我能感覺到妳壓住我身體手心正在出汗。
妳,正在哭嗎?安柏。
太黑了,儘管在妳身體下仰望仍看不清妳的臉孔。
只有那些溫熱的水珠,可是又沒聽見妳的啜泣。
為什麼要哭泣的如此平靜?
「對不起,我的騎士。對不起,我會讓一切很快結束的。」
短小、魚形的冰冷——原來妳把匕首貼著我脖頸的肌膚。
安柏,這是不對的。
我死了,那妳怎麼辦?
能夠感受到皮膚被切割的感覺,變鈍的刀鋒撕扯著薄薄的皮膚。
這次真的要死了嗎?
明明同樣是面臨死亡的恐懼,感受卻截然不同。
過於無力?還是因為至少掙扎過?
也許,是因為這份死亡是出自妳溫柔的善意。
像是替那些折斷腳的馱馬送行。
「對不起,請原諒我,約翰。」
不,妳沒有什麼好道歉的。
我也私自埋怨過妳,將責任擅自怪罪於妳。
即便到最後,妳也扛下對於生命的責任。
妳的手正在顫抖,呼吸急促——妳也不想獨自死去,對吧?
妳好溫柔啊,安柏。
我才該說跟妳聲對不起。
我啊,直到死前才發現我超越了死亡的恐懼。
比起死,我更痛很無法安慰妳的自己。
抱歉,我沒能守護妳,讓妳選擇獨自扛下一切。
對不起,安柏——要是我變得足夠強大就好了。
『——你想要力量嗎?』
你是誰?
分不清男女老少的奇異聲音。
是臨死前的幻覺嗎?
『毋須在意,我是來賜與你力量的——握緊火堆的餘燼。』
火堆灰燼中的炭閃爍著紅光。
剛好一根手指的距離。
『快啊!你不是想要力量嗎?』
太……剛好了。
『生死關頭,你沒有質疑的餘裕。』
力量……我需要力量……
『沒錯,毋須揣測、毋須遲疑。順從你的渴望,你的靈魂。』
可是……
『你需要力量。讓你成為英雄史詩裡永不退縮的騎士的力量、讓你面對困境總有辦法解決的力量。』
我……
『難道,你甘願每次手足無措的哭泣?』
「——啊啊啊啊啊!」
「對不起約翰,很痛吧?我會加快速度的。」
好痛!好燙!手要燒起來了!
『握緊!再大力一點!』
「——啊啊啊啊啊!」
手要融化了!
「約翰!」
『恭喜你,將死之人!』
『從今天起,你就是薪柴了!』
『接受命運的折磨吧!可悲的靈魂!』
柔和的橙色火焰吹飛了一切不潔之物,彷彿朝陽在這座鐘樓裡升起。
那些火星宛如螢蟲飛散。
觸碰到火焰的喪屍開始燃燒,爾後灰飛煙滅。
火焰沒有引起火災,暖活得像是仲夏夜的風拂過。
剛才那奇怪的聲音消失了。
§
橙色的火焰化作風暴。
約翰、我的騎士,是你……是你引發了這場奇蹟。
黑色的眼眸純粹而堅定——你沒有放棄。
那我在做什麼?我、我想殺死我的騎士?
為什麼我沒能堅信到底?
你拯救了我,而我卻背叛了你。
不!你要去哪裡?不要拋棄我!
我會聽話的!我不會再犯了!
拜託了!請不要拋棄我!
我好害怕,我真的太害怕了!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連死的時候也是孤單一人!
對不起!我會懲罰沒用的自己的!
對不起!我會讓自己變得更強的!
對不起!請帶著我一起走!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好痛啊,約翰,我受傷了。
這裡好黑,這裡好恐怖。
我想離開這裡。
不行,嘴巴無法出聲。
不要走啊!我不想再一個人了。
§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但是喪屍們因為火焰的緣故瞬間消失了,思緒也清醒過來。
掌心燒灼出果核大小的疤,表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雖然不清楚原因,連發動的契機都不明白。
但這是轉機,這是希望!奇蹟未必會再出現第二次,必須馬上行動。
對了!
「安柏!安柏,妳沒事吧?」
正在發抖。
「沒事的安柏,我們還活著。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突然顯現的奇蹟讓我們有機會逃離這裡!」
動作要快!要趁著喪屍群尚未組織起新的進攻,盡可能搜刮所有可用的物資。
屍體上的鍊甲已經損壞,頭盔有些凹陷但有總比沒有好,匕首也多拿幾支。
趁手的武器……雙手武器我不會用,棒槌太笨重……這短劍勉強可以。
還有防禦,我武藝太糟糕了,絕對需要盾牌……有了!這書架上的板材可以湊合出簡單的木盾。
把破損的鍊甲用從生鏽的釘子釘上……喪屍群有動作嗎?還沒?
可惡,沒時間做精細活,直接綁在手上好了……好像是一根繩子用來握另一根用來固定在小臂上。
很好!那接下來要逃去哪裡?
沒有代步的牲畜,也不可能返回原路,樹林裡可能會有更多的腐屍在埋伏。
四周漆黑的一片也不清楚可以逃到哪裡……河流!
對呀!有一條河流!就離村子不遠。
憑當時的印象看起來只要衝刺一段距離,就可以到河岸對面了。
不確定河對岸是什麼,但是!
時間有限、體力有限、一切希望撲朔迷離,那就靠直覺!
無須後悔,趁著那些屋子房頂燃燒的火光還未熄滅。
「安柏,戴上這個頭盔。」
是來不及反應奇蹟帶來的希望嗎?眼神十分呆滯。
「安柏?我們必須趕快突圍了。計畫是這樣,離村莊不遠處有一條河,從閣樓這裡就能紛紛清楚的看見,我們要渡利用河流來減緩追擊的速度。」
沒有反應?難道受傷了!
「安柏?安柏!」
「你……你願意帶著我一起走嗎?我的騎士。」
什麼奇怪的問題?我當然要帶妳一起走啊!
「我需要妳的力量!安柏。」
「我?」
「我一個人辦不到,我需要妳。」
妳可是十分可靠的戰力,沒有妳我根本無法從這場突襲活下來。
「是!」
呆滯的目光變得銳利,太好了。
這才是平常的妳。
「妳能使用那風的魔法將我們吹到河岸嗎?」
「只要你需要的話,我的騎士。」
「安柏,我看妳施展都需要詠唱魔法,這需要多久?」
「按照強度,這需要喝一杯水的時間。」
「好!我相信妳,我會拼命給妳爭取時間的。我們絕對會活下去,然後,平安地回家吧。」
§
剛才那火焰是怎麼一回事?教堂周圍的部下一瞬間就消散成灰燼。
難道那個青年其實是魔法師?
可是那個火焰……彷彿對『不死』的我等再度宣判死亡……不可能!豈有此理!
「把我的坐騎牽過來!」
嘖!所以才討厭驢子。
跑不快,又難操控,我的騎術在這垃圾上毫無意義!
「給我追!這麼簡單的任務豈有失敗的道理!」
我跟你們這些沒有智慧的造物不同!我肩負主上的信賴。
「弓箭手隨時預備射擊!射不中也無所謂!一定要把他們攔下來!」
要是因此傳出我因為一時的傲慢,讓軟弱無力的獵物從我手中溜走,簡直奇恥大辱。
§
河流隱約地波光粼粼。
火把的火焰隨著奔跑的風向後拖曳。
血液在全身奔騰,耳朵傳來嗡鳴。
視野縮小到難以注意周遭,身心靈唯一的目的就是活下去。
格擋、招架、持續奔跑。
跟安柏的訓練是有用的,也幸虧先前在鐘樓的戰鬥讓不少喪屍四肢受損,動作變得緩慢。
逃跑計畫暫時順利,河岸近在咫尺。
河流的寬度和水流足以擋下追兵,我的直覺賭對了。
嘶——咴咴——
裝飾著錦旗的矛尖舞動閃著寒光——是亡骸騎士。
該死!我怎麼會忘了。
沒有馬的騎士,能稱得上騎士嗎?
——鏘!
「——約翰!」
好險!勉強讓突刺偏離。
多虧那多餘的錦旗把風鼓動,不然根本看不到矛尖的位置。
光是第一次的突擊就讓手臂發麻,要是直接命中盾牌就會直接碎裂,手臂直接折斷。
嘖,火把沒用了,要騰出雙手。
就祈禱它有辦法點燃河岸的枯草吧。
憑我的武藝,在草叢躲藏沒有用處,確保視線比較重要。
你要以騎兵的方式跟我戰鬥,還是下馬?亡骸騎士。
「安柏!妳必須專注在魔法上面!我會拖住他的!」
哈,是因為火焰的效果嗎?
死亡就在眼前擦身而過我卻鬥志高昂,絲毫沒有恐懼。
真希望效果能夠持久一點。
很多混亂的腳步聲朝兩側散佈。
被包圍,可是又不攻擊。
但是,為什麼不讓喪屍群進攻呢?身為強者的傲慢?
「哦,想不到你會選擇下馬步戰。真是諷刺,平民的我也能獲得跟像貴族一樣決鬥的殊榮嗎?」
沒有回話,看來無法靠話術拖延時間。
——往前一步了!
可惡,真希望月光再亮一點。
光靠著偶爾閃爍一瞬的反光要怎麼預判攻擊,也看不出武器的長度。
會從哪裡攻擊?
總之,先身體蹲低一點,讓盾牌保護更大面積的軀幹。
正面的戳刺應該沒有問題,麻煩的是瞄準側腹和脖子的攻擊。
河岸雜草這麼多,就算看不清,也可以聽見矛桿撥弄草的聲音。
——右邊嗎!
硄!
很好!擋住了。
——砰!
糟糕!盾牌有點撐不住衝擊了。
『沙羅曼達呦,我邀請您起舞。』
『請將那餘火分享給我。』
「火焰來得即時!安柏。」
現在,四周一片火光,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
很不爽吧?被像我這樣的嘍嘍擋下第二次攻擊。
蛆蟲從無聲咆哮的大嘴掉落。
「沒事吧約翰!對不起,我擅自使用魔法……」
「不需要道歉,妳的判斷很即時。妄想在一片漆黑裡戰鬥的我才是欠缺考量。」
事已至此,我們都傷痕累累。
任何微小的優勢都是有利的。
「安柏,我們應該沒有下次機會了。務必要將魔法施展。」
看得很清楚,我們確實被喪屍群包圍在河岸。
就是這魔物,這個亡骸騎士唆使的。
「面對數量的暴力,根本無可奈何。但是,這麼魔物卻拘泥於跟我們單挑——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優勢。」
簡陋的盾牌失去功能,只剩下一把短劍。
沒有盾牌該怎麼攻擊防禦……不對!我還有安柏教過我的『起式』。
這種不確定攻擊從何而來的情況下就使用『牛式』吧。
讓劍像是拱起身的公牛,劍尖瞄準敵人。
攻擊前身體一定會有預備徵兆!
——鏘!
好痛!手臂被切到了,但是有成功偏移瞄準側腹的攻擊。
「約翰!」
「安柏!魔法!」
——鏘!
「唔——喔喔喔!」
明明是屍體,你的力氣怎麼那麼大!
「安柏!妳必須專注在魔法上面!相信我!」
「我、我知道了!」
琥珀色的眼睛沒有迷惘。
『極寒之北。』
『富饒之南。』
是察覺到我們的計畫嗎?
姿勢變了,握矛的位置也改成更靠近柄端。
手軸向後拉伸,矛尖被手腕扭轉。
要來了!
——鏘!鏘!鏘!鏘!鏘!
速度好快!來不及反應了!
「唔喔!」
糟糕!側腹被!
「約——」
「不要分心!我可以堅持下去的!」
『黃、黃沙之東。』
『怒濤之西。』
有流血,但是肋骨有阻礙矛尖更進一步。
按手臂揮舞的感覺,剛才那一下應該是撕裂傷。
好痛,像是被鹿角攻擊一樣。
鏘!
連短劍都承受不住被折斷了?
「可惡!」
幸好有多帶匕首,可是攻擊距離縮短戰況更加不利。
這下連起式都用不了,只能夠直覺防禦了。
『無律之風啊!』
『不論我身處何處。』
呼——!
「哇!」
好危險!還好身體下意識地翻滾,才躲過了攻擊。
嘶——痛、痛、痛,好痛!拉扯到傷口了!
『從四方天地匯聚。』
硄!
我就知道,就兩隻手都拿著匕首,我也根本不會用啊。
匕首更靠近身體,接收到的衝擊更大了。
完了,肩膀脫臼了嗎?左手不上力軟趴趴的。
「約翰!抓住我!」
突然的被單手抱住!是魔法完成了嗎?
『在我手中疾馳吧!』
離地面好遠,像鳥一樣俯視。
河面越來越靠近,平行然後漸遠。
喪屍、亡骸騎士都再對側。
我們成功——
「噗哇!」
絕對瘀青了!泥巴還滲進了傷口。
「嗚……」
「安柏!安柏妳還好嗎?」
光靠月光什麼都看不清楚。
「是傷到腳了嗎?還是哪裡?」
「腳踝……」
「堅持一下,就快逃出去了……」
不妙,我的傷勢也好不到哪裡去。
能明顯地感覺到血不斷從側腹流出,這溫度絕對不是濺在身上的河水。
——碰!啪唰……
嘶——咴咴——
啪嘰、啪嘰、啪搭。
怎麼可能!不可能!
難道利用是坐騎衝鋒的力道,再一瞬間踏著坐騎借力使力到達對岸的嗎?
啪搭、啪搭。
荒唐!怎想都不可能辦得到!怎麼可能僅憑這樣……
死——不!我們會活下去的!一定有辦法!
該死!該死!
要是我還能使出之前火焰風暴的話!
咦?
我當初做了什麼才產生火焰?
快想!快想啊!
奇怪的聲音。
然後我握緊了一塊炭。
很燙,然後手燒傷了。
燃燒的炭!是火。
只要有火的話!
「安柏!妳還可以幫我點火嗎!」
有沒有可以燃燒的東西……
『沙羅曼達呦,我邀請您起舞。』
『請將那餘火分享給我。』
「安柏!妳的手……」
白皙的手心,如今血脂正在燃燒。
「毋須……在意……讓我見證奇蹟吧,我的騎士。」
可是、可是!
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做錯了什麼?我少做了什麼?還缺少了什麼?
為什麼啊!明明最需要我的時候,將一切託付給我的時刻!
啪搭、啪搭。
啊……不要過來,我們都這麼努力了,連奇蹟都發生一次,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想要力量!
我想守護的力量!
我想要打破困境的力量!
我……討厭無能的自己。
『我是立志成騎士之人。』
『將膽小和懦弱化為薪柴。』
『集勇氣鑄練成劍。』
『我,無所畏懼。』
就這麼脫口而出。
像是安柏每次施法時詠唱的。
有別於上次的橙色火焰,炙紅澄亮的火焰衝擊著亡骸騎士。
宛如野火凡燒整片大地,河岸染的一片通紅。
矛上的錦旗劇烈鼓動。
盔甲被燒得炙紅,腐肉和屍油燃燒的臭味。
無聲的哀號,不斷試圖用雙手徒勞地阻擋,但是身軀逐漸碳化,最終靜止在落荒而逃的動作。
焦黑的屍體化為齋粉塌落在地。
「我們,活下來了?」
什么病娇托尔金
场景调动写得真不错
整合的時候如果能加個xx視角就好了,看整合版一會兒視角變更一次好累
不死系换成亡灵系会不会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