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三天傍晚。

「云子！」

手电筒的光圈终于笼住了她。在地上倒着的，毫无疑问是秋田神社的小巫女。

她早已昏过去了，左手攥着一把刀刃反光的小刀，在惨白与血红的巫女装束中蜷缩成一小团，但仍旧在不断颤抖，似乎痛苦得要命。

尽管刚才就淋了不少雨，我直到现在才感觉通体都湿透了，由于背上突然沁出的汗。

因为光圈笼住的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

这么说也不准确，充其量也只是一部分。有头的一小部分。

蠕动。蠕动。那颗头上的嘴不断蠕动。

吮吸着。

吮吸着。

吮吸着。

那东西就这么低俯着头胸，贪婪地从云子身上吮吸着。

手电筒的光圈一直都不敢继续向上试探它的躯体部分，怕将我和澪的精神彻底压垮，那成片的朦胧的阴影。

巨大的。

巨大的。

巨大的。

「那……是…………」

那真的是人的身体吗？不，那还算是人的身体吗？

比起畸形，比起巨大，最关键的是，数量！

拖着的肿胀的腹部边上彼此重合交叠，有整整八条粗壮的、有一人多高的手臂或者腿！

甚至都不完全是它自己的手臂和腿。一，二，缺失了三条，硬生生截断了原生的三条以后，那断口的位置补上的是别人的手臂和腿。

大量人类的手臂或者腿以无法理解的方式黏连着，拖曳着，又贴上了大量的黄底朱色的米字符咒，才勉强构成这么一条巨大的手臂或者腿。这毫不协调的构造器官，哪怕是一根手指、一根脚趾，都是由不知是谁的手臂或者腿所构成的。

怪物。怪物和人类的臂足共同组成的怪物。

两条长长的獠牙，正因为吮吸而不断抖动着。

「蜘蛛。」澪幽灵一般的低声吟诵，把这个词念了出来。

啊。

是的。这是蜘蛛。

就像猫猫是以人的组件组成的有猫的特征的怪物，这同样是以人的组件组成的有蜘蛛特征的怪物，那些符咒也无疑是起到「粘合」甚至是「赋予生命」的作用的吧。区别是，猫猫只是行动像猫，而这东西完完全全是蜘蛛的样貌；猫猫完完全全由人的组件构成，这东西很大一部分是拥有人类身体特征的蜘蛛样貌怪物本身；猫猫小，这东西巨大；拼上全部的意志力，我能把猫猫干掉，但是这东西，这东西的话——

蠕动着，蠕动着，蠕动着，这东西还在吮吸着云子。

脚比头脑更快。我冲了过去。

「接着！澪！」

夺过云子的同时，我朝前就地一滚，就把这具幼小的身体朝着澪抛去。

「呜！」听到澪小小的吃痛一声。

随之，「吓——！！！！！！」

因为突然被蛮力推开，我的肩膀冲撞到一侧的墙壁，一阵剧痛。

那东西直立起来，推开我的正是它挺立时的力道。肿胀的巨大头颅上，三只眼睛无神地瞪向我。

随后它费力地转头，看向另一侧的澪和云子。

噌。不可思议，并没有直面蝴蝶怪物的时候那么恐惧。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终要面对的事物终于出现。因为选择只有一个。

「哈啊——————！！！」拔出了「桐」的我朝着距离我最近的一条手臂劈斩！

因为有要保护的人！

「吼——————————！」

有劈中的手感，不知深浅如何。应着刀落，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姐……………………姐……………………！」

它朝着云子的方向呼喊。我略略一愣。

「纱耶香，别愣神！这不过就是当年那个『双胞胎』！」

澪及时地尖声提醒我，把我拉回了状况之中。

「赶快到我们这一边来，帮把我的枪从背后取下来。我的手都吓软了，没法自己拿。」

同时用平静的语调说着相当窝囊的话。

这个红毛笨蛋是怎么回事？头脑和身体是不同步的吗？

「你真麻烦！」一边抱怨着，我一脚踢开早就被我抛下的手电筒，小快步奔往那家伙的方向赶，接着持刀护在前面。

所以说，「双胞胎」吗。

细看能看到那颗肿胀的头颅只是体积大而已。根本是个婴儿的头。长着三只眼睛和长獠牙的婴儿的头。恶心。

「拿枪啦，拿枪。」

「你自己拿！」

我对剑道的全部理解只剩「七五三」时摆的两三个拍照的姿势了，所以就算这怪物真的攻过来，也断然不敢和动画或者游戏中的人物那样以左手抵着刀身去格挡，那样我必然会受伤。可要真和武士那样双手持握刀把去招架，我也对「桐」的坚硬程度心里没底。幸运的是，它吃了一刀以后并没有攻过来，只是同我对峙着，不如说还紧绷着那一条条的手臂和腿，不敢贸然凑过来。

简直就像，被陌生大人伤到的真正小孩子一样。

……「双胞胎」，吗。

我犹豫了。尽管还不知道它和云子在这里做些什么，我确实犹豫了。在犹豫中对峙，即便持着刀对峙也犹豫。一时间，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只是如它一般绷紧了身子瞪着它而已。

乓。

打断这犹豫的是，终于同我并肩的澪美丽又哀伤的眼睛，以及，猎枪的枪响。

「吼————————！」那东西正面中弹。它举起手拼命地挡。

「澪！？」

咔嚓，上膛声。乓。

「吼——————————！！！」

「澪，你这是在——」「呜呼！」

「不要！不要伤害他！求求姐姐！不要伤害他！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在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之前，就像刚才我的翻滚一样，抓着枪身的澪也滚了一圈，不过她是被过肩摔出去的。

「云子！？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终于清醒过来的云子小心地控制了力量，加上发烧也让她浑身没劲，即便如此，澪也被颠倒着直抛到了墙上。不仅如此，丢下小刀的云子还扑了上去，竭尽全力把澪摁住，用那虚弱得几乎像是哭一样的声音道着歉。

「是你弟弟，对吗？」脑袋冲下的澪平静地问。

「是的！是我弟弟！对不起，瞒着姐姐，对不起！」云子真的哭起来了。

「所以，它活下来了啊，纱耶香。就算被斧子砍过，被火烧过，也活下来了啊，纱耶香。——还被养到这么大。」

被养大了。

「姐…………姐………………」

我再次凝视这咆哮，不，这号泣的怪物。

原来如此，当时出生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吗。所以下川女士才那么恐惧，才连同云子一起恐惧和憎恶着。也所以，才断了手臂和腿吗。

所以户美都小姐的后备箱里才会有那些东西。随着它的成长，它已经用去了多少来自栗宇和三水的停尸房的肢体？

「弟弟什么错都没有……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只是生成这个样子……要是弟弟的身体是我这样的就好了……要是我能和弟弟交换身体就好了……」

云子也在哭泣。马尾辫颤抖着。没有摁住澪的那只袖子揩着眼泪。

所以才至今瞒着我们吗。

「别放下刀，纱耶香。」尽管头冲下，还被云子压制着，澪平静地说。「——所以，云子，你们姐弟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个，那个，这是，这是。」云子登时噎住了。

「你在喂它你的血吧。」澪平静地说。

「……」借着手电筒偏斜的光，我看到云子飞快地眨了四次眼睛。

「看来和我猜的一样，所以我不会为刚才的四发2¾寸弹向你道歉的哦。」澪敛着笑容说。「我昨天就在饭桌上两次观察过云子你的『食量』，相比小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以你一日的『运动量』来说，那点食物所能提供的能量根本就不够。所以夏目医生所写的『无异常』，恰恰是最大的『异常』，就算我们再怎么想否定，云子，你那过人的体力和生命力，都不是『人类』的力量，而是来自秋田神的力量吧。——而你，更准确说，你被『指引』，用你的血饲喂自己的弟弟。那把小刀，就是割开你手腕的用具吧？」

「呜！」云子慌慌张张地将双手往背后一藏，澪终于得以翻身坐起，但眼神冷得可怕。

「这下为什么晚上你妈妈非要你上山不可这个问题也有了答案。平常的话，伤口会很快恢复，所以给人看也没关系；今天身体的恢复能力出了问题，连脑袋都发烧了，于是手上说不定也会有伤痕留下，怕被澪姐姐和纱耶香姐姐看到，结果必须要藏起来，是这样吗？」

「我，我，那个那个，不是，我不是……」云子继续藏着双手，仓促地小步地后退。

「云子，我曾经是一名心理医生。以前在我的诊室，像是小月这样欢快活泼的孩子很少见，但是像你这样的孩子，我可见得多了去了，瞒着我是没有意义的。要说不同，就是『痕迹』，被虐待的孩子的身上总会或多或少留下痕迹，只是说来讽刺，就像小月身体孱弱却心理健全，你的心理异样却身体健康，使得我一直抓不住『遭受虐待』的把柄呢。但事到如今，你还想对着澪姐姐和纱耶香姐姐抵赖吗？说谎的话，可就成了坏孩子哟。」

少见地，我意识到澪动真格地愤怒了。

这一次支持着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因为惊吓或者恐惧而退缩的，正是这种「愤怒」吗？

「我，我是自愿的！我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弟弟就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不能吃其他食物，又或者，单纯运用可以『无限支给』的女儿的血比较有效率，不用采买大量的食物，可以瞒过镇里的人，」澪笑起来了。「但是，云子，你要知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是否真的明白自己是不是『心甘情愿』，这点无论在心理学还是法律上都成问题呢。只要告诉你，没有你的血，弟弟就会死，只要告诉你，采走你的一点点血，对你也没有什么影响，只要对最最温柔，温柔得无可救药的你这么说，这么要求，这么命令，你就会服从，云子，你把这叫作『心甘情愿』吗？」

「呜……」云子再一次退缩了。「但、但是……」

「但是，世上没有一个正常的弟弟是靠每日吸取姐姐的血来维持生命的。要是认可你这种『心甘情愿』，我和纱耶香姐姐就做不成大人了。再加上。」

「……再加上？」我好容易插一句话。

「再加上，云子为什么会发烧？」

……？

「纱耶香，注意以下事实：平日的云子，只有『夜间』必须要饲喂自己的弟弟；但是今天，云子却一直逗留在山上。直到我们上山进到这里来为止，她都在这里饲喂自己的弟弟，就算完全不考虑那位小林先生说的什么『神明降临』之类的超自然因素，我们也可以猜想，云子今天下山给我们送饭以前都在做这一件事，而被户美都小姐重新带回山上以后，她也又继续回到这一件事之中去了。所以，所谓的『发烧』呐，我更倾向于认为是『失血过多』的副作用，而这种程度的失血，要不是云子的『体质』，即便对于成年人来说，也足够死个三四五六次的了。」

「……啊。！」

我突然明白了澪为什么愤怒，那愤怒已经感染了我。

「杀了它，纱耶香。」澪平静地命令。

「啊！」我大步向前。

「滨崎小姐！！」

「吼——————————！！！」

刀落。

抱歉。你可能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凶恶的人闯进来要取你的性命吧。

对你来说，居住在这神社底下不见天日的暗室，生来就要啜饮姐姐的血才能存活，是你的天理。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比你的姐姐还可怜。至少她还有阳光。至少她还有小月。

但是，身为人类，就有制止人类所定义的「恶」的义务，哪怕是无意识的「恶」！

我们不能容许你再这么无休止地继续「恶行」！

这绝不是什么「你和云子之间，我们更偏心云子」！

即便我不打算再用「怪物」这一污名称呼你！

「滨崎小姐，滨崎小姐，不要，求求您，求求您！」

云子急急忙忙攥住我的衣角，一边哭泣一边央求。

「姐姐……………………痛痛………………饿……………………饿………………………………」

它也缩在墙角在哭泣。

是的，「无意识」。

你真的能明白什么吗？我从你的眼睛看不到理性。只有像是动物那般本能的恐惧，以及……饥饿，「食」的渴望。

就像澪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哪有弟弟会对姐姐产生「食」的欲望呢？

「说真的，此时此刻，比起你这非人的样貌，不得不将你杀死这件事更令我恶心。对你道歉也没有意义，那也不过是把接下来要进行的行动进行美化，然后自我感动而已。」我默祷着，再次举刀。「但是，我们的『秩序』之中真的容不得你，因为，如果连你这样的生物也容得下的话，就意味着我们也要容许云子一直以来所谓的『自我牺牲』，对于没法欺骗自己的大人来说，那就等同于『牺牲云子』——或许大人真的可以『牺牲自己』，但是『牺牲他人』这种事，尤其是牺牲一个小孩子，无论如何都太恶心了，才是最最恶心的！」

挥斩！

所以说，对不起，云子！

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你一直就是那么好的一个好孩子！

但是，但是，但是啊，但是！

这就是我，还有你的澪姐姐，作为大人，所能够做的全部事情了！

「纱耶香！」

当。我好容易反应过来那个飞出去的圆盘状的东西其实是旋转的「桐」。

而跃向空中的我之所以没有随它一起飞出去，是因为我变向了——凝固了——不能动了——在一侧的墙上。

可恶，把我粘在墙上这个像是特大号的唾沫星子的是什么东西！明明像是液体那样柔软，却怎么都撕扯不开，完完全全动弹不得！

「——很有一手嘛。」

脑海中蓦地出现了懒洋洋的云子的声音，十分清晰。

「啊……啊。不过，我并不恨你们哦。」

「秋田大人……是吗？」端起枪的澪警惕地问。她也听得到吗？

「事到如今，报上名字迟了。预示『良田丰收』的这个字眼，正是敝姓哟。」

那东西，云子的「弟弟」，气氛……变了。

自从不知从身上的哪里对我喷射出这一团黏糊糊的玩意儿以后，它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哭号了，倒是应着话语点了一次头，我莫名想到「降神」或者「夺舍」之类的词。

「……？」因为这异变，也多半是因为和我们一样听到了这个声音，真正的云子陷入了不知所措，她单是畏缩着，同样不再哭泣了。

「该说，又见面了？」一边挣扎着，我以讽刺的语气说道。「原来如此，因为是『米』字，是八条腿，所以是『蜘蛛』吗。当时在镇公所，澪就算真的把『像虫子』这三个字说出口，其实也不算是冒犯吧。」

「确实不算冒犯哦。即便把妾说成『虫豸』，那也不过是和把汝等说成『人属』等同，哪有冒犯可言呢。」

「所以您就是以……这般样貌，降落到了五百年前的久若川上，制裁了来自三水的那支舰队吗？」我回想起上帆小姐的那幅画。

「滨崎小姐似乎在想很失礼的事情呢，『原来大家正是因为看到这么个怪物才会惊慌失措呀。』请务必相信我，原本我的样貌可要更加美丽得多哦，使用这副既无人样又非蜘蛛的模样也非我的本意。」

「原本是『园蛛』，是吧，络新妇属或者别的什么属的。」我努力回忆那幻境里，瀑布之后的那个「她」的身姿，还有伊斗小龛里的那一幅画，现在我可知道为什么中间部分最后会晕开变成一个大墨水团了——因为原本就是一个大黑团。「惊吓到三水人的，恐怕是您过人的『体积』和出现的『位置』吧，就算没有长着人手人腿，一般人看到船帆上趴着一只这么大个儿的蜘蛛，多半也要吓得魂不守舍了。不过就我个人来说，其实可是相当喜欢『园蛛』的哦。就像您说的，我觉得它们十分漂亮，在以前工作不顺心又没人聊天的时候，我甚至还想过要饲养一只呢。」

「那可真是，多谢抬爱了~~」

「那么，作为『农林益虫』——想来您也是有这么一重『益处』才得到崇拜和『神格』的吧，怎么成天想着要人的性命呢？」

我咬着牙齿问。

「哎呀，寒暄才到这里就进入正题，滨崎小姐可真是性急。」

幼女的声音慢悠悠地回答道。

不着急？可能吗？我一边扭动着一边瞪着那庞大的身体。

「我倒也知道你们对我的评价，所以对你们也恨不起来，和你们照实说也可以哦。」

但她的声音还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哦？是吗？您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伊斗听了不少吧？」

我的声音毫不掩盖我的敌意。

「呼呼。」她笑了。「如今……是叫『科技』的什么的吧？我一直，一直都看着呢。从那位……冒昧了，宇佐见澪氏，是吗？从宇佐见小姐一直带着的，那个小小的机器盒子里的，我的『眼』中看着呢。」

……啊。

照片啊！是照片！是澪拍的「米字符」的照片！一直在手机的「存储卡」上！

原来从小月「您系不系在脚『米』」那时开始，我们就无时无刻不在被她监视着啊！

「……这真是太厉害了，被反将一军，连我都感到吃惊了，」澪略略瞪大眼睛，「真不愧是神明大人呢。」

「再夸夸妾也是可以的哦。」那声音相当得意。「眼睛可是十分重要的，没有眼睛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当伊斗的那个小孩儿像是戏耍一般将我的眼睛弄伤的时候，我可真是……少见地动怒了呀。」

……原来如此。

拿着树枝，在洞窟里追逐一只，当时还不大不小的蜘蛛，吗。……这可真是。

「能把纱耶香放下来吗？知道您是『结网』的高手了，既然不恨我们，您没必要像对付三水军那样对付我们吧？」澪继续发问。

等等，对付三水军……

「冰封千里」……原来那片白茫茫的，其实是「丝封千里」吗！

我又一次沁出了汗。头一次感觉这个优雅又慵懒的幼女声音的主人，真的拥有神明程度的伟力。

「我虽然不憎恨两位，但两位仍旧对我心怀芥蒂，在滨崎小姐不保证接下来不会对我动手前，我可难以从命。」与此同时，她也直接拒绝了澪的提议。

「怎么可能不对你动手！」尽管知道面对的真是神明，我还是怒吼起来。「还亏你是『神明』呢，你给小云子安排的什么命运！」

「呜。」因为我的吼声，云子小小的身形一缩。

「啊。所以说。滨崎小姐觉得一切过错都在我。是我把灾厄散布到久若。是我要凭自己的心意去诅咒我所守护的地方。还给流有我的血的这些孩子，是我要给他们带去不幸。」另一个云子的声音则是冷了下来。「是这样吗？滨崎小姐。」

「我，我倒也没这么说。」因为不知八年前「连环杀人事件」最终解决的经纬，我的底气不足，声音又变低了。「您要愿意解释，那最好不过。」

「倒也不必那么惊惶，我已说了，我不憎恶两位，」于是她又一次以云子的声音甜甜地笑了。「你们又没有错。错的是姓夏目的男人。谴责没有我的『眼』的无知者，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杀了您，对不对？」澪问。

「……」

一时间，这监室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秋、秋田神大人？」云子终于嗫嚅着开口。

「宇佐见小姐，现在该我说，『连我都感到吃惊了』。」另一个云子终于又从脑海中向我们搭话。「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总能领先滨崎小姐一两步，但我以为纵使聪慧如你，这件事是万万猜不着的。」

「我这一次也只是领先纱耶香一两步而已哦。在知道了您原本是纱耶香说的什么『络新妇属』的大蜘蛛以后，却又非得换成您并不喜欢的这般样貌和我们对话，想来如此『委曲求全』必然是有某些原因的。再者。」

「再者？」

「再者，我们知道不少事实。夏目医生有那么一把专攻『虫类』的枪。户美都小姐许下了愿望却没死。虽然没死却生了这么两个孩子。一个孩子还长成了这么个样子。」澪冲着那巨躯举起左手手臂和食指，这姿势冒犯又威胁，以至于正牌的云子如同受惊吓一般颤抖起来。澪睁大了眼睛，「我不太相信户美都小姐在那种关头会许愿『请求神明救下久若』，但顺势许愿『救下父亲』是很有可能的，您答应了这个愿望吧，所以才会出现原本被久若镇民羁押的早津神主和他的女儿『彼此交换』这种情形。确实是您，在八年前消灭了蝴蝶，然后同样是您，在完成之后，要向被绑缚的户美都小姐索取您那一份『许愿的代偿』，也就是她的性命。于是，在彼时的此处，秋田神社的『本殿』，见到了这一幕的夏目医生，做了每一个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会做的事情。」

「吼————————————————！」

「『每一个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会做的事』！」

「呜咿咿！」因为巨大的蜘蛛样生物，不，我要再一次以「怪物」称呼它了，因为巨大的蜘蛛怪物突然举起六条手臂和腿发出威吓性质的吼叫声，云子不由得连连后退。

同时另一个云子的声音也变得愤怒。

「他把我杀掉了！把救了这个镇子的神明，我！」

「我不知道医生有没有目击您杀死蝴蝶怪物的瞬间，」澪的声音仍旧平静，「但他杀的，不过是趴伏在少女身上的，另一个要抽空少女的血液的怪物罢了。」

「收回汝的话！」咚，怪物冲着澪向前一步。糟糕，我拼命在口袋里翻找，小刀，小刀到哪里去了！？

「收不收回的……」澪倒是站在原地未动，并且苦笑起来，「您既然这么憎恶夏目医生，怎么不早一些对他复仇呢？在我们来久若之前的这八年间。因为失去了躯体？但您有『代行』吧。」

「啊。」秋田神的声音骤然冷静下来，甚至变得有些乏味。「发现了吗。」

「发不发现的……除非『她』有蜜蜂型无人机，否则未免也太『耳聪目明』了一些。」澪再次苦笑。

「是也。那可是个好孩子，倘若不是『她』愿意担当濒死的我的『容器』，即便要我如今以这副样貌同两位对话都有困难呢。只是人与虫注定不能相融，最终诞下的新躯体是这么一副怪里怪气的模样，至于『精力』与『智慧』的一部，更是擅自分解了开来。」怪物俯视着瑟瑟发抖的云子。「没有办法变作一体，我就无法完全复生，真是令我伤脑筋呢。」

交谈作为「彼此承认」的行为，会消耗人的情感，尽管我已经尖酸刻薄地讽刺了她好几次，但随着持续交谈，我的怒意逐渐低落了下去。只有到此时，就像逐渐熄灭的炉膛中突然来了一阵风，那怒意重又被点燃。

因为这格格不入的「道德标准」。云子，甚至云子的弟弟，生来只不过是神明用来复生的工具吗？

「平日里，我同那孩子分享我的『眼』，在『她』的梦中把需要关照的事情悉数同『她』讲清。」然而神明还在百无聊赖地继续对话。「只是，正如你的措辞，既然『她』是已经没有了身躯的我的『代行』，要是连『她』也傻乎乎地去仇恨姓夏目的男人，乃至杀掉了他，那『她』就会被你们这个时代的『官差』所缉捕吧。那我孤零零的一个，可如何是好？」

「神明大人厉害的地方确实很厉害，可没本事的地方也真是意外地没本事呢。」澪好像笑了，这一次不是苦笑。

「要你管！」另一个云子的声音不满地喝道。「总之，你既是『人属』，主张与我不同，妾饶你这一回的不敬。但是，既然该说的都说了，我们之间的干戈，也该到此为止了吧。我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既然有你们的夙愿，我把我的这一个名为云子的孩子出让给你们，倒也是未尝不可。」

「哦？又要我们『许愿』吗？」我一挑眉。

「好大的戒心哟，真教人伤心，但这一次并不，算是奉送的。」神明冷冷地说。「数百年来，敬我，怕我，实底里把我当作妖邪的人数不胜数，能和我像这样对话那么久的人倒是一个也没有，说实话，我心中怀着感谢之意呢。所以，就『奉送』吧。原先我要吞下这孩子完整的生命力才能完全让力量恢复，可如今纵使『血』还不足，我也准允这孩子归你们所有，去追求你们所希冀的那种『自由』，这样如何？」

「云子的『自由』！」虽然可能会被澪嘲笑为傻瓜，但还挂在墙上的我完全藏不住喜意。

「所以，原来是『谈判』吗？」但澪的声音倒是平静。「哎呀呀，神明大人果然大度，而且真的对姑娘们特别开恩啊，」

这家伙，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刺激她啊！？

「胡，胡说八道什么！」真是的，这下她的声音又变得愠怒起来了。「我知道你们两个在背后诋毁我，说我『见色起意』，我忍了好久了！可那秋田早津的心愿，我也是实现了的！『让久若回到一切的灾厄发生之前』！我甚至连『代价』都没取，也没法取！因为他自戕的缘故！」

「我们可没说到那个地步，但是您可又让我吃惊了，您甚至连『时间倒转』都做得到吗。」那红毛的笨蛋只是摇摇头。「原来如此，虽然时间一度倒转，然而许愿者的记忆也一并消失了，所以悲剧再度上演，什么都没能阻止。我也知道您不是坏心眼，但是像您这样『不折不扣』地完成愿望的神明，和坏心眼也没多少区别了就是。」

「是不好好思考愿望的人不好哦。」

「那么，被人许了愿望却索不到『代价』，也是按部就班的神明大人不好哦。」澪淡淡地微笑。「不过既然我们在『谈判』，您『按部就班』的性格可不是坏事，至少少了许多无故遭受您欺瞒的可能性。而且既然您答应过『实话实说』，那就不妨告诉我们，甘愿把云子让给我们的理由。——您和您充当身体的这个『儿子』，如果不同我们起『干戈』，接下来打算上哪儿去？接着去找夏目医生报仇？」

「找不到他。」神明干脆利落地回答。「他不在久若。」

「在『能力的实施范围』这方面，您可真像是『手机基站』，看来作为神明也不方便呢。」澪吐了吐舌头。「所以？」

「夏、目、月。」

以云子的声音和冻结血液的语气，秋田神说。

「那个男人对我的血债，我要从他女儿身上讨回来。」

……，………………。

「啊……啊。我可是，相当公平的。只要许愿，只要那么一点点『供奉』，我什么都愿意去实现。所以就像刚才说的，叫早津的那个许愿的时候，我做了！叫户美都的那个，我最可爱的那个孩子，许愿的时候，我也做了！还有叫奈奈的那一个！」在我陷入沉默之际，神明的话语还在继续。

「奈奈？她——」

「说真的，我庇护这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奢求过『感谢之心』，只要求最低限度的『对等』！」澪刚开口就被她的怒声打断。「可我救了这镇子以后，那个夏、目、真、洋，却对我做了那样的事！这岂是没有『感谢之心』，这已是『恩将仇报』！而你们，至今还拿着那个遭咒的东西！——宇佐见，澪。」

「……什么。」

「有、欠、有、还。」

又一次，声音中激烈的怒意化为冷静。

「夏、目、月。我要的，只是『公道』而已。你在伊斗的那些话，我还铭记在心。既然你能理解我，那么我便拜托你，不，妾对汝予以恳求，让开吧，让我的孩子过去，让开你的身体。给我一个『公道』吧，宇佐见，拜托你。」

不，仍旧是愤怒，是透露着残酷的愤怒的冷静。

宛若孩童那般喜怒无常，宛若孩童，这神明。

澪还是偏着她的红色长发。

「那其他人，镇上的其他人呢？算来那些人也包容了夏目医生这个『罪魁祸首』八年，以我和纱耶香的观察，他们甚至还把他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女儿宠爱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从未听过如此不清爽的大笑，那更近似怨恨的嗟叹。

「他们，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来了这里多久？三天，才三天而已哟。」

神明的声音根本没有笑意。

「况且，他们也把你们当作外人，不是吗？既然把夏目月当作『女儿』，那会被我当作夏目月的『父亲』、『母亲』，这也是一种公道，不是吗？」

「话可不是这么说。」澪像是在努力思考一样。「嗯，非要论起来，我们也是数次保护了小月的您的仇人呢。」

「这么说来还真是的。喂，共分我的眼的女儿，还愣着做什么。」

嚓。

「妈妈！」「澪！」

「哎哟哟哟，好险！」澪至今为止保持的格调都在这一次难堪的摔倒和爬滚中消失殆尽。起身以后，她费劲地重新把枪身调转至前方，同时朝着墙壁后退。

「住，手。」

梯底，那一个「她」，也即是户美都小姐正平端着一把匕首大小的东西。她看起来状况很不好，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淋过的缘故，巫女服比起红色更近一片黑，湿漉漉的头发全部蔫蔫地贴在脸颊上，嘴角毫无笑意，两眼也黑得深不见底。

真是糟糕，我还没见过她这副模样。直觉告诉我现在的她可能比眼前的神明还要难对付，感觉放进来了不得了的东西。

「伤脑筋呢。闪得真快。」神明的声音又恢复了悠哉游哉的气氛。「不过下一次恐怕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你们已听了我的故事，即便如此，还要站在夏目月那一边吗？」

她像是活泼的孩童那样，殷切又期待发问。

「我、要、真、的、拿、你、们、当、夏、目、月、的、姐、姐、来、看、待、吗？」

宛若孩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我也能发出这种难听的笑声啊。

「秋田神大人也难得会说些不错的话啊。」

挥手！

「请务必！就这么做吧，你这怪物！」

噌！乓！「吼————————————」

在终于挣脱那团东西落地的我朝着怪物的一只眼睛投出小刀的同时，澪朝着另一只眼睛击发子弹。

「好痛！好痛——————！！！」

以云子声线绽出的那般惨叫声真是让人于心不忍，但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人类能承载的愤怒是有极限的，过多的愤怒只会教人下巴发麻，我感觉自己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这么冷静过。说实话，这家伙确实没什么心机，要是以澪平时那种「曲线」的方法假装妥协去设计她，说不定能取得更好的结果吧。只是，那样的话滨崎纱耶香这一人物就会死去，就算没死去也算不上活着了，所以我简单地不予接受。相较之下，我倒是吃惊澪此时能和我有一样的反应。

「别瞪我了，大巫女，」那个澪已经旋身，因为巫女已经又一次抵刀逼近了过来，所以特地同她面对面，「虽然我从小被教育不能用枪射人，但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用枪托或者滚烫的枪管给您那灵光的脑袋来一下，这种程度的事情，该做的时候我还是会做的哦。别靠近，别靠近，请让我们暂且保持一个文明的距离。」

「再动一下手，试试。」

在云子哀叫着「妈妈」、「妈妈」的同时，巫女表现出一种惊人的自制。她并没有因为我与澪攻击那怪物就蓦然失去理智猛扑过来，像是很清楚那怪物可以承受何种程度的伤害——这对于现在的我和澪可不算是好消息。可恶，果然那怪物只是在摇头晃脑，完全不像严重受创的程度，要是手里还有武器，我一定冲上去给它再补上几刀，但是「桐」已经飞走了，目前在巫女的背后位置。知道这点的巫女一边以身体遮挡「桐」落地的方向，一边在澪的枪管的打击范围以外同我们两个周旋，两眼分明在盘算着澪的手臂长度与反应速度，这么一来澪也没法像刚刚那样继续对着那怪物放冷枪了，于是在怪物呻吟的这片刻，所有人都僵着没法行动。巫女瞪着我们，尤其是瞪着刚说完话的澪，那漆黑的两眼中并不是愤怒，更多的是不耐烦。她似乎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更不能理解我们要牵涉那么深。

「觉得我们很麻烦吗？」于是澪问。

「是。」巫女毫不犹豫地回答。

「啊哈哈。是啊。就像秋田神大人刚刚说的那样，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满打满算认识也不过三天，搜寻医生、保护小月也不过是我们一时被牵扯进来的事情，身为『意外插足者』还『纠缠不休』，可真够讨厌的，但真是对不住，我就是这么一个矛盾又讨厌的人呢。」一边给枪上膛，澪一边悠悠地说，「——可您呢？」

是啊，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我也完全不理解啊，这么个非人的怪物也罢了，她，秋田户美都，为什么要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哦？宇佐见小姐想要像我父亲生前那样对我说教？又或者是单纯想说我疯了？」巫女终于笑了，笑得很冷。「也对，把这么一个东西生下来，还每日每日虐待女儿，怎么看都是个不配为人母亲的，应该被千刀万剐的疯子吧。」

「妈妈！妈妈不是——」

「住口，云子。做得到话就来吧，两位，八年前我早该是一个死人了，不过既然我多活了八年，我也会让两位领教一下我的手段，让两位见识见识这八年有多少『重量』呢。」她的语气十分轻蔑。

「不不不，虽然这不算正式的『诊断意见』，我可从头至尾都没有质疑过您的精神状态，」澪轻侧着头发。「到了这个阶段，我只好奇您的动机，您可以把这理解成我个人病态的好奇心。」

「您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呢？」户美都小姐突然又换了一种笑法，这笑容十分甜美，反而比刚才的冷笑更加瘆人。「八年前的秋田户美都是个不受家人喜欢，做什么都错的少女，她短短的一生之中对于她所居住的小镇子唯一称得上的贡献，就是牺牲自己的性命让大家活下去。他们把她绑起来，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么大一只蝴蝶，多少个夜晚，我仍旧会被这幅情景吓醒。真的，我刚才的话都不怎么对呢，八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在当时，唯一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保护，挺身向前的是你们口中的怪物，祂甚至反过来牺牲掉了自己的性命。于是，作为获救者的我用尽一切办法帮祂复活，这难道不应该吗？」

「『用尽一切办法』……」我望着她。

「是的，滨崎小姐，我生产了让祂重新降世的『通道』，我竭力养育那『通道』，即便那要每日每日残害我另一个骨血，」户美都小姐仍旧甜蜜地笑着，「别拿『人不可以』，『人应该』那一套来约束我，我是被『人』从自己的族类中放逐出去的，所以自那以后我遵从的是『祂』的『道理』，明白吗，滨崎小姐？」

「我完全不明白，」因为绝不可能理解她的逻辑，我断然回答。「虽然现在很想给你读我们找到的你父亲的遗书，但既然现在的你连自己是『人』都不愿意承认，想来不会有什么让你就这么幡然悔悟的好事，所以暂且作罢。只是，你果然憎恨着镇里人吗？」

「恨？」她吃吃地笑起来了，「我感谢他们都来不及呢。要不是他们，我怎么触碰到『真实』？我又怎么和我命中注定的主人相遇？啊，对，滨崎小姐还年轻，不能理解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呢~~」

「你这家伙分明比我还年轻！」

「——很有胆色嘛。」

不好，对峙用了太长时间，在僵持之中，那边的神明好像缓过劲儿来了。

「真的，疼死了。但是我也不埋怨了。不过，到此为止，之后发生在两位身上的事情，都是『两位自找的』，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怪物居高临下地压迫着。

没有什么办法，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拿到那边的「桐」吗？？

「喂，滨崎小姐想要过去，让她过去吧。」

……哎？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巨大怪物。虽然并不是用耳朵听的，但难道我听错了吗？

巫女……她让开了。

「……为什么？」

虽然知道这家伙并不会特地耍什么阴谋诡计，但我还是将信将疑，不敢轻举妄动。总不至于就因为她会读心，所以出于「绅士风度」，要和我们堂堂正正地对决吧？

「因为收拾你们还是『之后的事情』。凡事讲一个顺序。」果然没有这么简单，她这么说。

「『顺序』？你想先要去取小月的性命？我们绝不会答——」

「别着急，那笔债只是第二件事而已。」她发出了近乎巫女刚才那般的轻蔑冷笑。「至于『第一件事』，我八年前的供奉，该呈上来了吧？」

「！」

啊……啊！

我这才发觉，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什么「对峙」。

户美都小姐来这里，以她的「道理」，只有也只能有一个原因。

「户美都小姐！别！」澪已经喊了出口，但就在我错愕的一瞬间，巫女已经闪过了我。

「妈妈！妈妈！不要！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与此同时，被甩开的云子也哭喊起来了。

啊，啊啊啊。

眼见着巫女她离开那怪物越来越近。

眼见着那怪物俯下身，张开手臂和獠牙。

眼见着巫女如同得偿所愿一般，摆出得胜的笑容。

眼见着巫女她，如同拥抱一般，同样张开手臂——

那么，到此为止。你全都回想起来了吗？

若您觉得石井奈奈理应在此刻露面，请阅读第六十六章。

若您觉得石井奈奈不应在此刻露面，请阅读第六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