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断章,销声匿影

某个夜晚。


「有滴血的痕迹!」

「她在那儿!」

「今天绝对不会让你逃掉了——!『疏影姬』——!」

搞、搞砸啦——!

「疏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失态了。明明要杀的是女伯爵,怎么一不小心把公爵给杀掉了!

现在这大宅子也烧起来了!到处都是火,还有熏人的烟,外面又肯定围满了要抓自己的人,要怎么逃出去啦!

总之先撕掉半截裙子,把多余的布料往火堆里一丢。裙子本身倒是不长,不如说对于自己这个岁数的人已经短到丢脸的地步了,但穿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嫉妒心闻名的细雪伯只挑选有姿色的少女当受害者,不这样装扮连接近她都做不到。

只是如今这条裙子上溅满了醒目的血痕,包扎都嫌它脏,而且多少有点碍手碍脚,只能先像这样应急处理一下下了。然后,解除「遮蔽」和「音声混淆」,除去已经激活的「鼓舞」和「镇痛」以外,额外激活「免疫火焰」和「龟息」。

她知道身后有追兵的时候放弃潜行类魔法的风险,但事到临头果然还是性命要紧。不过这仍旧治标不治本呀,她捂着腰上绽开的伤口想。

「龟息」只能延缓自己因为烟雾中毒的时间,更不用说刻印在两臂肱骨上肉眼看不见的那些魔法阵全部都在共用魔力。一旦魔力耗尽,因为「鼓舞」才能勉强继续活动的这具身体一定会立刻失去行动能力吧。

但这一着险棋还是非走不可,因为如此一来「疏影」才有直接在火焰中穿行的权力,得以进入追兵们力所不能及的大火深处。

「呜……好烫!」

「她还在往里面跑吗!?不要命了吗!?」

「不行了!火势越来越大了,撤退!撤退!」

「队长!您呢!」

「我稍后就跟上!」

果然,除去一名「指挥剑」以外,其他的「剑」都顶不住火的威力,已经开始陆续朝着正门方向撤离了。对了,对了,这才像话嘛,忽略被放在浴缸里的公爵大人,只要大家都离开的话,所有人不就都能得到幸福快乐的结局了吗?

不对不对不对,事情还没完,还得找到出路。前门都是追兵的话——

烫烫烫烫烫!她吹着手指重新合上后门。不行,这条路不行,虽然是最好走的路,感觉现在全西弗斯雪银的守备力量都已经聚在了那里了,正在拼命朝屋子的方向喷水。只要火势减小,他们一定会从那里突破进来的,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回到楼上呢?但自己又不能飞。严格说来是可以飞的,只要用上某件被「存储」的魔法物品。但且不提自己穿着这样的小半截裙子飞起来会如何进一步地丢脸,在城市区域的「诅咒:禁止飞行魔法」范围里,那件年久失修的东西恐怕没那么灵验。

那么用那个魔法阵?那个像是「丢骰子」一样的魔法阵?运气不好会嵌到墙里面,说不定甚至会直接被丢到那群「剑」的中间吧……

不行。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候还是别轻易用那个魔法。自己才不要因为「丢骰子」被抓到,尤其是穿着这么一条裙子的时候。在被处死之前首先会在社会意义上死掉的,作为一个家庭主妇!

所以说,这屋子有其他出口吗~~?会在哪里呢~~~~?

还有这个用了「镇痛」都压不住的隐隐作痛的伤,回家以后要怎么和他解释呢?

啊,好麻烦~~怎么净是些麻烦的事情~~~~

她顺手将那条永不离身的粉色缎带系在裸露的左臂上。

米莉娅,请给我力量吧~~!

我还要,还要准时回家哄孩子们睡觉呀!


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吧。数年前「疏影」还是少女的时候,也失态过一次。

那是多云的一天,太阳隐在云后面,她在桥上一边走,一边收拾篮子里刚买的新鲜蔬菜。湿漉漉的芹菜过分长了,怎么都要横到篮子外头,这么一来篮子的重心不稳,整个都要朝着芹菜的方向倾倒,让她看起来相当苦恼。

就在她终于找到办法让整棵菜在篮子里卧倒的时候,她顺手一刀插进从侧面经过的绅士的胸口,把他推下桥。2,1,「隔音」,水花的响动没有惊动任何人。「疏影」则是维持着浅笑,在围裙上胡乱地擦手,表现成这张「面具」应有的模样。

待到火车站周边她才发觉不对劲。「剑」已经把这一带完全围上了,正在逐个盘查过路人,期间竟然完全没鸣哨,让她错过了加快步伐脱逃的时机。

这是这座城市特别行动队的「指挥剑」所设的陷阱。得到「疏影」已经越过前线穿插到这座城市的消息以后,他一改惯常的做法,要求手下在发现命案后完全保持安静。这做法起了奇效,尽管仍旧不知道「疏影」是谁,他或者她一定是给围住了。

「疏影」远远看见受盘查者一个一个被命令擦脸,然后通过「剑」们随身佩带的附魔武器进行魔力检查。

这两点倒是没有问题,正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她今天正以真面目示人。至于魔力痕迹也没关系,她被刻印的「遮蔽」是相当上位的魔法,一般的「剑」根本无法发现。

有麻烦的是「身份证明」。她只有「临时居住登记证」,但没有「准入证」,无法解释自己是何时从哪里进入这座城市的。因为消息走漏,市政厅加强了戒严,她没能搞到空白文书。这种状况以往她也遇到过几次,但从没像这次一样性命攸关。

「——!」

然后,一名刚下火车,正在走出火车站的青年,突然就被散发茉莉花香的美丽少女扑进怀里。因为唇上温暖又轻柔的另一人的嘴唇的触感,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好容易两人才分开。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少女有着柔顺的绿色长发,发后松松地束着粉红的缎带,是符合年纪的装扮。仰着的柔和脸庞上浮着淡淡的红晕,一对黄澄澄的漂亮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

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前,又被吻了。这一吻比刚那一吻还要强烈,少女仿佛要将全身投进青年的怀里一般偎着青年,几乎将青年从火车站的出站口推回去。

「我,我对您一见钟情了!」结束之后,少女挽着篮子羞答答地说。

「……哎、哎?」青年的大衣完全被芹菜弄湿了。

好、好险。差点就轮到自己接受盘查。一连两次被「剑」从后面擦肩而过,要不是正好有滞留在站台的旅客从火车站出来,这次真死定了,「疏影」想。

因为耳鸣发作,她的两腿发软,完全无法移动,几乎埋在青年身上,青年只得搂抱着她。大概「指挥剑」也是听说了「疏影」往往会在现场奇怪地久留才会作出这种布置的吧,要是「剑」们知道这是「疏影」生理缺陷的缘故,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是很好。成功被「剑」们误解成了和这名青年刚刚共同抵达这座城市的乘客。没有盘查。看来今天还不是「疏影」从王国的舞台上谢幕的日子。

至于这名青年——这名自从出生以来总是诸事不顺,「异性缘」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青年,他的恋爱故事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首先,知道了夺走自己初吻的这孩子的名字。是个和她本人一样可爱的名字。这可爱的孩子有一辆装满小物件的杂货车,她在这座城市就以贩卖主妇们用得上的各种小物件为生。大概是职业的关系,才会这么「热情奔放」……吧?

——所幸自己除了「准入证」以外的一切都准备齐全,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疏影」想。

不过,难道说她是对谁都会投怀送抱的类型?不,似乎也并不是这样。每次见到自己她都像见到主人的小狗一样高兴,非要用身体蹭来蹭去表达爱意,甚至手臂挽着手臂,像是要向全世界宣布她只属于自己。

——因为自己从包围网脱逃,城市还没解除戒严。那么一直到脱离这座城市为止,和这男人的关系是个很好的掩护,「疏影」想。

她的家很远,在泪之海边上银灰色的小城,想来是因为战乱的缘故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出来谋生的吧。每每述说美丽家乡往日的人与事,她的眼睛都会变得亮晶晶的。

——为了让他全心全意为没有身份文件的自己开脱,必须取信于他才行。所幸这一切故事也都准备齐全,有许多部分甚至不用说谎,「疏影」想。

最可爱的是她因为误会了自己和异性同事的关系耍小性子的那个时候。像是所有热恋的少女一样可爱至极。

——……哼。反正只是「逢场作戏」而已,自己有米莉娅守护就足够了,「疏影」想。

结果那年秋天,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戒严马上就要结束了,该离开了,「疏影」想。

天气转寒的日子,两个人也在一起。

——戒严终于结束了,明天就该不告而别了,「疏影」想。

西北方向的风终于吹到了这座城市的那一天,两个人也在一起。

——明天就出发!明天必须出发了!「疏影」想。

在那一个冬雨夜,接到故乡的信件以后,第一次见她号啕大哭。然后第一次由他主动把她拥抱进怀里的这一天,两个人也是在一起。

——……。

「恭喜两位!」

他们结婚了。

同僚们揶揄青年,因为最终的告白是由女方提出的。不过这也是这少女善解人意之处的体现吧。因为社会地位上的差异,由男方求婚就未免显得像「趁人之危」。

但没有关系。谁都知道这两人是真心相恋的。

——呐。米莉娅。

——我也能拥有一些……什么东西吗?

然后,随着战线移动,原先的危险区重新成为了安全区,火车疾行。青年接受了工作上的调任,为了给自己的妻子一个惊喜。

成为了女人的她怀抱着婴儿,仍像是燕尔新婚那时一般依偎着丈夫,柔柔地看向车窗外。

终点站是正那泪之海边缘的银灰色小城。百废待兴,但是家永远是温暖的家。

——我……回来了。

她的耳鸣不知何时已经治愈了。


「停下!」

啊,真是纠缠不休~~!

回到数年之后的此时此刻,在燃烧宅邸里的她就完全没有妻子和母亲应该有的样子了。为了闪避从背后射来的弩箭,她不得不在灼热的柱子之间窜来窜去,下半身几乎什么都没穿,真是不成体统。

腰上的那个伤其实很深,只要再偏上那么一丁点大概就真的要送命了吧,一想到那时的情景「疏影」就要冒冷汗。那么短的时间里倒也没指望它能愈合,但至少不希望再这样扭来扭去了,再这样撕裂下去,以后说不定不能穿他喜欢的那条裙子了!

可是背后的这名「指挥剑」,该说是「死缠烂打」还是「紧咬不放」呢,总之完全没有放弃追逐自己的意思。啊~~~真是的!所以说男人这种东西啦,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

不对。其实这才是恪尽职守吧。为了守护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的每个孩子的睡梦,所以绝不能容许自己这种「私刑者」或者说「谋杀犯」继续逍遥法外,所谓「白日的秩序」就是这么一种东西,「疏影」苦笑着想。

但自己是「影」。哪怕有了丈夫,哪怕有了孩子,唯有这点不变。无力又狼狈的「影」之所以这样折腾自己,也是为了守护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的每个孩子的睡梦,希望身后的「剑」能够理解。

「停下,停下!喂,前面是——」乓。

「疏影」的眉头一颤。原先在逃跑的她急旋身。

那名追随她深入火场的「指挥剑」被烧断的横梁压住了。

笨蛋吗!就说了不要穷追不舍了!不过没关系。「剑」的附魔武器上都有保护性的魔法。只要正常发动——

嗡——————。

好久没来的耳鸣。

「疏影」不可思议地看着血从昏迷的男人身下渗出来。

这男人干了类似她的事情。完全放弃了保护性的魔法,把附魔武器中所有的魔力都投入了「追踪」和「攻击」。

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闲心管裙子和腰上的伤口了,她跌跌撞撞地快步奔过去。

不顾还在燃烧的火焰和木刺,她拼了命想要把横梁支撑起来,但没有用。即便用上了「鼓舞」,她的实际身体能力也不会超过一名年轻家庭主妇应有的程度。

「不要,不要,不要……」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在拼命地托抬。牙齿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架。

血越来越多。

嗡——————————————————。

耳鸣的同时,她听见自己似乎在说什么。

「……我……」

文字连成句。句连成祈祷。「疏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祈愿。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然后,耳鸣终于消退,听见了自己哭泣一般的声音。

「疏影」拼命地祈愿。对着这名濒死的「指挥剑」,也是数年前那座城市的特别行动队的「指挥剑」,同样,也是,她,挚爱的丈夫。

明明是被上司看好的年轻菁英,却一次也没能抓住被追捕者的无能的青年。

各种意义上无能。明明布置了天罗地网,却最终还是让「疏影」逃跑。亲自换了便衣进入火车站侦查,结果不仅什么都没发现,还在出站时因为少女的亲吻乱了方寸,居然被自己的追捕对象俘获了心,成为了她的保护人。

也不是完全没有怀疑过她,毕竟没有「准入证」实在是可疑。但是她天真无邪又动人,每句话语都是如此真诚,去这样设想她实在很卑鄙。一直到她的家乡,见到和她过去彼此认识的那些人,还有她出身的孤儿院以后,最后的疑虑也被打消了。

结果,这青年就总和「疏影」失之交臂。

要说这青年唯一的优点,就是百折不挠。为了成为让孩子敬仰的「正义」与「秩序」,他即便失败也绝不放弃初心。

有朝一日一定要抓住那个凶恶的罪犯。听了这话,可爱的妻子只是同往常一样柔柔地笑。

如今他要死去了。即便不因为压伤失血而死,也马上就要被烧死,又或者吸入滚烫的浓烟而死了吧。

——啊,啊。米莉娅。果然我什么都得不到。

——连最后一点点都要从我手里抢走。

「疏影」凄惨又温柔地笑了。

她跪伏下来,脸贴着脸,嘴唇触到了宛若睡着的男子的嘴唇,两人的身影在热浪中摇曳。

——可是不——行。

——唯有这一个,我谁都不会让出去的。

——哪怕是最最喜欢的米莉娅,我也不会让的哦。

——不过啊,孩子们的爸爸,以后睡前故事,要靠你来讲了哦……。

肉眼不可见的肱骨上密密麻麻的魔法阵纹路之中,原有的四个魔法阵以外,又有第五个亮起。

「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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