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在連星空都被晦暗的烏雲遮去,甚至難以從星辰去判斷時間的深夜裡,羅琳格選了一個視野良好的空地,搬來了木柴。
「……」
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語,站立在木堆前的羅琳格,讓冗重的思緒在寂靜裡翻騰,只是低著頭凝視著那乾燥的木堆。
就在稍早,在會議主來到薇希的木屋時,羅琳格打開了屋門,小心翼翼地將薇希抱了出去,跟著會議主回到了花園,見證了薇希的死。
而現在,為了完成與薇希的約定,羅琳格嘆了口氣,總算挪動起了腳步,將手伸向木堆。
契約後的身體輕鬆地抓起木柴,粗糙的感覺停在掌間,可即便已經感受到了現實,羅琳格的意識卻分割開,脫韁似的在記憶裡亂竄,此刻她所回想起的,是在找到金花之前,和薇希所談過的,關於「詛咒」的事。
「薇希——妳說,要我做的那件事……為什麼?」
倚在床邊的木牆上,那金髮粉瞳的少女將視線落回到羅琳格身上,她面帶令人不適的過份柔笑,淺淺開口。
「羅琳格,我身上的病是許久前在艾軻國得的,這點妳知道嗎?」
儘管沒有直接回答羅琳格的問題,但羅琳格沒有那種勇氣去打斷薇希想說的話。
「我有……大概聽說一點。」
「嗯,其實在我得病之前,這種病就在艾軻國肆虐過一陣,所以,在剛染上病的時候只要有及早治療,我或許就能痊癒,也不會像這樣奄奄一息。」
「但是,事情並沒有那樣發展,不是嗎?」
「——剛開始,我的病被家人無視了,而在那兩個人總算察覺到我生的是什麼樣的病後,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什麼?」
「就像往常一樣,病情發作的某一夜,我的意識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我只大概感覺到家人來到我的房間後,而等我再次醒來,就已經在某個陌生的巷子裡,找不到回家的路。」
薇希繼續說著,羅琳格沒有打斷。
「我,被那兩個該死的給拋棄了。」
薇希的聲音低沉,帶著怒意。儘管羅琳格明明知道不該那樣開口,但仍忍不住對薇希的揣測。
「薇希妳,很恨她們嗎?」
「恨。」
可彷彿就像早就在等著羅琳格發問一般,薇希滔滔不絕的說著。
「蜷縮著身體取暖的時候恨,躲在垃圾堆怕被壞人發現的時候恨,吃著腥物嘔吐的時候恨,我恨到一直幻想著只要一有力量,就要殺了那兩個人,但是——」
薇希的聲音突然停下,那宛若永無止境的恨意也並非連綿不止,少女低下了頭,雙手握緊了蓋在身上的厚棉。
「每次病情發作的時候,我總在想,如果爸爸媽媽能回心轉意來救我的話,就好了。」
「……」
「明明是我最信任的家人啊……」
女孩的聲音變得有些模糊,羅琳格仔細望著,薇希的眼眶泛著溼意,那是羅琳格無法正常捕捉,無法從薇希那簡單的講述就能理解的痛苦。
「結果,在這種矛盾的想法下,其實真的感覺到病情發作得太過激烈,活不過下一次的時候,我連活著這件事都放棄了。」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和惡魔簽訂契約嗎?」
少女又一次淺淺笑著,開口。
「在獨蛇向我許諾能讓我繼續活下去,或是變強的時候,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那是在羅琳格找尋到金花之前的時間,缺乏了事物投注情感的粉色雙眼只能凝視半空,將那冗重的思緒投向虛無。
「於是我不打算聽,撇過了頭,視線轉向了狹窄巷子的出口,沿著兩道骯髒石牆劃出的雙線世界,在那之外,視線恰巧撞見了一朵金花。」
「是妳想要看見的……那朵金花?」
「嗯。我不自覺感嘆著——世界上竟然有那種璀璨。」
闔上了雙眼,薇希的聲音頓時停下,過了許久,再次睜開時,那沉澱完思緒的粉色雙眼移向了羅琳格。
「回過神來,我已經和獨蛇簽訂了契約——羅琳格,我是被那朵金花詛咒,才活到現在的。」
少女臉上掛著笑容,可那不明所以的笑容仍令羅琳格寒毛直豎。
「薇希,我還是不懂,妳想要詛咒我……是什麼意思?」
「羅琳格。」
不疾不徐,如同在教導後輩的前者一般,薇希講著羅琳格不能理解的事情。
「如果真的找到了金花,在我死後,請妳把它燒掉。」
「……」
理所當然,羅琳格並不會再次因薇希的願望而震驚,只是那深刻的疑惑在她的腦海越埋越深,越埋越深。
接著,為了補述,薇希繼續說著。
「我不在乎把金花扔入火中能不能讓花從這世上真正的消失……羅琳格,我只是需要妳做到這件事。」
空氣凝滯住,彷若冰寒撫上皮膚,粉色的雙瞳中倒映出困惑的羅琳格。
「我要妳許諾我。」
可明明沒能完全理解這件事背後的意義,甚至無法衡量這件事背後的利害,羅琳格仍然張開了嘴。
「我答應妳。」
在那之後,望著薇希那變得有些輕鬆的面色,再聊些回歸平常的閒散對話,羅琳格就離開了屋子。
而此刻,羅琳格站在已經熊熊燃起的火焰前,捧起那封在透明球體中的金花,低著頭,凝視著球中的世界中,將思緒傾入,試圖從中理解什麼。
可一無所有,羅琳格沒能從球內的世界,從過去的記憶裡理解到任何這種行動的意義。
所以她躊躇不前,無法輕率地將金花扔入火中,無法破壞那球內的短暫冬日。
『我的詛咒……我之前說的要求,不要忘記。』
「……」
但儘管猶豫,為了達成約定,羅琳格也沒法停下。
雙手用力,看似堅不可脆的透明球殼因壓力而扭曲。
『那朵金花。』
『啊?』
『如果妳願意把它給我,我可以答應妳一個請求。』
使上力勁,在身為契約者的羅琳格面前,球殼的一角破碎,熱風猛烈灌入,羅琳格將手伸入,抽出柔弱的花莖。
『……』
『怎麼了?』
『會議主,我不能答應妳,我已經和薇希約好了。』
『這樣啊。』
——羅琳格無法理解金花的價值。
『我是被那朵金花詛咒,才活到現在的。』
也無法理解薇希口中的詛咒云云。
那破碎的球殼已經碎裂在地,內裡的積雪漸撒在綠草上,被熱風漸漸融化。
黑暗中唯有一叢火焰燃燒,橙黃的光芒照來,在金色的花瓣上刻畫出鮮明和陰影,茶色的雙眼低下,注視著那金花的璀璨。
『薇希,妳現在有……想要做的事情嗎?』
『……我想要看花。』
『花?』
『……我想要看一朵金色的花。』
數次闔上雙眼,數次睜開,拈在指間的金花輕輕旋轉著,無論怎麼端詳,羅琳格都無法完全理解薇希要求她燒掉金花的原因。
羅琳格伸出手,將金花推向火焰,前端的花瓣染上橙黃,燃燒起。
而注視著那副景象的茶色瞳孔,排盪著孤寂的落寞。
「……我根本不能感同身受嗎?」
指間輕鬆,金花向前傾下,翻騰的火光將其吞入,一點聲響也沒發出,沉重感也頓時從羅琳格的手間落下,那自聽從薇希將死之時便無法擺脫的鬱悶,也似是在此刻消散開。
「……結束了。」
到此為止,薇希向羅琳格提出的所有要求都已經達成。
沒有違背承諾,沒有理解金花的價值,可也沒有所謂的詛咒降臨。
瀰漫在羅琳格內心的,只有解脫一般,過於輕鬆的感覺。
可那樣的感覺只是讓羅琳格五味雜陳。
「結束了嗎?」
從視野的一角,彷彿要回應羅琳格方才的話,一雙腳從黑夜中踏出,那渾身黑意的女性踏入被火焰點亮的範圍,一步步來到羅琳格身旁。
「卡絲汀娜,妳剛剛一直在嗎?」
「總得探明黑夜裡火光的原因。」
回答了羅琳格的問題,卡絲汀娜停在了羅琳格的身旁,轉過身,凝視著方才吞下金花的火焰。
羅琳格也同樣轉過視線,凝視著火焰,沒有打算繼續注視著卡絲汀娜,此刻的她,根本無法從那莫測的黑眼中凝視出什麼。
「金花或者詛咒什麼的,這些都辛苦妳了,羅琳格。」
接著,像是慰勞似的,卡絲汀娜開口。
「不——等等……」
羅琳格本打算像平常那樣回應,可聲音才剛從口中脫出,羅琳格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卡絲汀娜,妳怎麼知道詛咒這件事的?」
「因為當時薇希在和妳講述自己過去時,我就站在窗旁偷聽。」
「啊……」
「之後在談什麼重要的事情時,妳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
提出了疑問,可獲得的答案卻超乎意料的簡單,羅琳格那突然緊張起的情緒變得平緩。
可卡絲汀娜的聲音再次傳來,沒打算讓這件事平穩結束。
「我一直覺得,薇希是個太過懂事的孩子。」
「是……嗎?」
「我能理解,羅琳格妳所接觸到的薇希,應該是個感覺有點陰險的人吧?」
回憶著過去,羅琳格審視著那總是露著淺笑,說話帶有某種奇怪意味的女孩,羅琳格緩慢地開口。
「我只是不太能理解她而已。」
「——很高興妳並不討厭她。」
「我怎麼會……」
視線移過,羅琳格反駁起卡絲汀娜,可當那茶色的雙眼撞見那黑髮女性的悲傷時,她的意志便無法再堅定地發出鏗鏘。
「……我並不討厭薇希。」
「謝謝。」
凝視著卡絲汀娜眼眶間的濕潤,羅琳格轉回頭,繼續注視著火焰。
明明才剛吞下什麼,卻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的,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強烈的孤寂感仍在羅琳格的心中擴散。
「在我眼中的薇希,只是個過於拐彎抹角的孩子。」
「拐彎抹角?」
「是啊,害怕留在原本的國家會有安危,想要在病逝前去更多地方,或者說不待在最溫暖的房間就會發顫……這種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她眼中,似乎都變成了自己投機取巧,不光明正大的行為。」
「那些事情,薇希沒有和我說過。」
「她怎麼會說呢?……這些都是羅琳格妳不在的時候發生的事情罷了。」
「……」
「我只是覺得,『想要被人記住』這種事情,不需要說得像是詛咒那樣令人懼怕。」
像是線索,也像是某種答案,羅琳格的意識捕抓到了那個字眼。
「——是這樣嗎?」
很燙。
「我想說的就這些……感傷的時間也足夠了,再見,羅琳格。」
沒有回應羅琳格的問題,卡絲汀娜轉過了身,踏入黑夜中,將羅琳格留在原地。
「……」
時隔許久,那鈍於察覺溫度的肌膚似是都感到發燙,羅琳格不敢置信,將手伸入眼前的火焰中,可不管火焰如何糾纏,散開,羅琳格都無法因火焰感到灼熱。
因為那種灼熱的感覺,源自體內。
「為什麼?」
抽回手,羅琳格喃喃低語著,疑惑不斷地從心頭冒出。
她也總算釐清,她所感受到的灼熱,那從心中流出的溫度,只是普通感覺到溫暖。
『如果真的找到金花,在那之後,請妳把它燒掉。』
「露出那種陰險的笑容,要求去做那麼費解的事,只是……只是害怕被忘記嗎?」
在身上翻找著,羅琳格拿出了那本已經用了太久的筆記本,翻到最後紀錄的地方,低著頭,凝視著稍早在花園時,見證到薇希死去時,就已經記下的名字。
「這種事情……明明……」
『我能……信任嗎?』
「……」
忽然地,在薇希離去前,最後留給羅琳格的話,闖入了她的意識。
「是因為我,無法信任嗎?」
羅琳格拋出疑問,可那熊熊燃燒的火焰沒有回答。
唯有記憶擅自拼湊,破壞時間的延續,擅自回答。
『誰我都……不信任。』
『每次病情發作的時候,我總在想,如果爸爸媽媽能回心轉意來救我的話,就好了。』
『明明是我最信任的家人啊……』
「……」
羅琳格不清楚,這樣的推測到底是否正確。
僅僅只是從卡絲汀娜——那怕是與薇希極度親近的人,但只是從薇希以外的他人那聽來某個線索,腦子就自發地開始推測,擅自揣測答案。
『能信任。』
『——那妳,我當作家人。』
只是,羅琳格想起了,在薇希離去前,她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是因為我,年紀比較大的緣故嗎?」
『姊姊……妳是姊姊。』
「……」
只是恰巧地,深陷在回憶中的羅琳格發現,此刻的自己,與當時聽完薇希說完話後一樣,困囿於沉默中。
所以這次,站在火焰前,羅琳格緩緩開口了。
「嗯,我會把妳當成妹妹。」
茶髮的女性點頭許諾,她的手指伸著,輕輕撫過稍早自己在筆記本上留下的筆跡,輕輕撫過『薇希』兩個字。
已經不知過了多久,那總是見證別人的死,又機械似地留下字跡的手如今停了下來,感受到了那除了悲傷,空虛外的情緒。
某種溫暖的感受流淌在羅琳格的心中。
「……很溫暖。」
今日,久違地,羅琳格深刻品嘗到了死亡的味道。
「——謝謝妳,薇希。」
也是第一次,體會到了,某人費盡心思在自己的心中留下,只為在離開時能感受到的溫度。
感謝作者💝辛苦了👍
很抱歉,今天原本應該要更新,但身體突然不舒服,最後變得沒有時間寫完,下個星期會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