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十、九、八、七、六。

珍貴的時間從折起的指間流逝，坐在木椅上的羅琳格面色疲憊，她低下頭，茶色的雙眼凝視著已然握起拳的雙手，又移向另一隻手，繼續數著，繼續折起手指。

五、四——

手指的動作總算停下，羅琳格的呼吸也隨之屏住，抬起頭凝視著床上那仍未醒來的少女。

「……」

甚至無法去描述內心的五味雜陳——羅琳格盯著那仍在些微起伏的肺部，反覆平復著內心的焦躁。

距離少女死亡的期限，只剩下三天。

而那費上許多心力才總算找尋到的金花，今日仍放在木屋的角落，乏人問津。

畢竟最在乎那朵花的少女，至今都還未醒來。

「羅琳格。」

聽到自己的名字，羅琳格扭動著僵硬的頭部，看向不知何時站到身旁的卡絲汀娜。

陰鬱的漆黑雙瞳，以及和羅琳格同樣佈滿疲態的面容，羅琳格盯著卡絲汀娜的嘴唇微微張開，發出了沉悶的聲音。

「該換人了。」

「……嗯。」

一聲呼喚、一聲要求、一聲應答。

在找回金花後——在意識到薇西陷入昏迷，並決定成日待在薇西身邊後，羅琳格的這幾日便是這樣。

她和卡絲汀娜交替輪班觀察著薇希的狀態，約定在醒來之時的第一時間提醒對方，當然，這無多餘變化的七日，也總有其他人來。

緊靠在薇希的床邊，請求羅琳格暫時離開屋子後，便在屋內嚎啕大哭的希嘉麗。

頻繁來到木屋，但都只是不動聲色地盯著，嘆著氣或意憤離開的多格。

小心翼翼地拉起薇希的手，在每日的清晨和傍晚到來，無一日忘記使用神咒治癒的淺。

總是侷促不安地跨進屋內，簡單打掃著房間，又遠遠觀望著床上的女孩，抱著歉意的歐恩。

漫無止境，日復一日，這些屬於他人又屬於羅琳格自己的沉重情緒不斷積累，堵塞在了腦海。

「羅琳格，先休息吧。」

剛踏出屋簷，另一道聲音恰巧回應了羅琳格的想法。

可實際上，真正止住羅琳格思緒的並不是那道熟悉的聲音，她的手指被突然牽住，出神地望了過去。

「先簡單睡個一覺，再吃點東西吧？」

那個牽著她手的「少女」發出關切的聲音，羅琳格沒有抗拒的意思，只是跟著比自己矮小許多的少女的腳步。

「其實我沒想過羅琳格妳會這麼擔心薇希呢！」

羅琳格仍然讓少女牽著自己前行，一步步向著宅邸裡的房間靠近，儘管這位茶髮少女的口中帶著微不可察的雀躍訝異，但羅琳格並不因此感到驚訝，也並不會因此責備或是埋怨對方。

因為一直以來，她和少女——莎姆的相處，總是如此。

「莎姆，好像這幾天都沒見到妳。｣

「我只是在妳體內睡覺而已。」

謊言。

就如同隨著契約的加深，莎姆能自然地牽起羅琳格的手一樣，現在的羅琳格那怕只是注視著莎姆的背影，也能隱約察覺到從莎姆那流來的真情實意。

可那樣的情緒太過微弱，如果不是這樣浸泡在沉悶的情緒多時，就會難以察覺到異樣的情緒碎片。

無論如何，羅琳格沒有戳破莎姆的謊言。

因為在那細膩的情緒中，除了撒謊的罪惡感，還參雜著恐懼感，安心感等複雜的事物。

此刻的羅琳格，沒有毅力去與那萬般交織對峙。

只是漸漸的，思緒仍在不斷沉澱。轉眼間，甚至羅琳格自己都沒能察覺到，就已經被帶回到了房門前。

「好好休息吧，羅琳格。我也會回到妳的體內休息的。」

「……」

像是要慰藉似的，莎姆揚起了輕柔的笑容。

可儘管無意去與那謊言對峙，但看著那唐突的柔笑，仍有某種無法坦然接受的的異質感在羅琳格的體內蔓延。

「我知道了。」

「嗯。」

可羅琳格只是過於簡單的回應，就讓這樣的感覺滑落下，讓她從感官的末梢離開。

所以莎姆也沒有察覺，即便能理解彼此情緒，但心思卻南轅北轍的事實。

＊

「獨蛇……在薇希的身體裡養毒？」

「嗯。」

在幾天前，確認到薇希遲遲沒有醒來的羅琳格，找到了卡絲汀娜，並且補上了之前沒提到的訊息。

「所以……在薇希將要死去的那一天，會議主會來把她帶走，我也沒辦法待在她的身邊？」

「嗯。」

重複的發出聲音應答，可此次從羅琳格喉嚨發出的聲音，卻比先前還要沉重許多。

那之後，卡絲汀娜的嘴角突然翹起，露出了令羅琳格毛骨悚然的笑容。

「那最後一日，以防萬一就別讓其他人來了，只由羅琳格妳來守著薇希，可以嗎？會議主應該也會要求只與妳對接吧？」

黑髮女性的聲音沒有變化，只是繼續平穩地發著聲音，可這樣就足以讓羅琳格有些怯懦地點下了頭。

隨後，卡絲汀娜便轉過了身，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木屋，但在那之前，羅琳格確切的理解了卡絲汀娜那突然笑起的原因。

——可笑。

隨著那在黑色雙眼中翻騰的憤怒，用力曲起而握緊的雙拳，羅琳格能確定，卡絲汀娜的笑容的確是因厭惡而笑起。

因此，凝望著那黑色的背影，羅琳格感到擔憂。

可此刻的她並沒有多餘的心思能夠顧及到卡絲汀娜。

因為在第二心臟裡，她將是唯一一個目睹薇希死去的人。

那之後的往日，薇希仍舊沒有醒來。

時間流逝，手指仍不斷扳下，倒數已經所剩無幾，羅琳格於睡夢中睜開雙眼。

她把手抵在頭前扶起，羅琳格慢慢從睡意中脫離，她睜開雙眼望著屋內的一切，在意識到自己並非在床上醒來，反而身處在薇希的房間，坐在那張木椅上後，羅琳格清楚的察覺到了一件事情。

今天，便是最後一天。

某種沉重突從肩上落下，那股重量揮散到了全身，思緒變得難以遷移，肺部被擠壓到難以呼吸，就連心臟的跳動彷彿都因沉重而開始緩下。

——實在太過不堪了。

在薇希的床邊，羅琳格低下了頭，視線凝視向地面，她的所有思緒只能無助的在她的腳邊盤旋。

這樣過分苦澀的滋味羅琳格不是沒有體會過。

見到熟識的人死去，收到家人的訃告，還是握緊手裡的劍刃去斬落生命。

可那都只是羅琳格的知覺在某個「瞬間」領悟到死亡時的情感，沒有任何一次，羅琳格得要這樣一直待在將死之人的身旁。

而她什麼都沒法做到，也什麼都做不到，這樣無力的感覺過份沁透全身，以至於身體都快要習慣那份苦澀。

所以，總算——羅琳格第一次品嘗到了，死亡的氣息。

「薇希—–我希望妳不要死……」

「我好像……睡了很久嗎？」

「——啊？」

伴隨著女孩的聲音傳來，羅琳格低下的視線先是注意到了手指的抽動，才緩緩抬起，意識到那粉紅色雙眼的注視。

「幾天了……？」

「等等，我先——莎姆妳幫我去找卡絲汀娜，不對，金花！」

羅琳格連忙從木椅上站起，慌亂地在屋內晃了一陣後，總算在屋子的角落拿起了那顆由神咒鑄成的透明球。

羅琳格小心翼翼的將透明球遞到了薇希的面前，薇希也伸著顫抖的手將其摟到身前。

「金花……」

「嗯，總算找到了。」

一邊說著，羅琳格同樣望向了球內的景象，似乎是神咒的影響，即便過了數日，那朵金花仍璀璨地綻放，球內的底部還盛著那日伯納黛為防止金花毀損，連同根莖也一同鏟起的土壤與雪泥。

緊接著，薇希的雙手貼到玻璃球上，那發青又幾乎要見骨的手指輕輕摳著球殼，似是已經醉神其中——少女抱著球，低下頭凝視著，即便面容摳摟，可在之中的粉色雙眼仍熠熠生輝，彷彿只要再靠近些許，連同那日在森林裡落下的細雪都能夠一同望見。

「羅琳格。」

「……」

「謝謝妳。」

闔上了粉色的雙眼，薇希小聲地道謝後，才再次睜開。

「薇希，妳身體還能撐住嗎？我去找卡絲汀娜他們——」

「等……等，羅琳格，先告訴我，我睡了多久……？」

才剛踏到門邊，薇希那喘急的聲音立刻煞停住了羅琳格的腳步，羅琳格只能既擔憂，又畏懼地回到床邊。

「十……應該說，從發現到妳睡著時，已經過了九天了。」

「——我好像，已經……撐不下去了。」

沒能完美接應到羅琳格的對話，那粉色的眼睛險些閉上，又像是突然回神，薇希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去，可她手裡那盛著金花的球已經滾到了地上。

「薇希，妳的身體——金花。」

低下身子，早就知曉薇希壽命的羅琳格已經放棄再去說出那無意義的新，可正當她想要拾起落到地上的球時，薇希的聲音又再度傳來。

「不用撿起……羅琳格……拜託看著我。」

剛要伸出的手指立刻僵住，羅琳格抬起了視線，那粉色的雙眼已經失去了神采，似乎就連目光都無法聚焦，只是那顫抖發紫的嘴唇不斷呢喃著，才讓羅琳格回過神。

「怎麼了……？還有什麼我能做到的嗎？」

「我早就知道……獨蛇，在我的體內養毒。」

「——什麼？」

聽到了羅琳格的疑惑，可薇希沒有停止訴說，她繼續顫抖著嘴唇發出聲音。

「畢竟簽訂契約時……就已經染——染上病了，病也一直沒好。」

依照過往的經驗，羅琳格的直覺，很快地就察覺到了薇希正在慢慢死去的事情。

「為什麼不說？」

「只要獨蛇解除契約……我就會死，現在也是對吧……」

就如同想要珍惜剩餘的生命一樣，從口中說出的字變得越來越稀少。

「但是，只要在病入膏肓前能及時——」

「我不信任。」

直接打斷了他人的話，只為在那淺薄的呼吸逐漸消散之前——

「誰我都……不信任。」

女孩抬起了手，早已預知到女孩使不上力的羅琳格，率先伸出手去握住。

「我的詛咒……我之前說的要求，不要忘記。」

也是在握住的那一瞬間，羅琳格總算接受了薇希的死。

於是羅琳格張開口，許諾著。

「我會記住的，也會履行的。」

「我能……信任嗎？」

又一次，女孩的眼簾作勢闔上，可這次，薇希沒有突然回神阻止，就這樣平靜的闔上了眼，闔上了那粉色的雙瞳。

「羅琳——抱住我。」

呼吸變得更加平淡，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彷彿只是某種簡單的本能與意志在撬動著薇希的嘴唇發出聲音。

羅琳格沒有違抗，靠了上去，將少女輕盈的身子摟入懷中。

「能信任。」

羅琳格給出了答復。

「——那妳，我當作家人……」

薇希說著，可羅琳格無法去理解那已經了無意義，支離破碎的聲音。

「姊姊……妳是姊姊。」

「……」

「姊姊暖和……對不起，我很冷吧？」

聽著耳瓣旁響起的無解聲音，羅琳格吸著氣，空氣沁入了肺部，明明應該冰涼，可她的身體卻無法察覺到空氣中的任何溫熱。

「不……我感覺不到。」

「——真好。」

少女的聲音又一次在耳瓣響起，羅琳格無力去回應，她並不曉得薇希究竟是感到慶幸還是羨慕，也不曉得此刻薇希為何會突然將她視為家人。

羅琳格吸著氣，喘著氣，又一次的，沒有任何溫度撫上知覺，彷彿連懷裡的少女都不存在一般，羅琳格就只是僵持著身子，沒有動彈。

一直等到懷裡的少女發出宛若寂靜的呼聲時，羅琳格才總算意識到時間的流動。

也一直到視線變得模糊，溫熱的淚水從臉頰劃下時，羅琳格才總算聽到門外的聲音。

「我是會議主。羅琳格，時間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