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阳花」粉末事件后的主帐,陷入一种外松内紧的沉寂。赫卡的调查雷声大、雨点小,最终以「通风口年久失修,偶然灌入强风」含糊结案,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绝非意外。主帐附近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且全是赫卡的直属心腹,目光锐利,寸步不离。那道隔开内寝与外间的厚重兽皮帘幕,仿佛一道无声的界限,将塞勒斯圈禁在一片由赫卡绝对意志守护的孤岛之上。
塞勒斯搬进外间已有数日。他的眼睛在兔绒的药膏调理下逐渐消肿退红,脖颈的灼痕也淡成浅粉。但心上的波澜,却未曾平息。白日,他依旧在兔绒的监督下于医疗隔间工作,但身边总跟着至少一名沉默的守卫。夜晚,他回到这方狭小而温暖的空间,听着帘幕另一侧赫卡沉稳的呼吸,或她偶尔翻阅羊皮卷的细微声响,胸膛上那枚「血熔石」冰凉地贴着皮肤,像一个烙印,时刻提醒着他的新身份与处境。
赫卡待他,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召幸或使用,也超越了主仆或医患。她会在批阅文书疲惫时,隔着帘幕叫他,问一个关于药草习性,或人类领地风物的、无关紧要的问题。她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兽皮传来,略显低沉模糊,却带着一种家常般的随意。有时,她会直接掀开帘幕走出来,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深红长发披散,就着外间昏黄的灯光,看他整理白日记录的药材清单,或擦拭那柄她赐予的匕首。她很少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和忙碌的手指上,漆黑眼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塞勒斯读不懂,也不敢深读的复杂情绪。
这种沉默的、无言的靠近,比任何直接的命令或占有,都更让塞勒斯心慌意乱。他能感觉到赫卡目光的重量,能闻到她身上沐浴后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独属于她的体味,能感知到她就在咫尺之外,毫无防备(或许是自信于绝对掌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将他完全笼罩。
恨意并未消失。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外间的狼皮褥子上,卡特里娜染血微笑的脸,裂齿等人粗暴的手,被当作货物赏赐的屈辱,便会如冰冷的潮水涌上心头,让那枚「血熔石」也仿佛变得灼烫,烫得他心口发痛。但在这恨意的冰层之上,赫卡这些日子的言行,她给予的、近乎偏执的庇护,她眼中日益清晰的、复杂的「需要」,以及此刻这沉默却无处不在的靠近,如同持续不断的、微温的细流,悄然侵蚀着冰层,让他坚守的复仇执念,变得摇摇欲坠,模糊不清。
他到底在恨什么?恨赫卡留下他?可留下他,才让他有机会救下那些兽人,有机会找到「石心花」,有机会……活到今天。恨她将他当作物品?可她如今赋予他「智者」之名,给予信物,将他置于身侧,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扭曲的、却无比真实的「认可」和「地位」?恨她代表的力量和统治?可正是这股力量,在瘟疫中庇护了部落,在「黑石」的威胁下守卫了疆界,此刻……也庇护了他。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塞勒斯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条黑暗河流的分岔口,一边是冰冷绝望、指向毁灭的复仇之路,另一边则是被赫卡强势引领的、布满毒刺却也隐约透出微光的荆棘之径。他该何去何从?
这天深夜,塞勒斯在外间就着灯光,仔细检查一批新送来的、用于浸泡肠衣的药水原料。赫卡掀开帘幕,走了出来。她似乎刚结束与某位深夜到访的心腹将领的密谈,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厉,但看到塞勒斯专注的侧影时,那丝冷厉似乎淡了些。
「还没休息?」 她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原料上。
「这批『软藤』的成色比上次好,汁液更清亮,应该能让浸泡效果更稳定。」 塞勒斯低声回答,没有抬头。他能感觉到她的靠近带来的温度和气息。
赫卡「嗯」了一声,没有就药水多说什么,反而问道:「眼睛全好了?」
「好了,不疼了。」 塞勒斯说,终于抬起头,撞进她深邃的目光里。灯光下,她深红色的长发泛着暗沉的光泽,脸色略显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他有些怔然的脸。
「那就好。」 赫卡淡淡地说,视线却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胸前——那枚「血熔石」从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一角。她伸出手,指尖不是触碰石头,而是极轻地、仿佛无意地,拂开了他额前一缕垂落的银发,将那枚石头完全露了出来。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薄茧,拂过额头的触感一瞬即逝,却让塞勒斯浑身一僵,呼吸几乎停滞。
「戴着它,习惯吗?」 赫卡问,手指收回,目光却依旧落在石头上。
塞勒斯喉结滚动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点重。」
赫卡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几乎听不见。「重就对了。」 她缓缓道,目光重新抬起,锁住他的眼睛,「它代表的,本来就不是轻巧的东西。是我的过去,我的认可,也是……你现在的位置和将要面对的一切。」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力度,却又字字清晰,砸在塞勒斯心上:「塞勒斯,我知道你心里有刺,有恨,有我看不透的黑暗。我不要求你拔掉那些刺,甚至……不介意你带着它们。我只需要你记住,从你戴上这枚石头,搬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你的根,你的命,你的未来,就已经和这片荒原,这个部落,还有我——赫卡,长在了一起。恨也好,怕也罢,你都只能沿着这条荆棘路,和我一起走下去。没有回头路,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不是情话,不是安慰,是最赤裸的宣告,是将两人命运彻底捆绑的、淬毒的誓言。她承认他的恨,却不容许这恨导向别处,只能成为共生藤蔓上尖锐的刺,成为她手中特殊的利器。
塞勒斯看着她,看着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锐利的眉眼,看着她眼中那片不容置疑的、混合着强势、需要和某种近乎偏执占有欲的黑暗。胸前的「血熔石」仿佛真的变得滚烫,烙进他的皮肉,烫进他的灵魂。
他知道,这是最后通牒,也是最终的选择。虽然这选择,或许从一开始,就不由他做主。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灯火偶尔的噼啪。远处传来荒原夜风永恒的呜咽,如同亘古的叹息。
良久,塞勒斯极其缓慢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激烈的挣扎和迷茫,渐渐沉淀,归于一片深沉的、近乎认命的平静。他抬起手,不是去碰那枚石头,而是轻轻拉拢了微微敞开的衣襟,将那暗红的信物,重新严实地掩在灰布衣物之下,紧贴心口。
一个无声的动作,却是一个清晰的回应。
他接受了。接受了这烙印,这捆绑,这条布满毒刺的荆棘之路,和路上这个强大、冷酷、复杂、却已成为他生存唯一依托的同行者——赫卡。
赫卡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漆黑的眼底深处,那抹复杂难辨的情绪,似乎也悄然沉淀,化作一种更加幽暗、也更加笃定的光芒。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这次,不是触碰他的脸或发,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很轻,带着一丝生疏的、近乎笨拙的温和,却重如千钧。
「天快亮了。」 她收回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早些休息。明天,新的药材会送到,兔绒说有一种南边来的、治疗咳疾的草药,需要你帮忙分辨。」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掀开帘幕,重新走回内寝。厚重的兽皮落下,隔绝了视线,但那种无形的、紧密的牵绊,却已牢不可破。
塞勒斯独自站在外间昏黄的灯光下,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胸前衣料下那枚「血熔石」的位置。冰冷的石体已被他的体温彻底焐热,仿佛与他皮肉相连。他缓缓走回狼皮褥子边,躺下,睁着眼,望着帐篷顶端在晨曦将至前最深邃的黑暗。
恨意依然在,如同冰层下无声涌动的暗流。但冰层之上,被赫卡强行凿开的裂缝中,一株染血的、带着毒刺的荆棘,已然破土,沿着命运的岩壁,扭曲而顽强地,开始向上攀爬。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路的尽头是毁灭还是新生,是更深的仇恨还是扭曲的共生,无人知晓。唯一确定的是,这条路上,必有赫卡的身影,有兽人部落的兴衰,有暗处的冷箭,也有……胸口这枚冰冷而灼热的、象征捆绑与庇护的烙印。
东方天际,第一缕微弱的曦光,悄然刺破了沉重的夜幕,将帐篷顶端的轮廓染上一道极其黯淡、却无比清晰的灰白。
黑夜将尽,黎明在前。
荆棘之路,始于足下。
(第三卷 完)
只有第二章有尾声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