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边境晨曦 第二节 山坡、星空与靠近的温度

太阳爬升到中天,明晃晃地照着溪谷。我在中游一片长满苔藓的湿润岩壁下找到了几丛长势不错的止血草,小心地用石刀割下嫩茎和叶片,放进篮子里铺着的宽大叶片上。溪水依旧潺潺流淌,偶尔有银色的小鱼快速掠过。空气中弥漫着水汽、青草和泥土蒸腾出的清新气息。

做完这些,我并没有立刻返回。而是提着篮子,沿着一条被野兔踩出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径,向溪流上游更深处走去。那里有一片向阳的山坡,坡度平缓,长满了柔软的、带着绒毛的野草。山坡顶部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个石溪村,以及更远处连绵的、贫瘠的灰绿色山峦。

那里是我偶尔会去的「秘密基地」。一个可以暂时逃离村庄目光、呼吸自由空气的地方。

当我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灌木,踏上那片熟悉的草地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身影。

布蕾娅。

她正坐在山坡最高处的一块扁平岩石上,背对着我,望着远处。她的姿势有些僵硬,肩膀微微耸着,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那个破旧的藤篮放在脚边,里面似乎装着已经处理好的亚麻纤维。那把我给她的石刀,被她紧紧攥在右手,刀身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

她显然还没从早晨的情绪中完全平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别靠近我」的疏离气息。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将篮子放在一旁,在离她几步远、但能共享同一片视野的草地上坐下。我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山脚下像玩具般散落的村舍,以及更远处田地里如蚂蚁般辛勤劳作的村民身影。

就这样,我们一坐一立,沉默地共享着这片山坡的宁静和阳光。风从山谷吹来,带着青草和野花的味道,拂过脸颊,撩起发丝。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风声、远处的鸟鸣,以及我们各自轻不可闻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我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是布蕾娅终于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她似乎转过头,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又迅速转了回去。

「……你采完药了?」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带着点干涩,但少了些早晨的慌乱。

「嗯。」我应了一声,也依旧望着远方,「找到了些不错的。」

「哦。」她简短地应道,又没声音了。

又是一段沉默。但这沉默似乎不再那么紧绷,更像是一种无需言语的、笨拙的陪伴。

「这里……」布蕾娅忽然又开口,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看村子,好小。」

「是啊。」我接口道,顺着她的话说,「从这里看,一切都变得很小,很安静。好像那些……烦心事,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意有所指,但说得含糊。

她似乎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身体又微微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只是握着石刀的手指,似乎收紧了些。

我从怀里掏出早晨省下的、用干净树叶包着的半块掺了蜂蜜的黑麦饼。饼已经凉了,但依旧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我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递向她的方向,但没有回头。「给。安妮大婶给的饼,有点硬,但还能吃。」

身后传来细微的吸气声。她犹豫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接。但最终,一只沾着泥土和少许绿色草汁、带着新旧伤痕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有些迟疑地、快速地接走了那一小块饼。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指,冰冷而粗糙的触感一掠而过。

「……谢谢。」她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然后我听到了很轻的、小心翼翼的咀嚼声。

我也掰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地嚼着。饼确实有点硬了,蜂蜜的甜味也变得很淡,但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吃起来有种奇特的、踏实的味道。

「你经常来这里?」布蕾娅吃完那一小块饼,声音似乎自然了些,不再那么紧绷。

「偶尔。心烦的时候,或者……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回答,这次稍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她依旧抱着膝盖,但背似乎挺直了一些,目光望着远方,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清晰,那道从眉骨延伸到颧骨的浅色旧疤也清晰可见。

「这里……很好。」她低声说,像是评价,又像是确认,「没人。」

「是啊,没人。」我附和道,心里明白她说的「没人」是什么意思。没有那些评估的目光,没有窃窃私语的议论,没有令人窒息的规则和期待。只有风,阳光,草地,和辽阔的、沉默的天地。

「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无意识地用石刀的刀背轻轻刮着岩石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没有催促,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听着风声和远处模糊的村庄喧嚣。这种沉默的、不互相索取的陪伴,或许对她来说,比任何言语都更舒适。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低声说:「我娘……昨晚又喝多了。」

我一怔,转过头,正对上她也恰好转过来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泪光,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对着我流露出的微弱信赖。

「她砸了家里最后一个陶罐。」布蕾娅的视线很快又移开了,继续用刀背刮着石头,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说我是……『讨债鬼』,说我爹走了都是因为我……说她当年就不该生我。」 她顿了顿,刀背刮石头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她打我。用烧火棍。我跑了。」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冰冷、暴戾、令人绝望的夜晚。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有些发闷。我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漆黑破败的屋子,浓烈的酒气,女人歇斯底里的咒骂和挥舞的棍棒,少女沉默地蜷缩、承受,然后趁隙逃入冰冷的夜色。

「伤……重吗?」最后,我只问出这么一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她身上宽大的粗麻衣,试图寻找新的伤痕,但衣物遮掩下,什么也看不到。

布蕾娅摇了摇头,依旧没看我:「习惯了。不重。」 她说「习惯了」时的语气,比说「不重」更让人难受。

又是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流淌着某种沉重的东西,是她主动分享的创伤,也是我对这份分享的无声接纳。

「塞勒斯,」她忽然又叫了我的名字,这次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困惑,「你……为什么对我好?」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我一时语塞。为什么?因为同情?因为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在她面前,我可以稍微放松一点扮演?还是因为……她那双琥珀色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像受伤小兽般的光芒,让我无法视而不见?

「需要理由吗?」我最终反问道,语气尽量轻松,「给你一块饼,借你一把刀,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她似乎被我问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更低的声音说:「别人……不会。」

是啊,别人不会。在村民眼中,她是「铁匠家那个没人管的野丫头」,是麻烦,是不祥,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存在。谁会给她省下的食物?谁会借她防身的刀具?谁会坐在这里,听她说那些不堪的家事?等等,铁匠家?在这个世界,铁匠这种需要极强体力的职业,几乎不可能是男性从事。我意识到她说的是她姨母——安妮大婶才是现在的铁匠。那她父亲……

「我不是『别人』。」我简单地说,然后从地上揪了一根细长的草茎,放在嘴里无意识地嚼着,微涩的草汁在舌尖蔓延。

布蕾娅没有再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紧绷的、戒备的气息,似乎又消散了一些。她放松了环抱膝盖的手臂,将下巴从膝盖上抬起,目光投向更远的、天际线处飘着的几缕薄云。阳光照在她沾着尘土和草屑的侧脸上,那道疤痕在明亮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但她的眼神,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沉静。

我们就这么坐着,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关于哪种野果更甜,关于西山里似乎有野猪的踪迹,关于天气会不会一直这么好。大部分时间,是沉默。但沉默不再尴尬,而是一种舒适的、共享静谧时光的默契。

太阳渐渐西斜,天空的颜色从明亮的湛蓝向温暖的橙黄过渡。远处的村庄升起了几缕袅袅的炊烟,提醒着归家的时刻。

「我该回去了。」我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裤子上的草屑。篮子里的止血草需要尽快处理。

布蕾娅也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大概是坐久了腿麻。她拎起那个装着亚麻纤维的破旧藤篮,将石刀仔细地用那块软布重新包好,紧紧攥在手里。

我们一起走下缓坡,回到溪边。在即将分道扬镳的小径岔口,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夕阳的余晖为她脏兮兮的脸和破旧的衣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灰扑扑的了。

「塞勒斯,」她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晚霞,明亮而认真,「今天……谢谢你。饼,还有……这里。」 她指了指山坡的方向。

「不客气。」我微笑道,这次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想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来。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生涩的弧度。那可能是一个微笑的雏形。然后,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踏上了通往村子另一头、她那个所谓的「家」的小径。瘦削的背影在越来越长的斜影中,显得孤单,但握着石刀的手,似乎很稳。

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林木之后,才转身向村里走去。心里有种奇异的充实感。今天,那个像刺猬一样浑身是刺、时刻戒备的女孩,似乎对我敞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虽然只是一点点,虽然很快可能又会缩回去,但这已经是难得的进展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中带着微小的变化。我去溪边或山坡的频率高了些,十次里大概能有五六次「偶遇」到布蕾娅。有时她在处理各种换取食物的植物根茎或皮毛,有时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发呆,或望着远方出神。

我们之间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我会带些小东西——一块饼,几颗野果,或者父亲烤的、撒了盐的豆子。她会分享她找到的、认为「不错」的东西——一小把特别甜的浆果,一块形状奇特的漂亮石头,或者用草茎编的、歪歪扭扭的蚱蜢(虽然她总在我试图细看时红着脸抢回去扔掉)。我们的话依旧不多,但沉默变得更加自然,甚至……舒适。

她开始会在我讲述从父亲旧书里看来的、关于遥远国度和奇闻异事时,听得格外认真,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偶尔会问一两个简单的问题。她也开始会在我帮忙处理一些比较麻烦的植物(比如带刺的)时,虽然依旧不让我碰「重活」,但会默默地递过来需要的工具,或者在我笨手笨脚差点弄伤自己时,迅速而自然地伸手挡开危险。

变化是细微的,但确实存在。她脸上那种时刻警惕、仿佛下一秒就要逃跑或攻击的表情,出现得少了。在我面前,她偶尔会流露出片刻的放松,眼神里的阴郁和戾气似乎也淡了一些。虽然她依旧很少笑,依旧习惯性地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依旧在我试图靠得太近时,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但至少,她不再总是浑身带刺了。

我像观察一株在恶劣环境下艰难存活的植物,小心翼翼地、耐心地给予一点阳光和水分,看着她慢慢舒展叶片,焕发出一点微弱的生机。这个过程本身,给我这个被困在「扮演游戏」里的异乡灵魂,带来了一种奇特的慰藉和真实的联结感。

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闷热得令人发昏。我借口天气太热、想去溪边纳凉,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当然,又是一番叮嘱)。来到山坡时,布蕾娅果然在。她没在做活,只是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皮肤上。她的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嘴唇微微张着,睡得很沉的样子。

我放轻脚步,在她旁边不远处的树荫下坐下,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没有了清醒时的戒备和阴郁,她的睡颜显得出乎意料的……安宁,甚至带着一丝稚气。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在放松时显得柔和。如果不是脸上那道淡化的疤痕和过于粗糙的皮肤,她其实……很好看。

这个念头让我微微一怔,随即移开目光,看向远处被热浪蒸腾得有些扭曲的山峦景色。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在这个世界,评判「好看」的标准通常更偏向男性。但布蕾娅身上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力的美感,像旷野的风,像山间的石头,坚韧,真实,不掺杂质。这与村里那些女孩们刻意模仿的「娇柔」或「爽朗」截然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布蕾娅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似乎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猛地意识到身边有人,身体瞬间绷紧,但看到是我,又慢慢放松下来。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我笑了笑,递过用树叶包着的、在溪水里浸凉了的几颗野李,「看你睡得熟,没叫你。吃吗?凉过的。」

她接过,指尖碰到冰凉的树叶,顿了一下,然后拿起一颗紫黑色的野李,放进嘴里。酸甜冰凉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被顺毛的猫。「……好吃。」她低声说,又拿起一颗。

「喜欢就好。」我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我们并肩坐着,分享着冰凉的野李,看着山坡下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蔫的草木。热风拂过,带着青草和泥土被炙烤的气息。

「有时候……」布蕾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觉得,好像在做梦。」

「嗯?」我转头看她。

她也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树荫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映着我的影子。「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坐着,有东西吃,不担心挨打挨骂……好像不是真的。」她顿了顿,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草地,「醒了,就又要回到那个……又黑又冷的房子里,面对喝醉的娘,还有……永远做不完的活,和别人的白眼。」

她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我心里。这种短暂的美好与长久残酷现实的对比,让她连享受片刻安宁都充满不安。

「那就当是梦好了。」我平静地说,目光望向远方,「但就算是梦,也是真的。此刻,这里的阳光,风,野李的味道,还有……我们坐在这里,都是真的。梦醒了,这些感觉也会留在记忆里。下次再做类似的梦,就会觉得熟悉,觉得……或许不全是假的。」

她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没太理解我这番带着点哲学意味的话,但眼神里的迷茫和不安,似乎散去了一些。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天下午,我们一直在山坡待到太阳西斜。大部分时间在沉默,偶尔说几句话。离开时,布蕾娅走在我前面几步。在走下缓坡、即将进入树林前,她忽然停下,回过头,晚霞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塞勒斯,」她叫我的名字,眼神认真,「明天……你还来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来。如果天气好。」

她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步伐比以往轻快了些,消失在了林间小径的尽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丝异样的涟漪再次荡开。她开始期待明天的见面了。这是个好兆头。


夏去秋来,山坡上的草渐渐染上金黄。我和布蕾娅的「秘密基地」之约,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惯例。只要天气尚可,我们总能在午后在那里「偶遇」。我们的交谈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算不上健谈,但至少,她开始会主动说一些她遇到的事——比如在林子深处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小鸟,比如安妮大婶今天多给了她半块饼,比如她设陷阱抓到一只肥兔子,换到了一件虽然很旧但厚实些的冬衣。

她的笑容也多了。虽然依旧短暂,依旧带着羞涩,但真实地在她脸上绽开时,像阴霾天空偶然透出的一缕阳光,让人移不开眼。她甚至开始会在我讲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时,忍不住笑出声,声音清脆,像溪水撞击卵石。每次她笑,我都会觉得,这个下午的阳光,似乎都更明媚了些。

我也开始对她讲一些这个世界规则之外的东西——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比如星星为什么看起来会眨眼,雨水是怎么形成的,还有……每个人,无论出身如何,都有选择如何对待每一天的权利,哪怕只是选择在挨打时逃跑,在饥饿时寻找食物,在感到孤单时,来到这片能看见辽阔天空的山坡。

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总是很认真。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慢慢松动,生长。她看我的眼神,也渐渐从最初的警惕、疏离,变成了信赖、亲近,以及……一种我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明亮的光芒。

那光芒让我欣喜,也让我隐隐不安。我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知道我们之间巨大的鸿沟。但每次看到她眼中因我而亮起的光,那些理智的警告又会被一种更柔软、更感性的情绪冲散。或许,只是或许,在这片只属于我们的小小山坡上,那些规则可以暂时失效?

一个晴朗的秋夜,月色极好。银盘似的月亮高悬天际,清辉洒满大地,将山林、村庄都染上一层朦胧的银白。我躺在床上,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却毫无睡意。白天和布蕾娅在山坡的对话还在脑中回响——她今天罕见地提起了她那模糊的、关于父亲的记忆。这让我有些意外,在这个女尊社会,男性通常处于从属地位,父亲的角色往往比较边缘。

「我爹……他手很巧。」布蕾娅当时低着头,用一根草茎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不是铁匠,我娘才是。我爹……他是裁缝,村子里最好的裁缝。虽然他个子不高,比娘矮一个头还多,」 她比划了一下,在这个世界,男性平均身高确实普遍低于女性,「但他做的衣服,针脚又细又密,还会在上面绣小小的、简单的花样。村里的婶姨们都说好。」

她停顿了很久,声音变得更低:「他会偷偷用碎布头,给我缝很小很小的布娃娃,或者用草叶编小蚱蜢、小鸟……就跟我……跟你上次看到的差不多。」 她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脸微微发红,但继续说了下去,「他说话声音也很轻,总是低着头干活。娘打铁的时候,声音很大,火星四溅,他就坐在里屋的窗边,就着光,安安静静地缝补。」

「后来呢?」 我当时轻声问。

布蕾娅的眼神黯淡下去:「后来……有个从领主城堡来的女管事,来村里收布料,看到我爹做的活计,说城堡里缺这样的巧手男人。许诺了很多……说去了城堡,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有好料子,还能见到世面。」 她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我爹……他心动了。他跟那个女管事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跟娘大吵一架,就是很平静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说想去看看。娘当时没拦他,只是冷笑。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娘后来就变了。开始喝酒,骂我爹没良心,骂我……是个累赘。铁匠铺的活也渐渐不上心了,安妮大婶后来才接手的。」 布蕾娅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草茎的手指关节发白,「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爹没走,如果他还是那个坐在窗边安静缝补、会给我编草蚱蜢的爹……娘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我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我当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在这个世界,男性被更有权势的女性「看中」并带走,某种程度上甚至被视为一种「高攀」或「机遇」,尽管对被留下的家庭而言是残忍的抛弃。我只能默默递过水囊,笨拙地说:「那不是你的错。你爹的选择……不是你导致的。」

她接过水囊,没有喝,只是紧紧攥着,良久,才很低地「嗯」了一声,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但我知道,那道伤痕,比脸上的疤更深。

此刻,躺在床上的我,脑中回放着白天她讲述时的神情。鬼使神差地,我轻轻起身,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夜晚的村庄一片寂静,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我避开可能有人的道路,凭着记忆,向山坡的方向走去。

月光很亮,足以照亮小径。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当我拨开灌木,踏上那片熟悉的草地时,惊讶地发现,岩石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是布蕾娅。

她抱膝坐在那里,仰着头,望着满天繁星。月光将她单薄的身影勾勒得清晰,深栗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只穿着单薄的旧衣,在夜风里显得格外瑟缩。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是我,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惊讶,随即又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喜和慌乱的情绪。

「塞勒斯?你……你怎么来了?」她站起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睡不着。出来走走。」我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天。秋夜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如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无数星辰闪烁,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你呢?不冷吗?」

「……不冷。」她低声说,但话音刚落,一阵夜风吹过,她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我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略厚的外衫。这是父亲用旧羊毛混着粗麻给我改的,不算暖和,但比她身上那件单衣强得多。我上前一步,将还带着体温的外衫,轻轻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布蕾娅整个人僵住了。

外衫上残留的体温和一股干净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那气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安心。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以及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她过快的心跳。

「披着吧,夜里凉。」我低声说,没有收回手,只是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示意她穿好。

她终于有了动作,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抬起手,抓住了披在肩头的外衫边缘,将自己裹紧。柔软的羊毛摩擦着她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她低下头,将脸埋进衣襟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我们就这么并排站着,披着同一件外衫(虽然大部分裹在她身上),仰望着同一片璀璨的星空。谁也没有说话。夜风依旧在吹,但似乎没那么冷了。星光洒在我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布蕾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星空。心里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有些痒,有些软。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塞勒斯,你说……星星上面,也有人吗?像我们一样?」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意外,也让我心里一暖。她开始好奇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了。

「也许有吧。」我斟酌着用词,用这个世界能理解的方式说,「可能和我们一样,也可能完全不同。也许他们的世界,规则和我们这里完全相反呢。」 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布蕾娅似乎没听出玩笑的意思,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如果星星上真的有人……希望他们的地方,没有喝醉的娘,没有做不完的活,也没有……没有那些让人透不过气的规矩。」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向往,也带着一丝这个年龄少女不该有的沉重。

「也许吧。」我轻声说,心里某个地方微微酸涩。我想说,哪里都会有规则,有不如意。但此刻,我不想打破她这片刻美好的幻想。「但至少,在这里,在这片山坡上,现在,只有我们,和星星。没有那些。」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我感觉到裹着外衫的她,身体似乎向我这边,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靠近了一点点。只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偏移,但那种小心翼翼的靠近,像小兽伸出爪子试探温度,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没有动,也没有退开。任由那一点点带着体温的、细微的靠近存在。夜风吹过,她身上披着我的外衫,发丝被吹起,轻轻拂过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

我们就这样,在星空下,在秋夜的寒风里,披着同一件外衫,沉默地站着,分享着这片无言的、静谧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夜空。直到月色西斜,寒意越来越重。

「该回去了。」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缓缓地、有些不舍地,将披在肩头的外衫取下,递还给我。衣料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一丝……属于她的、混合着青草、汗水和阳光的干净气息。

我接过,重新穿上。外衫上属于她的温度迅速消散,但那种奇异的、亲密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

「我……我先走了。」布蕾娅低下头,快速地说完,转身就向山下跑去,步伐有些慌乱,很快就融入了林间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漫天繁星。秋夜的寒意重新包裹上来,但我心里,却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刚才那一刻的靠近,那披着同一件外衫的寂静,那关于星空的对话,还有她最后慌乱逃离的背影……一切都像这璀璨的星空,美丽,遥远,又带着某种让人心悸的、未知的吸引力。

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我们之间悄然改变。像种子落入泥土,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默默酝酿着破土而出的力量。而我,这个异乡的旅人,此刻竟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那即将到来的、不可预知的生长。

山坡重归寂静,只有星光依旧,无声地注视着这片边境土地上,两个少年人之间,这微弱而倔强的、悄然滋生的情愫。夜色,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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