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古书？」吴一剑问，「长什么样子？」

「和书斋里的那些书样子差不多，但要小一些，和巴掌差不多大。」赵芥微在空中比划着，「很残破很老旧的样子。书页的边缘很皱，都已经是黄黑色了。」

「有多古？」吴一剑说，「我是说那本古书是多少年前的？」

「听嵩山的那个掌门说，」赵芥微说，「好像是三百年前的古书了。」

「三百年？」这下就算是吴一剑也不得不挑眉了。

万物皆有其寿命，而书籍这种东西的寿命尤其短暂。吴一剑所知的最古老的书籍当属聚宝阁内代代相传的《竹书契言》，由浸泡处理过的竹简与上等牦牛皮编成，上刻聚宝阁行走江湖的十三条门规，被供奉于聚宝阁的宗派祠庙已有八百余年。但木浆所制的纸张怎么可能在耐久上与竹简相提并论？寻常的书籍不出一百年便被时间磨成碎屑了。江湖上各大门派的传宗的武林秘籍一般都写在云锦之上，且每二十年便要重新细细抄录一遍，以此来延续宗门传承。

所以江湖上流传的那些跌落悬崖意外却获得绝世武功的故事多半是荒诞且不经的。怎么可能会在一个久不见天日，潮湿又衰朽的洞穴中，存在一本没有破碎，没有发霉，更神奇地字迹没有一点模糊的秘籍呢？

那简直和从一把沙子里挤出一捧水一样不可思议。

江湖上曾经有真有人相信这种童话故事，跑到自家后山的悬崖下去找失落的秘籍，结果还真找到了。秘籍上大气磅礴地写着「此术，天道也，得者人间无敌」，封面龙飞凤舞地印着四个大字：「流云刀法」。书封是雅致古朴的蓝色树皮纸，书页泛黄，字迹古色古香，唯一的问题在于那本书看上去是全新的，好像上个月才刚刚被人造出来。。。于是这人大喜，拿着秘籍在家里苦练了一年，以为神功大成，于是叫嚣要挑战天下英杰，结果第一战便被峨眉的一位师太刺死了。

峨眉那位师太当时也很懵，对面那人上来就大笑三声，双手抱于胸前，仰头望天摆出一副独孤求败的样子。自己不敢大意，本想试探一番，结果第一剑就刺了个结结实实。

那人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来。他低头看着刺进身体的剑，颤颤巍巍地说：「天。。。外有。。。天，你。。。就是。。。天下。。。第一？」

「不，我只是峨眉的一个末席师太。」那位师太说。

「我。。。不。。。信。。。」说完，那人便仰面倒下。

从此江湖上又多了一个传说。

吴一剑其实很理解那个传说最后说的话。就好比你满怀惊喜地找到了天下失传已久的屠龙刀，结果在第一次交手中被一把菜刀砍断了。你问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倚天剑，竟形状如此奇怪，对手说不不不这是我家传的菜刀，昨天我姥姥用它剁肉还嫌钝呢。换他他也不信。

后来吴一剑看见路边有人兜售武林秘籍什么的，看到是半新的书便吐口唾沫走开。谁想当第二个传说谁才买那东西呢。

所以听到赵芥微说那是三百年的古书，吴一剑的第一反应是嵩山老头被骗了。那老头上次见到时就有点老年痴呆的征兆，想来病情是越发严重了。

「听他们说，那书是用沧州城附近的铁心木做成的。」赵芥微说，「铁心木是一种奇木，水火难侵，连刀剑劈砍都难以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所以用它的木浆做成的书页可以三百年不坏不腐。」

「铁心木?沧州？」吴一剑心里一动，「所以你们来到沧州，是为了那本古书，或者说，那本古书上写着的东西？」

赵芥微点了点头。

「那本古书残卷是怎么到嵩山手里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本古书是在秋天时到了嵩山派掌门的手里。」赵芥微继续说，「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清晨，天还是漆黑一片，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很早就起来了，因为嵩山早晨要在大殿里开弟子晨会，扫地丫头轮流早起清扫大殿，那天正好轮到我。大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四个角落里点着灯，我有点害怕，便想要快点干完活回去。我刚刚洒了水，嵩山派的掌门和嵩山派大弟子突然神色匆匆地从殿门走了进来。」

「嵩山掌门看见我时脸色很阴沉，喝令说：『出去。』」

「但嵩山的大弟子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师父，一个女婢而已，不坏事的。而且早晨还有晨会，大殿还需清扫。』嵩山派的大弟子平日里在门派的声望很高，他看起来很温和，意外地还很年轻，门内的很多事务都是由他代理的。所以嵩山掌门考虑了片刻后说：『也罢』，于是我就心惊胆战地继续清扫。他们开始在大殿中谈起话。」

「我洒水擦地，注意力却全在他们的谈话内容上。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讲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两人单独谈话。我不敢靠近，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掌门说：『可邱，依你看，这消息可信不可信？』」

「大弟子说：『师父，弟子看来这消息可信。这古书上有太多真实的细节了。若非当年真的跟随过那人，不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

「掌门点头：『我也是如此认为。这书页是用铁心木所造，看成色足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时间上也恰好对的上。』」

「大弟子说：『铁心木？看来是在沧州了。那人晚年行踪不详，原来是到了那里去。』」

「大殿外面的风声突然大了起来，后面的话我就听不太清了。只听见『沧州城中有秘』，『这古书有上下两卷，合一才完整』，『太乙也想得这份机缘』，『把书送到嵩山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不能被人操纵』，还有『无论如何也得去搏一搏，若能成，嵩山振兴指日可待』。我偷偷看了两眼，看到嵩山掌门手里拿着一本古书，并不厚，正摊开着。掌门皱着眉头正在翻看。」

「我又听见一句话。掌门说：『左邱，你可知『以赤青石溪为引，夹两岸天门之间』是何意』」

「大弟子摇头说：『弟子不知。』」

「我当时心砰砰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以前在洛阳时我爹给我请过私塾老师，我跟着读了两年书，曾经见过那句话。那句话出自。。。」

「出自前朝宋文的《天下地文》。」吴一剑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完整的句子是『夫灵者，以赤青石溪为引，夹两岸天门之间，擢太上参商于内，后以游龙雕爪，悬瀑入怀，日月作明，所以天下共奇之也。』」

赵芥微瞪大了眼睛：「你竟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是文盲吗？」吴一剑哼哼，「我曾经可是想去当一个私塾老师的。」

「总之，我是知道那句话的意思的。我当时很紧张，因为我必须要做一个选择了，是选择装作没有听见，默默地打扫完大殿然后回到女婢的小屋，继续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还是选择回头告诉他们这两句话的意思，寻求一些其它的变数。」

「这应该不难选择。」吴一剑说。

「不，这很难选择。」赵芥微说，「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们显然是在讲一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隐秘。可能他们会杀了我。我的爹娘还在洛阳等我回家，我不能死。而且只要活着，后面总还是有其它机会的。」

「但我觉得自己可能等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再过几年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见过猎人训狗，野狗一开始很凶，总想逃走，可过了一年之后就只会对着猎人摇尾巴了。嵩山有些年纪大些的女婢，她们也是被抓上来，已经待了很久了，但她们完全不想下山了，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每次我看见她们空洞的眼睛，都会害怕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没法不害怕，她们中的有些以前也逃跑过，但时间改变了她们。我无法断言同样的变化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所以我当时选择了回头。我说：『掌门大人，刚才你说的可是前朝宋文所写的『以赤青石溪为引，夹两岸天门之间』？』」

吴一剑这次没有打断赵芥微，因为他看见赵芥微的脸上眼睛垂着，嘴唇在发抖。他默默地喝酒，想象着在那个时刻，大殿外下着乌黑的细雨，少女颤抖着回头，殿内昏黄的烛灯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用自己的生命下了一个赌注，趁她还勇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