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下午,和善男生找到我们,他说他要去超市采购物资,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做,我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我们要去的超市位于校园东边的地下商场,在路上,和善男生自豪地说着,「烛光会的各种杂物都是由我一手操办的,不管是采买、医疗还是卫生管理什么的,我可是烛光会的总务主任。」
说完后,他瞥了眼跟在我们身后的米拉贝尔,一脸坏笑地和我说起了悄悄话。
「听说你要出门那女孩儿立刻就跟来了,她肯定是对你有意思。」
你说什么啦,她就在身后耶!我偷偷看了眼米拉贝尔,她正微微垂着头,右手捻着额前的刘海,衣袖后是微微泛着红色的脸颊。
「要是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和善男生突然感慨道,「你不觉得吗?」
我回过头,他却只是望着不远处的路灯,眼睛里的光芒显得有些遥远。
「虽然社团大楼里暖气不太好,晚上睡觉也只能躺在坚硬的会议桌上,但却是这里唯一能让人安心的地方。自从来到这个学校,我一直和室友相处得不太好,前段日子还吵了架,想说换个宿舍,又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和那时的日子相比,现在实在是好太多了。」
他说,「真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一来到超市,总务主任便轻车熟路地找起了清单上的物品,我则是在一旁的饮料区逛了起来,反正这里也是梦境,就算破费买些平时喝不起的私人小嗜好也无伤大雅,正当我看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犹豫时,一直显得心事重重的米拉贝尔突然向我搭话。
「菲尔……」她欲言又止,却最终下定了决心,「菲尔觉得谁会是梦主呢?」她问道。
「怎么了?」
「如果菲尔不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动手的,只要是为了你——」
「别这样,」我摇了摇头,「别这样。」
她不甘地看着我,闹别扭似的沉默起来。或许是在这个梦境待了太久,她也厌倦了这个压抑又疯狂的世界了吧,我为她买了瓶奶茶,希望饮料里的糖分能让她的心情变好一点。
回去的路上,和善男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楼里的生活:在楼里交到了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自己有个在意的女生,却始终没好意思搭话;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春天的校园花朵会开得那么鲜艳……虽然对这栋老旧的大楼满是抱怨,他却一直一副开心的样子。
但等我们回到社团大楼时,率先听到的却是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们的逃避生活已经结束了。」
社团大楼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厅里,塞尔就站在人群的对面,他的身边依旧跟着几个怪物和人类,他继续宣告道。
「学校已经发布了正式决定,你们的辅导员有联系你们吧,如果你们现在离开社团大楼,回归正常生活的话,学校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旷掉的课当然需要你们自己和教师沟通,但不会有什么别的惩罚。」
「混蛋……」和善男生咬牙切齿地嘟囔着,目光死死瞪着塞尔身旁的一个女性。
和善男生丢下手里的购物袋,跑到了拓的身边,「为什么要放任他在这里胡言乱语,把他赶出去吧!」他对拓说道。
拓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视线依旧看向那一边的塞尔。
「学校明天会采取必要措施清场,明天还留在这里的学生会遭到退学处分。」
「你们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和善男生咂了下嘴,「我们要留在这里!」他对着塞尔高声喊道。
塞尔身旁的女人忽然看向他,「汉斯,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走了过来,拽住了和善男生的手,却被他甩了开来,她威严地盯着和善男生,「你不考虑自己的学业,就在这里和这群流氓一起鬼混?」
「他们才不是流氓,我们是同伴!」和善男生反驳道。
女人不屑地冷笑一声,「回宿舍去,别给别人添麻烦。」她对着和善男生命令道,「你们的荒唐生活结束了。」
「我才不回宿舍,这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别胡闹了。整个学校的学生都住在宿舍,就你们觉得自己特殊,就你们矫情?」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不管你在宿舍遇到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忍忍就过去了,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和善男生愤恨地看着她,还有混杂在人群中的怪物。
「人只会和人生活在一起。」他说道,「快滚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是么。」她冷笑起来,「但你也听到塞尔的话了,你如果留在这里,受到处分的是你自己和你所谓的同伴。」
和善男生不甘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忽然,他回过头看向塞尔。
「都是你的错。」他这么说道。
那一瞬间实在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冲向塞尔,死死抓住了塞尔的衣领,他大声叫骂着,一旁的学生们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用力甩开了别人的手,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匕首,刀刃没过胸口,一个怪物倒在地上,有人惨叫起来,他挥舞着匕首,一边流着泪大笑起来,却被几个人从身后制服,他用力挣扎着,不知道什么人捡起了匕首,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也缓缓倒向地面。
鲜血染红了大厅的白色瓷砖,在一片骚动中是拓指挥着人群的冷静声音,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在我们耳边响个不停。
当天夜里,大厅里点燃了无数的蜡烛,明明是司空见惯的幽幽烛火,唯有在此时却像是献予逝者的小小吊唁。
大厅里的血迹当下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整洁的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会承担起责任,你们回去吧。
拓对着大厅里的学生这么说过后,便被人带走了。那时大多数人都只是漠然地看着拓的背影,或许是还没有跟上事态的发展,又或是在内心的某处早就隐隐知道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吧。
到现在,大多数学生已经离开了这栋社团大楼,没有了喧嚣的楼里显得格外空旷,我们几个仍旧待在房间里,虽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整理,也没什么心情玩起游戏,我们只是在一片黑暗与沉默中望着彼此阴沉的脸庞。
「我们回活动室吧,毕竟我们也是来郊游的。」开朗女孩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强作开朗地说道。
「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下梦境的事了?」班长低着头小声说道,「我有点担心现实里的事。」
「我感觉这个梦境也快结束了,就算等着我们也能回到现实。」米拉贝尔看着我,像是闹别扭地说道,「不然我们也可以杀掉梦主,如果菲尔愿意的话。」
「或者我们也可以有别的选择。」
我和她们说了之前会长告诉我的事,帮助幻灵实现梦想,让梦境结束的事。
米拉贝尔直直盯着我,眼神里隐隐带着责备。
「我们——」班长小声说道,「我们去帮他们吧?至少我们还能为他们做一些事。」
「你打算做什么?」米拉贝尔问道。
「如果梦主是那个学长的话,那他的梦想或许是和妹妹还有由亚学姐一起活下去吧。」班长的语气不太肯定。
「但如果梦主是那个叫塞尔的人的话,我们就要帮他带回由亚了。」米拉贝尔反驳道。
班长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结果到最后我们也没能得出什么答案,只是决定休息一阵子后便动身。到了深夜,我有些口渴,便一个人到了大厅。一楼里摆放的蜡烛早已熄灭,大楼里只剩下一片沉寂。我走向入口处的自动贩卖机,在屏幕的白色亮光下,我回忆起至今发生的事,这个梦境的故事。
按照会长的话,梦境的诞生是基于强烈的心愿。在这个梦境当中,我们遇到的人里看起来心怀遗憾或祈愿的也只有塞尔和拓这边的人了。如果是塞尔的话,他的心愿会是带走由亚,让由亚过上他心目中的正常校园生活吗?但如果塞尔真的是梦主的话,他的梦境里应该不会有什么怪物吧,至少,他应该不曾许愿一个会让由亚更加疏离校园的世界。
那么,会是拓吗。如果梦境里遍布的怪物是他眼中世界的反映,那么为什么只有少数人能看到怪物呢。而且即使为数不多,他依然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小团体,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安稳时光,但梦境却没有结束。
我的思绪像是陷入雾中一般,梦境的结局依旧渺茫。
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回过身,米拉贝尔停在了我身前,虽然仍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但她似乎还在生着闷气。
「怎么了?」我问道。
「为什么你总想要帮那些幻灵实现梦想?」她不开心地指责我道。
「我也没有吧……」我喝了口买到的矿泉水,「那你为什么不想这样?」
「因为我担心你,你陷在梦境中太深了,总有一天,你会为此受伤的。」她的语气难得得激动,「明明只要杀掉梦主就好了,反正梦境醒来所有人都会忘记,没有人会怀疑我们。」
我放下矿泉水,走到她身前,她依旧率直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我顺应着心中的想法,拉扯起她的脸颊,她柔软的脸蛋在我的手里随意变换着形状。
「为我弹首吉他吧。」我对她说道。
「我是认真的——我只是不想让你遇到任何危险。」她的脸颊被我揪得扁扁的,声音也有些滑稽。
「可是我更喜欢你在学校弹起吉他的样子。」
她似乎一下子泄了气,氛围也不再显得冷冽锐利。她看着我,叹了口气,「可是我没有带着吉他。」她说。
「那就先回去休息吧。」
时间已经是深夜,差不多也该睡觉了,我打着呵欠对她说道。
她却低下了头,右手轻轻揪着我的衣角,「我只是想保护你。」她小声抱怨道。
黑暗在她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她的眼神里却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每当看着她这副样子时,我的心中总是会有种莫名的感觉,那既像是一丝细微的错位感,又类似于看到一瞬间的火花时的惋惜,我不禁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听到身旁的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米拉贝尔迅速拦在我身前。
「谁?」她干脆地问道。
「抱歉,没打算打扰你们的。」拓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浮现,他向我们挥了挥手。
「你没事吗?」我以为他会被关上一段时间的。
「我偷偷溜出来了。」他笑了笑,对我们说道,「我们出去聊聊吧。」
曾经堵在社团大楼入口处的路障已经荡然一空,我们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拓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驼着背,仰着头,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了与现实的奥罗拉别无二致的景色,那永远黑暗着的天空。
他伸出手,在空中缓缓描出一个三角,「你听说过春季大三角吗?」他问道。
「听说在遥远的过去,天空还不是现在这副样子,那时会有璀璨的星月,世界也不是永远的黑夜。」他缓缓说着,一边在空中描绘起各式各样的轮廓,语气中带着孩子一般的激动。
「即便是像这样的夜晚,也会有月光予旅人以指引,在那温柔的光芒下,人们也不会因为茫然的黑暗而迷失方向吧。」
说完后,他看向我们,带着平和的微笑,他向我们问道,「你知道我们和怪物的区别是什么吗?」
「如果有一个人,她一直遵循着自我的声音,直率地活在这个世界。但是,其他人却和她不一样,每当一些随处可见的事发生在她身边时,她都会为之受伤。她没有坚强到能够对此视而不见,也没有精明到能够改变自己而迎合他人,便只能暗自忍受着痛苦过活。」
「有一天,她想要与别人划开界限,她想要逃离令人痛苦的一切,只去追寻一个能够安心的归宿,人们却觉得她是个不合群的怪胎,是自私而软弱的懦夫。」
他缓缓说道。
「这并非什么人的傲慢或谬误,这只是因为她是上帝的弃民,诞生在了不属于她的世界。」
「你说的是……」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大楼入口的方向,在那里,由亚不知何时等候在了门前。
「我们要一起逃走了。」他说,「逃离这所学校,这座城市。」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我,「你能帮我转交给雅吗?」他问道。
「你要丢下你的妹妹吗?」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从小时候起,雅就不太会和人交往,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父母也不怎么疼爱她。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对偶尔会照顾她的我产生了亲近感。就算升到中学,来到异乡,读了大学,她也没什么改变。她可能是觉得自己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父母会渐行渐远,同学会分道扬镳,恋人有时也会相互背叛,但总会有些人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有时你觉得你们的关系会持续到永远,但有一天,你忽然发现,或许道别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是时候该说再见了。」他低着头,眼神里流露着落寞,「她一个人会没事的。」
「就是这样。」他看向我们,「你能帮这个忙吗?」
我只是默默接过信封,「谢谢。」他站起了身,缓缓走向了站在那边的由亚,却又回过头,对我说道,「说起来,明明当了一段时间的舍友,我们却没说过太多话。」
「是呀。」
「我们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面了。」他说道,向我们挥了挥手。
「希望不论何时,都会有烛火为你照亮黑暗。」
这么说完后,他来到由亚面前,由亚似乎说了声对不起,拓摇了摇头。他们默默地走在一起,一直到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我们视野的另一头。
到了第二天,收拾好行李的我们来到了拓他们的房间,屋内却已经没有了人的气息,只留下门窗上几张寥落的贴纸。我们只好离开了这栋陪伴了我们一段时间的社团大楼。临别前,我回过头,一度热闹的大楼变得空空荡荡,有些掉色的外墙如今只显得老旧,大大小小的房间里没有了灯光,街上的路灯为矗立在黑夜中的建筑蒙上了一层落寞的色彩。
我们是在校园的街道上遇见的雅,一个比她大不多的女性正拽着她的胳膊,看起来像是辅导员,身边还跟着两个学生,雅正激烈挣扎着,「我得去找他!不然的话,不然的话……」她哭着喊道。
辅导员对着雅凶狠地说道,「不想让你的废物哥哥连累你的话就老实点。」
雅一瞬间挣脱开她的手臂,给了辅导员一巴掌。
「你这样的人渣有什么资格侮辱哥哥!」雅激动地喊道。
辅导员捂着脸颊,面孔变得狰狞,她抓起雅的头发,在雅的脸上还了一耳光。
「我为什么会摊上这种没有脑子的疯子。」她抱怨道。
我们走到她们身前,本想劝解两句,辅导员却只是凶恶地瞥了我们一眼,「我没工夫应付高中生,不想看我发火的话就老老实实回自己学校。」说完便不再搭理我们。她拖着雅一路走进一栋大楼,我们也只好跟了进去。
她把雅拉进一个房间,关上门后,她对着门里说道,「我马上回来找你,如果回来时你人不在的话就别再出现在这个学校了。」
她叫一个学生守在门前,看到我们时,她厌烦地说了句,「少管闲事。」接着便急匆匆走开了。
门上随即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放我出去,我要去找哥哥!」雅在屋里大喊道。
真是粗暴,门前的学生长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找他交涉了起来,看他能不能放我们进去。
「我们只是有个东西要给她,也可以帮你劝劝她呀,毕竟我们也不想看她退学。」我说道。
他干脆地点了头,帮我们开了门。
门开后,眼睛通红的雅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显得有些惊讶,却迅速反应了过来,她正想穿过我们,我连忙拦住了她。
「这是拓让我转交给你的。」我拿出那个信封,递给了她。
她只是久久地、久久地看着那个信封,终于伸出颤巍巍的手接了过去,她抚摸着封口,两道眼泪滑过了她的脸颊。「哥哥,为什么……」她喃喃道。
她看向我,「我要去找他,别拦着我。」
「拓已经——」我有些犹豫,却还是告诉了她,「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和由亚一起走了。」
她摇了摇头,「不会的,你不了解哥哥。」她执着地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我回想起昨晚见到的拓,他落寞的神情,与我们说过的话。
我不知道拓是否真的还留在这个学校,但拓应该不希望她去找自己,也不希望她因为自己受累吧。
「他肯定是想让你安稳地活着。」我对她说道。
她激烈地摇着头,小声地啜泣着,「但我才不想要这样……」她喃喃道。
「喂,你们在干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了愤怒的吼叫声,那个辅导员正带着什么人走向这边,守在门边的学生着急地催促着我们。雅看着拦在门前的学生,然后飞快地扫了我们一眼。
「拜托了,帮我去找哥哥吧。」她恳切地拜托道。
「他现在一定在社团大楼的天台,由亚肯定也在,然后便会——」她急切地说着,脸色变得苍白,「求你们了,救救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