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了血的聲音。
不是流動,也不是滴落。
那是一種震顫——
在骨頭深處回蕩的聲音。
七號靜靜地跪在破碎的地面上,
呼吸急促而不均。
防護罩在她周圍歪曲不定,像一層半透明的皮膚。
知遠的劍,帶著震鳴的光,曾貫穿這層皮膚——
留下深深的痕跡。
疼痛嗎?
……她想了想。
沒有。
準確地說,不是「痛」。
那是一種延遲的、模糊的異樣感——
像是有誰在遠處觸摸自己的影子。
她的身體在顫抖、抽搐、反射性地後退,
但意識仍然冷靜地「觀察著」這一切。
這副身體不屬於她。
早已不屬於了。
頭盔裡的HUD亮著一行冰冷的紅字:
【指令:撤離 任務:確保收集資料安全】
她的指尖微微抖動。
命令像針,紮進腦海。
意志被攪碎成無數段,
那些段落之間還殘存著一絲她自己——
正用盡力氣扭曲命令的語意。
撤離,不代表「必須殺光目擊者」。
撤離,也可以是——「排除阻礙」。
阻礙不一定要殺死,只要讓他們「失去行動力」。
……她就是這樣欺騙那個看不見的主宰。
一次又一次。
這次也是。
她本可以殺了那個外號振動者的少年。
她有無數個瞬間能做到。
但她沒有。
她只是將他擊退、拖延、然後逃跑。
或許在那個命令者的眼中,她依舊「服從了」。
只是——稍微,歪了一點而已。
她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傷口。
被震動刀劃過的地方深可見骨。
血液像黑色的墨,沿著皮膚流動,又迅速被吸回體內。
那是她「改造」後的自癒反應。
冰冷的修復,沒有疼痛,只有體內的振動在回響。
她掙紮著站起,步履不穩。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到體內的修復組織。
地平線上,是遠方的基地——埃隆芬的據點。
那是她無數次逃離,又被拖回的地方。
她記得那一天。
還能自主行動的日子裡,她偷偷在據點外的廢墟裡飼養了一隻小狗。
那是她唯一會主動靠近的生命。
小狗總是搖著尾巴,舔著她的手,哪怕她渾身是血。
她餵牠吃罐頭、藏牠在舊水塔裡,
甚至為牠取了一個名字——「小白」。
那是她學會說出的最後一個「名字」。
直到有一天,牠被發現了。
被人從廢墟裡拖出來,抓回據點。
C博士當著她的面,讓助手們「示範情緒刺激對精神植入的效果」。
小狗在檯上掙紮,發出斷裂的叫聲。
鐵器切開骨頭的聲音,如同裂開的金屬。
鮮血灑在她的臉上,那一刻——她聽見了血的聲音。
不是流動,也不是滴落。
而是那種震顫——在骨頭裡的顫音。
從那之後,她的精神再也回不來。
痛覺碎裂成一種遲滯的異樣感。
身體還會顫抖,但意識裡的「痛」早就死了。
只有那聲音,還在她腦中迴盪不止。
推開實驗室的門,
空氣裡是消毒水與金屬的味道。
白色燈光下,C博士正俯身調整著儀器,
聽見門聲,沒有抬頭。
「回來了?」
那聲音淡得近乎冷漠。
七號沉默。
「其他三個人沒回來,」博士語調平靜,像在談論一場天氣。
「任務目標達成,算是可接受的結果。」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才抬起,
「你受了傷?」
七號低頭,輕輕點了點。
血液早已停止流動,皮膚表面甚至已恢復平滑,
只有衣料破碎、焦痕未散。
「很好,恢復反應依然穩定。」
博士取起筆,在文件上寫下什麼,
隨即抬起頭,推了推眼鏡。
「上台,重新檢測神經連接。」
七號沒有說話,只是走向手術台。
她知道流程。
脫下斗篷,坐上冰冷的金屬台面,
讓電極貼附在脖頸與背部,讓針管刺入血管。
機械的嗡鳴響起,
C博士的聲音輕描淡寫地劃過空氣:
「這次任務,你的反應出現延遲。原因?」
七號張了張嘴,
聲音被頭盔裡的抑制器吞沒,只剩微弱的氣音。
「……沒有。」
博士的嘴角微微一扯,笑容毫無溫度。
「是嗎?那就好。你知道我不在意過程,只在乎結果。」
冰冷的液體注入靜脈,
七號的視野開始模糊。
她感覺身體再次被接管——
像是被拉回某個沒有盡頭的黑暗湖底,
而那裡的她,只能睜著眼,看著自己的身體動作,
卻再也無法伸出手。
但在那黑暗深處,仍有一點光。
微弱、閃爍。
那是她的意識,尚未熄滅的火。
即便一切都被奪走,
她依然用僅存的理智,在心底重複一句話——
「不能再無意義的殺生。
不管他們怎麼命令我……我都要盡我所能地,不再讓任何事物,像那時候那樣死去。」
血濺在她臉上的那一刻,
那個微笑的小生命,被當作實驗素材撕裂。
她的心碎裂、疼痛消失,
只剩回聲在空洞的腦中,永不散去。
如今,她被迫在那回聲裡活著。
被命令、被使用、被觀察。
唯一屬於她自己的,是那一絲扭曲的「不服從」。
她仍在抵抗。
即使那抵抗,連她自己都不知曉到底有什麼意義。
也許只是一種不甘、不甘於就此認命、不甘於當作視而不見、不甘於放棄想放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