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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转，命运无常。

两年前，母亲死了。

我们一家住在远离城市的郊区里，说是郊区，实际上地处大山之中，算是远郊。房子像一座小岛，三面被大山环绕，与世隔绝，北通县城，但要走上将近十公里的土路。

母亲死后，我和父亲还有四个弟弟妹妹住在一起，父亲因为母亲的病逝悲痛不已，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原本温和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喝醉后，往往因为一点小事，便对我们这些子女大加责骂。

父亲已然变成了一个废人，我作为长女，必须要扛起家庭的重担。

我们林家是做采集生意的，说来这个生意并不像是个正经的营生，就是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大山里收集一些蘑菇啊，药草啊，运气好的话可以采到名贵的药材，然后拿到最近的县城里去卖，卖的钱就地换成生活必需品背回家里。

我不是每天都去，大概三天去一次，早晨去县城卖货，用不了多长时间，基本下午就回到家，从不多作逗留。

生活虽然艰辛，但至少有家人的陪伴。可惜的是，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拥有一个轻松快乐的童年。

对此，我感到有些悲伤，可生在贫困的家庭，年纪轻轻就要担负起支撑家庭的重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与其称之为厄运，倒不如说是「命中注定」。

这茫茫大山之中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母亲走得早，父亲又郁郁寡欢，只剩下我们五个孩子相依为命，年纪最大的弟弟名叫林广志，今年十岁，比我小三岁，而最小的妹妹林结衣和我相差十岁，今天才满三岁。

另外的两个弟弟妹妹分别叫林川和林葵，二人是双胞胎，今年都七岁了。

为了给结衣过一个完整的三岁生日，我还有广志这些天拼命地去山林里采集货物，为此广志染上了感冒，体温很高，身子也很虚弱，必须卧床静养，只能我一个人去县城将这些货物卖掉，我想用多余的钱给结衣买一块小蛋糕。

父亲用井水沾湿毛巾，然后盖在广志的额头上，广志的体温很高，他在睡梦中轻轻呼唤着我们的母亲——林光姬的名字，父亲听了只是默默站起身子，佝偻着背，将货物一一放在我背上的木编篓里。

「对不起，亚妃……」

「没事的父亲，我会加油的。」

父亲是个可怜的人，作为长女的我很清楚，他太爱母亲了，以至于没有办法从母亲病逝的阴影中走出来。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日渐消瘦，眼睑被浓浓的黑眼圈遮盖，下巴长满黑白相间的胡茬子。

两年间，他几乎老了二十岁。

父亲转过身，影子缩在他的脚下，他不愿面对我们这些孩子，像往常一样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父亲走后，葵和川围了上来。

「我想一起去，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也是，姐姐，带、带我和川一起去吧。」

葵和川抓着我的衣服，两双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能多一两个帮手卖货的话倒也方便许多，但是家里不能只留父亲和三岁的结衣，况且我一个人也足可以应付了。

我俯下身子，双手分别放在葵和川的头顶。

「下次吧，下次一定带你们俩个去，这次就留在家照顾广志吧。」

二人用力地点了点头，伸出小拇指，和我拉钩发誓道:

「那姐姐你可不许变卦哦，下次一定要带我们去县城。」

我点点头，四根小拇指紧紧缠在一起。

我们异口同声道:

「拉钩。」

「上钓。」

「一百年不许变。」

葵、川还有结衣三个孩子送我到门口门口，他们异口同声地跟我说:

「一路顺风，亚妃姐姐，早点回来。」

「好，我出门了。」

我将手轻轻放在结衣的头上，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其实很想和这个小寿星说句生日快乐，但是我想，生日快乐这句话，还是等买回生日蛋糕之后，和大家一起说吧。

因此这样才开心，这样才热闹。

因为我只有家人了。

*

从家里到县城大概要走两个小时的路程。

冬日的清晨很安静，今天是个大晴天，远处地平线上金光闪闪，太阳刚刚升起。

我很喜欢冬天，一是因为我是在冬天出生的，所以对冬天抱有特别的情感。二是因为冬天寒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路面都会被冻得硬邦邦的，我们这里的土路也是一样，靴子踩上去像是在走县城的砖路，泥土不会粘在靴底，也不用担心踩到水坑里，弄脏靴子和袜子。

这还不是这条土路最惹人厌的地方，由于山里植被茂盛，路又年久失修，这条长十公里左右的土路，中间的几段已经被植被掩盖，不能称之为路了，往往是走到一半，突然发现面前是一片草地，无论如何细心地摸索，也找不到路的影子。

更不用说这条路被山川阻隔，曲折蜿蜒，很容易迷路。

我因为走得多了，对周围的景色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再加上直觉很强，总能避开错误的道路，而选择正确的一边。

因此，我很幸运，从来没有迷过路，每次都能很安全地到达县城，卖完货后，再返回家里，即便是夜晚也一样。

我几乎从来不走夜路，今天更是抱着早去早回的心情，想到一家人围在桌前给结衣过生日的场景，我不由得加快步伐。

我到达县城的时间比往常要早一点，太阳的底部刚刚脱离地平线，根据太阳的位置，现在大概在早晨八九点的样子，街上的行人不算多，许多店铺也还没有开门。

我背着沉甸甸的木篓子，一条街一条街地叫卖道：

「有人需要山货吗，新鲜的山货。」

叫卖是我不擅长的，因为我的声音并不大，也不够浑厚，大概是属于细且尖的类型，即便我自己感到已经喊得够大声了，也只有我身边的人可以听到。

不过这也谈不上问题，只要用努力弥补就可以了，声音不大就多喊几次，没什么人听到就在一条街上多往返几次，货物总能卖出去的。

更别提我们林家从我爷爷那辈就是卖山货的，名声相比普通的商贩要更加响亮，自从母亲死后，十一岁时我就接过卖货的职责，如今已经卖了有两年了，街上的人几乎都认识我。

「是亚妃啊，今天也辛苦了。」

「早上好，大叔，要买点山货吗？」

「嗯……我最近腰痛的毛病又犯了，有止痛的草药吗？」

我从木篓子里翻出大叔所需的草药，草药是按捆来卖的，本来是卖五铜币一捆，不过面对熟客，再加上购买的数量多，每捆就少卖他一块，四块一捆，总共十捆四十块卖给了大叔。

没走几步，旁边的旅馆大门被打开，一个男人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我认识他，他是旅馆的老板。

「哟，亚妃来了啊，有野山菌吗，客人们很喜欢用它煲汤喝，当然不要有毒的哦。」

「都已经帮你挑好了老板。」

旅店老板是我这里的大客户，在山上采得的蘑菇基本都卖给他了，，虽然嘴上说客人喜欢蘑菇煲汤，但是实际上客人并不会驻留在旅店很久，再说了怎么会每个客人都喜欢吃蘑菇呢。我想，大概是老板本人喜欢吧。

我凭直觉能感觉到。

蘑菇被我和广志分成几份包进纸袋里，老板一一拆掉纸袋，眯着眼，细细检查蘑菇的品质，我倒是不太担心，这些都是我们细心挑选的，不会出错。

「是亚妃来了啊。」

我转身看去，朝我打招呼的阿姨正提着木篮子，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小手紧紧抓着他母亲的衣袖。

「早上好阿姨，要买点山货吗？」

「今天不了，我要带这孩子去蛋糕店，今天是他的生日。」

「好巧啊阿姨，今天也是我妹妹结衣的生日，生日快乐。」

我蹲下身子看着眼前的男孩，他躲在母亲的身后，仅仅朝外面探出个脑袋，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的广志，羞答答的男孩子真可爱，可惜长大之后就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啊啦，确实很巧，不过这也算是缘分吧，亚妃成年要不要嫁到我们家来？」

「您、您别逗我啦，我还早着呢。」

一听到恋爱，结婚的事情，我感到自己的脸颊温度迅速上升，明明是冬天，脸上却烫的厉害。阿姨见我这样，竟哈哈大笑起来，旁边旅店的老板也跟着笑了。

「真是的，请别取笑我啊。」

「没有没有。」阿姨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抑制住笑声后，接着说:「谁娶了亚妃，那可是讨了一份天大的福分呢。」

「这我赞同。」旅店老板附和道。

「我说老板你啊，嘴上这么说，亚妃卖的货物你还一个个拆开，像是挑宝石一样检查，好意思吗？」

「一码归一码……」老板的声音渐渐失了底气，喃喃自语道:「生意人的事情，女人家家的少管。」

「好好好，等亚妃嫁进你们家，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那……那就另当别论了，再说，我那儿子有没有这个福分还不一定呢。」

「老板!阿姨!请别说了，羞死人了!」

我现在的脸一定红得像涂了厚厚一层朱砂，从指缝的间隙向外看，二人又开始笑我，我赶忙清点了老板给的铜币，背上背篓，逃也似地离开了。

得益于我走到哪卖到哪的策略，还不到晌午，背篓里的货物已经出售一空，我手里攥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心想只要买完蛋糕就可以回去给结衣过生日了。

妹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是惊喜还是害羞？亦或是先惊喜后害羞。葵和川也还没有吃过蛋糕，他们期待这天已经很久了，好想看到他们幸福的表情。

真希望广志的病可以快点好起来，同时我也希望，通过这次给结衣过生日，家庭的温暖可以帮助父亲走出阴影。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贪婪的人，那么多的心愿难道都可以实现吗？我有点不相信这些心愿正在渐渐变为现实。

我留下足够生活的钱，多出来的就拿去买蛋糕，我紧紧攥着钱包，跑到了蛋糕店门口。

这是一家开了有一年左右的蛋糕店。

我从来没走进过店里，最多只是在店外看远远地望着展览柜里的样品，这家店总共卖三种款式的蛋糕:草莓奶油蛋糕、栗子奶油蛋糕还有巧克力蛋糕。

从前我只能远远观望，想象这些蛋糕的口味，现在手里有钱了，足以买下三者之一，却陷入了犹豫之中。

前些天我问过广志他们要买哪一款，五个人围在一起讨论了一个下午也没能得出答案，各有各的分歧，广志喜欢栗子的香味，投了栗子奶油蛋糕一票，川好奇黑乎乎的巧克力，葵是女孩子，更青睐于草莓奶油的口味，而作为寿星的结衣年纪太小，喊着说自己全都要。

可是多出来的钱将将够买一个的，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选不出来，责任自然落到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肩上，虽说我比他们大几岁，见识多一些，可是蛋糕这种奢侈的食物我也没有吃过。

面对这种困境，将选择交给自己的直觉是很不明智的，因为无论选择那一款都会有人失望，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无论是爸爸、广志、川、葵还是结衣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想一个让大家都开心的方案。

我走进蛋糕店，里面弥漫着香甜的味道，勾得人食欲大开，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胃部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站在店门口，扫视一圈，店内的装修非常新奇，洁白的柱子立在中央，似乎并不是承重的柱子，只是个装饰，柱子旁边种着花花草草，地上铺的是红砖，宛如步入了花园一般。

与之相比，我一身破破烂烂的，穿旧的裙子上打满了补丁，脸上也冒着汗珠沾着泥土，肯定和这样高贵的环境格格不入，想到这我不禁低下了头。

「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面露微笑的姐姐，她的样子有些滑稽，留着一头短发，头上却戴着一顶很高的白帽子，身上穿着华丽的蛋糕裙，双手托着一个木盘子，明明很漂亮，但是那顶帽子实在和她不是很搭。

还好这位姐姐看上去还算和善，说实话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我从来都是卖东西的一方，买东西也只限于和街边认识的粮商、肉铺打交道，从来没有和看上去很高贵的人攀谈过啊。

「那、那个，小人是来买蛋糕滴……」

太紧张，咬到舌头了……

「哈哈，没想到店里来了这么可爱的小客人。」

戴着奇怪白帽子的姐姐半蹲下身子，视线和我的视线平齐，她凑近之后，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香甜的味道，我猜，大概是面粉和白砂糖的气味。

「客人是第一次来吧，我是这家店的店长，名叫安美华，叫我美华或者美华姐姐都可以啦，今天来是要看看哪款蛋糕呢？」

店长指向放置在展览柜里的三款蛋糕，一一介绍它们的特点和口味，语气间透露着自信。

「这三款蛋糕都是出自我手，无论是用料还是口味都一定能让您满意。」

其实无论是那款蛋糕都很合我的心意，但是我手中的钱只够买下一个，如果选了其中一款，势必喜欢其他两款的弟弟妹妹会失望，如果能一次买下三种口味就好了……

「店长……」

「嗯，怎么啦？」

我想说出来的话迟迟没办法说出口，店长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却不敢看她，一直低着头盯着锈红的地砖。

空气在我们之间短暂地凝固了一会。

「如果是今天的话，店里在做活动哦，给你打八折，哦不，七折怎么样，如果差一两块钱也没问题，就当是尝鲜价咯。」

我抬起头，店长的身子站在展览柜旁，双手抱着木盘子。她应该是看出我出身贫寒，囊中羞涩的情况才会说给我一些小优惠的话吧，她真是一个温柔的人，正因此我更难对她讲出自己的要求。

加油啊林亚妃，为了不让家里的大家失望，尴尬算得上什么，自己的尊严算得上什么，即便被眼前这个姐姐拒绝，甚至臭骂一顿也一定要说出来。

为了广志，为了川和葵还有结衣，为了爸爸可以重新融入家庭。

「那、那个，虽然很贪心，但是我可以买到，同时有三种口味的蛋糕吗？」

说出来了，我说出来了！

一瞬间的兴奋涌入我的大脑，可是很快，我的心情却像掉进了冰窟一般，开始后悔自己说出这种话。

我迅速低下头，不敢看向店长，虽然自己说出来了，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很冒犯的要求，想要买三种口味的蛋糕的要求太奇怪了，正因为有三种口味才会有三款蛋糕。

我自己也算得上是半个商人，这种道理怎么会不懂呢，正因为每一款蛋糕只有一种口味，所以想要尝到其他口味就需要花另一份蛋糕的钱，用一份的钱买同时有三种口味的蛋糕怎么想店家都是吃亏的一方吧，明明可以卖三份，却只能卖一份，况且制作成本也一定比单独一种口味的要高。

「对不起，店长，这种要求还是太过分了吧。」

「没有哦，完全不会。」店长摇摇头，她走到我的身前，将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

「我正好想要挑战三合一的蛋糕呢，你可以稍微等我一会吗？」

我垂下头，看着店长的围裙，她走得很快，一迈步子，围裙的后摆便像旗子般微微飘起。

店长说我可以坐在店里的座位上等待，她则转身回到了烘焙区，她制作蛋糕的技巧非常熟练，从制作奶油到组装蛋糕，这些繁琐的步骤没有浪费她多少时间，大概过了有三十分钟便搞定了，甚至期间我们还聊了一会。

我告诉她自己叫林亚妃，家里是做采集生意的，来到镇上卖山货，今天是妹妹结衣的生日，所以来这里买蛋糕。

店长听完后，不知为何，像刚刚我提出要求时那样，将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抚摸着我的头发，她的眼睛里透露着悲伤的色彩。

临走的时候，店长告诉我，她原来住在很遥远的大城市，因为一些事情才来到这里开店，她自己也不住在这个镇上，而是住在十几公里以外的一个更加繁荣的县城里。

她和我说，在那个县城里，像我这个岁数的孩子都在一个名叫学校的地方学习。

「有机会的话，再来找我玩吧。」

店长将三色的蛋糕用纸壳罩住，那是卖给我的蛋糕，明显比展示柜里的三款大上一圈。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店长既满足了我无理的要求，甚至又将蛋糕做大了一圈，我想假如接下来的一周里自己不吃晚餐的话，还可以省下一些钱，多加一些钱给店长吧，至少算作是一点心意。

因为我也是商人，所以明白生意难做，何况是面对这么温柔的人。

我将钱递给店长，她点了点钱，将其中的一半留下，另一半则找给了我。

「今天是你妹妹的生日吧，店里有活动，生日的话蛋糕会特意做大一号，所以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亚妃你运气很好，恰好碰上了店里做活动，真羡慕你的运气。」

店长说完，将蛋糕放进我的背篓里，这时，正好店里有其他客人来了，店长忙着赶去迎接。匆匆告别后，我离开店里，回到街上，想着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

是啊，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