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長阪街﹝二十五﹞

  蒼墨琴環顧四週,發現街口右邊首棟房子,是一間店面寬敞的「杜甫馬車維修坊」。它側面外牆上斜插了幾支硬挺幌杆,幌杆垂掛一條條烏漆抹黑的招牌幡旗。


  他大步走去,把其中一條寫著「兼賣車廂診斷儀器」的黑色旗幡扯下來。用力抖動好幾回,撢掉旗幟上厚厚一層黃濛粉屑及嗆鼻灰塵。撕掉一截來纏頭裹臉,僅露雙眼睛。剩餘旗幟,先暫放到腋下的裝書包袱內。


  然後他擠入圍觀群眾──


  「站住!」


  布巾束髮的杜家漢子,喝止突兀現身在面前的壯碩大漢。對方高大黑影重重籠罩著他,使他倍感體格差異上的壓力。


  「此路不通,速速離去!」杜家漢子提心吊膽,豎刀戒備。


  「沒看見有人困在麵攤裡頭嗎?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跟幾名傷患。」蒙面大漢擎起劍鞘,直指街中。


  背插警告牌的蜥蜴人走過來,舉起一塊寫字板:「干你屁事!想找碴?」牠還拿刀連敲鐵盾數下,用力威嚇。


  「有平民受困又如何?生死由命,運由天轉,他哇啊啊啊......」杜家打手話說一半,被蒙面熊漢抓住肩膀、朝後頭一扔,劃出一道高聳山峰般的尖拔拋物線,遠遠砸穿十字路口一棟角間客棧的屋頂,摔垮一張堅固餐桌,惹得客棧頂層一陣驚聲尖叫。


  「你是何許人也!?」單持寫字板的皮甲蜥蜴人,倏然一刀砍來、尾末瓜錘隨之猛甩而來。蒙面熊漢跟著出手,左捏大刀兩側、右手抓牢強勁尾錘,箝制力量大到對方不管怎麼抽動都抽不出刀子和尾巴。


  「我?我是一個壞掉的人。學名叫做:壞,人。」蒙面大漢說完,蜥蜴人朝後一扔,攀出同樣尖峰拋物線,落至同樣客棧地點。顧客們的驚聲尖叫已經喊到嗓啞了,還是得再喊一次。而牠在天上倒退飛翔的時候,四肢對著空氣胡亂揮爪耙個不停,像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什麼東西似。


  蒼墨琴推開鐵拒馬,踏進長板街二段地帶。他拿出連鞘長劍,跨出第一步,大聲嚷著:「各位好漢請讓條小道借過一下,感謝感謝。」的口號,直接衝撞過去。


  從街口開始混戰成一片的凌亂幫眾,被他用劍鞘硬生生闢開一條小道。如拉開拉鏈那樣一路往兩旁分開,挑翻打飛掉到樓宇屋上、掛在踱點旗桿上,或是茂密樹冠裡。


  途中不時有人揮刀喝問、劈砍咒罵:「你是誰?」、「你哪邊的?」、「大雜碎,竟敢跟杜家作對!」、「蠢貨!你想與翠甸為敵?」等熱烈招呼與怒斥寫字板。


  他一概回答:「我是壞掉的人。」然後贈送飛翔門票一張。



  「上面的,別再射啦!流鏢流箭挺危險的,讓我招待你們一份冷靜套餐,全額免費附帶降低火氣之效。」


  蒙面熊漢說罷,指勁連彈加上劍鞘迴掃,甩射一道道迅猛強橫的氣彈罡波,精確打中樓房各層外廊、矮欄露臺和雨棚陽台上的鏢弩射手群。打得他們痛呼跌步,靠坐半殘牆邊或木柱欄杆後面,調理紊亂血氣平復動盪內腑。


  蒼墨琴走至「杜園」範圍時,一個皮甲破損染綠血的筋肉蜥蜴人,驀然從挑高門廊上的簷蓋內側翻身而出、重墜躍下,傾盡全力砍下一記足以斬垮兩層青磚屋的暴擊一刀。轟轟烈烈劈在他鍍滿護體氣勁的厚實左胸上,斜切至右腹而過......


  蒼墨琴當下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他還是忍不住抓了兩下癢癢。不,是三下才對──結果被對方瞥見他失禮的抓癢舉止,使他尷尬定格了。


  那位內功臻至二流極階的筋肉蜥蜴人,打退砍傷牠老弟的圍裙胖子後。認為杜家高手全都遭到己方猛者拖住,分不開身。大街已無人能對牠造成威脅,牠可以制霸全場獨攬功勞。今日過後,地位晉級、更換銀框寫字板,開啟美好的光輝蜥生,可說是板上釘釘的事......孰料,一個不知哪來的熊漢子,狠狠打碎牠的好事。


  方才牠自信心十足的暴擊一刀,只獲得一種砍到多重藤甲的壘實厚韌感,而不是劃開軀體的鋸肉感。牠愕眼看著手裡的精鋼大刀,懷疑刀子是不是有偷偷人調包,變成銀漆木刀。爾後眼角餘光,瞥見對方做出猴子式撓癢癢舉動──牠情緒倉庫內的憤怒火藥甕,爆!!


  「那個,恰巧有沙子跑進我衣服裡,所以我才撓抓了兩下。完全跟你蜥力萬鈞的豪邁攻擊沒有關係......」蒙面熊漢攤手乾笑,說道:「要不,你爬上去重來一趟可好?我保證這次絕對不一樣,反應必然熱烈,使你顏面必然有光彩。」


  氣瘋的筋肉蜥蜴人,逕自一刀猛捅過來。


  「嘿,我說讓你上去重新一次,不是直接刺過來欸。」蒼墨琴迴身避過刀刺,掌面覆上對方背脖、臂攬蜥腰,將其整個提抱而起,遽烈旋轉一圈,往冒煙納骨塔方向猛拋出去。


  「祝你一路順風,救火愉快。」蒼墨琴目送疾飛漸小的綠鱗身影。


  ※


  蘇賦弄倒一張桌子擋在面前,抵禦對面拆牆拆房、恣意噴濺射來的瓦礫破片。他透過桌與桌案之間一道縫隙,觀看「嘶嘶嘶冶煉鋪」半毀場地中正在激烈拼鬥的魷鬚蜥蜴人和重錘莽夫。


  勁風沙塵吹得他瞇起雙眼,而身旁新增二名負傷退場的杜家人士......打瞌睡的打瞌睡,發出響亮鼾息聲。聊天的聊天,都聊一些:「姑娘姿色如何?」、「新開業『瑟瑟樓』的最低價位多少?」、「有沒有貼身殘廢澡可洗?」等奇怪話題。坐在他另一旁的兩個蜥蜴人戰士,則是啃著菜料饅頭一邊吐著舌信交頭接耳。


  真不知這些人的心臟為啥如此壯碩,都不怕冶煉鋪那兩個破壞者,打到棚攤這邊。還有,瑟瑟樓是什麼?難道是專賣琴瑟琵琶的樂器樓嗎?那改天他也要去瑟瑟一下,瞧瞧最新型樂器有哪些款式......蘇賦想歸想,眼珠子卻莫敢鬆懈地緊盯著冶煉鋪的激烈戰況。


  各類鋤頭、鐮刀、鐵鎚、斧頭等成品及半成品,伴著殘壁礫片間歇性四方飆射,咄咄咄釘在他面前的擋桌上、砸到他頭頂上的竹製桌案。每每砸出一聲砰磅響,他就驚慌頓縮一下脖子。耽憂頭上的簡陋竹板,會在某次重擊下斷然崩塌。


  驀然,


  風停,沙塵止。


  街上噪聲猝減至普通談話音量。


  頃刻。


  一個黑布蒙頭的覆面漢子,彎腰探頭下來。擋桌與頭頂桌面間的縫隙中,忽現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掃視他們這些窩倒在桌下的避難者。


  三位杜家漢子察覺異狀,終止聊天,搖醒呼呼鼾睡的打盹男。打盹男一個激靈,拉下矇眼額帶,迷迷糊糊地抽刀張望,嚷著:「敵襲!?」。


  另外兩名蜥蜴戰士迅速將菜料饅頭揣入懷內,打起精神、舉盾執刀,望著突兀現眼偷窺的覆面漢子。在牠們看來,那雙賊目,爆幹賊的。分明就是補刀搜屍撿便宜的勘查前奏。


  「諸位仁兄是否受困於此?」蒙臉人出聲說道。


  「你是何人?想趁亂搶劫?」一個暫稱「黑面」的杜家打手反問。他旁邊暫稱「黑二」的污臉漢子則拔刀相向,大有不對勁就動手的警戒架勢。


  「我是過路客,途經此街,腦子忽然抽風,想幹件無酬善事。便一路闖到這兒來,助你們脫困......」蒙臉人左右看了看,轉回來說道:「要走要留快點決定,官府不可能放任暴亂擴大。他們一出現,你們跑得掉嗎。」


  「幫我們?你有什麼好處?」一個吐著分岔長舌、膀臂裹著敷藥繃帶的蜥蜴人戰士,捏起一小塊木製寫字板,質問著。


  「沒有任何好處,都說了我腦抽,或者你想等我抽完風,再來談談?」覆面漢子雙目一瞪,瞪得舉牌蜥蜴人全身不自在。


  「想要離開,先把臉蒙上。不要沒兩天光景,就被官府給逮著拉走,那我白費功夫了。」他掏出一團冗長黑布,一段一段的塞入縫隙,從臥倒桌面上的邊緣慢慢淌流進來。


  覆面人將最後一段漆黑幡旗塞完。


  眾人二話不說,動作俐索裁下一段段黑布旗幟。


  仍未蒙臉的蘇賦,拱手微笑:「大俠恩情,不才感激不盡。希望脫困之後,大俠撥空能來寒舍遊玩一段時日,讓不才好生款待一道精緻宴席,聊表寸心。」


  覆面人聞言打量蘇賦一番,瞧他容貌五官立體、輪廓深邃,半長波浪栗髮及一臉刮不乾淨的絡腮鬍渣。看起來像是個混血兒。再瞧他衣著質料上佳的風雅袍服、懷抱一只裝綴華美虹片的錦紋琴匣。談吐舉止透著一股溫良謙禮又帶點頹廢的文藝氣質。便知這人非是幫派份子。


  碰上斯文人,蒙面漢也跟著斯起來,說:「公子美意,在下心領。咱們先離此地再聊聊。」


  不消多久時間,棚內棲身躲藏的眾人皆然裹上黑旗巾,推開遮擋桌子一一走出。


  「公子,請你跟在我後面。其餘的人,別落後太多。」覆面熊漢說完,往街央一站,等人員到齊列隊。


  蘇賦彎腰走出破爛不堪的麵攤棚架,這才赫然發現助他們脫困的大俠,竟長得如此高大魁梧、偉岸壯實。他要抬頭仰望,方能說得上話。而無名大俠身上散發的恢弘氣勢,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天塹雄關、屏山峻岳。在他心中建起一座穩健莊重的鉅嶺形象......拜師學技,就是要找這般沉穩風範的絕代大師。相信大師門下,定有多位武藝超卓的高徒。


  他還發現,周邊金鐵交擊和廝殺怒吼的紛亂噪音,本是轟耳欲聾地鼎沸翻騰,現下卻莫名涼了一半。


  蘇賦朝左看去──傍晚時分,寶藍色暮帷塗滿廣袤遼闊的深邃天穹,揮毫出一大片慵懶昏沉的濛絮幽光,美得令人窒息好幾輩子。寬敞綿延的長阪街已點亮一盞盞素雅石燈,血跡斑駁的石板道路上鑄下許多坑洞淺窪,遍地凌亂散落的幌旗碎布、解體桌攤、扭曲撕爛的陶銅器具、折倒路樹與崩刃缺角的兵器護甲,簡直是颱風蹂躪過境的災後景象。此時兩旁商家破窗殘壁的陰暗側內,躲了幾位寥寥可數的勁裝人士,面有畏色地窺望著他們。


  人呢?剛剛仍在拼得你死我活的幫派群眾,怎都不見了?


  蘇賦正奇怪人都到哪裡去時,附近樓宇四邊鋪展的層層瓦坡及翹起欲飛的檐角端點上,斷斷續續傳來一聲聲疼痛哀嚎。他循聲遠望,好多人躺在上面,好多人掛在上面。還有人的軀體卡在樓廊地板中,上身冒出三樓地面、腰桿夾在二樓天花板上。兩條腿垂吊於半空踩不著實物,胡亂踢蹬、掙扎不停,依舊沒法擺脫窘困處境。


  前方什麼狀況不清楚,無名大俠擋住視野。


  他右側,杜家與翠甸兩方幫眾全都趕往較遠一處地方,大概是「拿鋼茶莊」那裡。眺望過去,茶莊那邊正不停噴發高拋各種傢俱殘骸、瓦礫破片、樑柱斷木、撕裂的茶磚塊......


  「兩位好漢敬請讓條小路,給我們這些夾縫求生的小老百姓過一下。」無名大俠突然發話。蘇賦左探右探想看看什麼情況,結果啥也沒探到。又不好意思礙著大俠,乾脆作罷,老實跟在後頭。


  無名大俠與拆屋壯漢說了幾句話,壯漢便收錘讓路通行。


  他們進入一條破敗陋巷,走過殘缺器具、岩塊瓦礫散落一片的狼藉路面,來到一塊血腥味濃厚的巷路交匯地。


  蘇賦見到一群桑瀛武者,個個鎧衣手甲又持刀拿矛和鉤鐮槍,佔據大部分空地。他們齜牙咧嘴、神情猙獰,似乎在跟另一夥為數不多的桑瀛人作戰。人少的那一組比較慘烈,渾身血污伴著濁塵汗垢,茶色便服有多道切割創傷。還有人站都站不穩,得彎著腰桿、掌撐著膝蓋才立得住,手裡斑斑紅漬的武士刀也疲軟垂下。


  不知蒙面大俠做了什麼舉動,造成前方吶喊衝來的武裝人群,忽然像澎湃高浪般大片大片拔地而起、潑昇至上空,再掉到建築物和茄冬樹上面。這等蘇賦不曾見過的壯觀景象,看得他恍若驚奇呆頭鵝,怔定在原地。


  他們從「百薇服飾店」與「柳槐茶館」之間的蘭若巷走出,走到一條燈火通明、青樓歌聲隱約飄揚、人潮閑步瞎逛、碌販賣力兜售的滌塵街上。鄰街喋血廝殺的火暴動亂,影響不了此地一如往常的繁華熱鬧。


  沒有人驚慌叫喊,沒有人四處逃竄,彷彿是另外一個安逸無紛擾的和諧世界......


  杜家、翠甸兩幫傷者與獲救的桑瀛人,向蒙面熊漢連聲由衷道謝、鞠躬致意之後,皆作鳥獸散。唯獨蘇賦堅持要請客一份小點心,而走進巷口旁茶館。


  脫困的禾稻組成員,本想衝入百薇服飾店支援組長。但在北村阪輝冷靜勸說下,眾員才化整為零,藏匿於城內保持聯繫,靜待反攻契機。


  他的勸說,僅用三句話:「憑你們現在負傷未癒的身體狀況,去也只是扯後腿。」、「不如轉明為暗,螫伏佈置,靜待號召。」、「若你們對她能力心有存疑,那乾脆歸鄉種田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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