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長阪街﹝二十三﹞──猩紅迷霧

  居酒屋空地,意志激醒而一時振作的貞鶴撫子,指揮組員結成鞏固圓陣,抵禦周邊不停刺探襲擊的叛組人馬,等待北村阪輝歸隊。


  北村回歸時,她揪住他衣領,命令說道:「他們主要目標是我,你馬上帶著其他人找路離開,我會去阻截埋伏的一流高手。」


  「很高興妳振作了,不過......」北村看著疲軟乏力的貞鶴撫子,便疑惑問道:「妳現在這種狀態,怎麼去阻截?」


  「祖父在我臨行前,給我這東西──」貞鶴撫子從襟內口袋裡,掏出一只金花紫瓷瓶,拔掉軟木塞,倒下兩顆蠶豆形狀的藍紋紅丸在掌上。說:「乙級燃盡丹。」


  「這,這可是漢聯的出口管制品!?」北村看著她手上的精緻丹藥,詫異問道。


  「嗯,一顆抵得上兩顆丙級,能壓制多類毒素。」她將兩枚藍紋紅丹扔進嘴哩,拴好木塞收起瓷瓶。「我去拖住他們,不用擔心我。」


  兩顆入口即溶的燃盡丹,轉為一股灼辣熱流、順著貞鶴撫子的咽喉落下小腹。之後那股灼燒熱流彷若火山爆發般,瞬間脈衝至全身。隔斷內功循環的頑強毒素,霎時壓縮成一小點,不知去向。血液滾滾燃燒,水份微量蒸發,蒸發到某個程度便會停止。


  她臉頰像酒醉那樣紅通通,鬢角瀏海與馬尾長髮激昂飄揚。血漬斑斑的紅黑麗服,逸出縷縷朧白煙絲。內功飛躍性攀升,直至一流雲階。沛然泉湧的嶄新力量,令她難以掌控而不禁暴出厚厚一波高壓勁浪。迫得鄰近所有人退後好幾步,舉臂遮擋伴著氣旋四處流擊的牌匾殘片、砂礫草葉、石塊碎磚......


  「快走!對方再出現什麼後手,就完了。」貞鶴匆匆交代一句,猛然拔地騰起,躍過底下一堆仰望矚目的叛組人頭,飛掠至廢棄雜貨鋪三樓,直奔西側蘭若巷旁邊的「百薇服飾閣」。


  計劃是簡單明瞭不複雜,但北村掃視圍困他們的叛組人群,就深覺實施有困難。即使敵陣現況沒二流層級以上的高手,光要砍趴面前為數眾多的甲冑流氓,強行突破出去,先別提挨刀受傷這擋事,恐怕中途就累垮了。東邊巷道在重錘莽夫和魷鬚蜥蜴人的暴力破壞下,廢墟範圍越擴越大,不消幾分鐘就會擴及他們這裡。


  北村阪輝正遊目搜尋敵陣薄弱之處時,東側驀響一把渾厚嗓音,說著他一知半解的漢聯語。


  「二位好漢敬請讓條小路,給我們這些夾縫求生的小老百姓借過一下。」


  轟不著兜竄綠鱗對手、拆房拆得正起勁的瘋狂大漢。乍聞陌生說話聲,當即一個反射動作掄錘重擊過去,卻聽到「啪」一聲鐵球打巴掌的清脆音,而不是預料中的慘叫撞牆聲,令他大感意外──錘內破壞力極強的凶暴暗勁,在觸及掌面一剎那,就如石投大海般無疾而終。


  他扭頭一瞧來者,見到有個熊壯大漢單掌接住重錘,像是在打招呼那樣的悠閒和善。再看對方接下重擊後,身軀只是微微震顫一瞬,哼都沒哼聲,就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江湖混久了,幾乎人人都會變成油膩膩的老油條,重錘莽夫同樣不例外。


  他只是領錢幹活的賣命勞工,犯不著與工作內容毫不相干的超級鋼板硬碰。明知內功差距懸殊,依舊要找碴的人,通常是嗑藥加爛醉、想不開、路怒症發作而棄腦暴走,或者是高度智障才會這麼幹。因此他決定......


  「抱歉,收不住手。」禿頂辮子男收錘退到一旁,微笑露黃牙地抱拳說道:「請自便。」


  「謝謝。」熊壯大漢抱拳致意,領著身後一隊傷殘人士,邁步通過化成一片廢墟的榮景巷。


  之後震地破壞再度響起──


  接著北村小組的右側邊,有個身材魁梧似棕熊、拿把四尺長帶鞘雙手劍的蒙面巨漢,從巷尾一截破爛殘段裡走出來。其後頭跟了五位杜家裝扮與翠甸幫眾的勁裝人士,個個都蒙面、個個都帶傷。唯一穿著飄逸長袍、揹只華麗麗又高貴貴錦鈿琴匣的普通人,也是黑布纏臉的蒙面人。


  「這條巷子出去便是滌塵街,到那兒就安全了。」熊壯大漢一邊走一邊說給身後的人聽。


  北村阪輝趁大漢講話,朝向前方叛組眾員大吼道:「我們強力外援趕上了,你們一個都別想跑,統統去死吧!」


  「什麼!?」


  「強力外援?」


  「策士沒說他們有什麼外援啊。」滿面疑惑的叛組眾員,彼此我看你你看我,交耳議論一時拿不定主意。


  「管他那麼多,一個大塊頭而已。全員齊上還怕他不死?」


  「先砍再說啦,殺啊啊啊──首功是我的!」有人嚎叫壯膽率先衝刺,其他人也跟著衝過去,為了爭搶更多功勞。


  「這些嘰哩瓜啦的桑瀛人是殺到腦子過熱,瘋掉了嗎?」蒙面大漢一怔,看著大群甲冑武士列成鋒矢陣型、舉起森寒長刀,殺氣騰騰的衝過來。


  「不問我們是何方陣營,就砍殺過來......」


  「送你們上去吹吹風,好好冷靜一會吧!」蒙面熊漢說著彎起右臂、鞘枕左肩,微量運起深斂不顯的超級內力,隨意朝地一甩,驀發出一大片斜面約一樓高、急遽拓寬又通體透明的凝勁罡盾。響著極為沉悶的嗡嗡低鳴,逕往甲冑人潮的矢陣尖點轟然撞去,登時爆出嗚嗚嘔嘔、哼哼哇哇一長串不絕於耳的痛呼聲。


  那一大票持刀流氓,被撞得像刨木捲屑般高高鏟起,成批成批飛昇至空中。爾後下起人體雨彈,灑落在老舊樓房的筒瓦屋頂上、掛在翹首簷角上或茄冬樹上,碰壁反彈再躺平於外廊走道上,輾轉掙扎。至少要半小時以上才能恢復活動力。


  短短不到十秒鐘,幾乎人滿為患的浩蕩場面,變成冷冷清清的一塊空地。一塊土皮刮得乾淨沒雜物的爽朗空地......


  「你們是一夥的?」蒙面熊漢邊說邊弄個我流式比手劃腳,先指指北村小組,再指指飛掛在樹梢上及屋頂上的那幫人,最後雙拳對碰、拗了拗兩姆指。有點像隻大螃蟹在揮舞雙螯的手勢。


  聽懂一些而不會說的北村阪輝,連忙急快搖頭,生怕慢了點換他們飛昇吹風。


  「你們也是要出去?」蒙面熊漢劍鞘指著蘭若巷。


  北村阪輝點點頭。


  「那好,你們跟在後頭。」蒙面熊漢轉而對身後的傷患小隊說道:「走吧。」


  北村他們離開裏路社區時,還看了眼掛在上面哀哀叫的叛組成員們。


  ※  ※  ※


  重生前三秒──市集廣場中想追擊禾稻組的人潮,如剪刀裁劃布帛般從福本屍體兩旁越過。


  重生前一秒──福本屍體身上的密集羽箭,霍然反彈跳出、喀喀卡卡全數掉到地面,圍成一圈。側近敵軍嚇到停下步伐,愣眼看著這具死人身上的突發異象。


  重生之際,福本酌三像蹺蹺板那樣直挺立起。周遭眾人驚呼後退,恐慌地七嘴八舌說道:「他不是死了,怎麼還能動?」


  「難道是冤魂附體?」


  「這是邪靈作祟,邪靈作祟!」


  「還是他本來就沒死?不可能,中了那麼多支箭,不可能還活著。」


  渾身衣袖濡滿血汙塵土又破爛多孔的福本酌三,腦袋非常混亂泛疼。無數瑣碎翻滾的記憶片段,完全拼接湊合不起,只記得名字和幾門語言。內功運轉方法,劍術刀招,他是誰,來自哪裡,何去何從......全擠成一團謎題漩渦。


  他拎著長刀捂著額頭,皺眉苦臉搖晃著痠軟疲乏的蒼老身驅,極力想找回自己,極力想記起過往一切。


  「是人是鬼一砍就知。附體鬼物只會流下污濁死血,不像活人富有生命氣息的鮮血。」一個揹負箭筒短弓、手持伸縮薙刀的蔥色甲冑男,越眾而出。


  「你們杵著幹什麼,還不快追上禾稻組!」蔥色甲冑男擎起薙刀,高聲喝令:「這人交給我,他不是什麼邪靈附體,只是運氣好避開致命傷而已。」


  他說完即滑步搶近,薙刀遽然舞桿掄三撩、一踏倏斬再跨平掃、驀然挺直長刺、上下連番劈砍。精確的空錐尖勁,鋒利的切割刀氣,混合迸放又不誤傷自己人。


  福本酌三尚未記起一套完整內功心法與刀招,就遭到猛烈突襲。打得他措手不及、左支右絀窮於應付,步履虛浮難穩的笨拙連退。執刀的右臂,好似通心麵那樣空有基本臂力而沒堅實內勁,一招勉強擋開又趕著架住下一招,險象環生。


  最終,他的胸口被貫穿了一個大洞。


  但最令他驚疑的是,他感受不到任何痛楚,除了頭疼。然後他瞪著困惑雙眼,倒地死亡。


  「看清楚!這是個人,不是你們想的冤魂厲鬼。」蔥色甲冑男的說話聲,是福本酌三神識潰散前聽到的一句話。


  當他再度張開雙目,就會見到兩名肥滋滋的韌皮野豬人,將他拉出邪教入料場的屍堆大坑。從此與牠們廝混在一塊,長長久久......



  ※  ※  ※


  ※  ※  ※


  ──生活常識──


  【辛樹皮製成的肝紅色輪胎】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名叫辛棄疾的山野樵夫,在「忘憂郡」境內的獵巫山南脈裡討生活。


  某天早晨,辛棄疾走在前往巫南伐木場的山林棧道中,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沙塵大起。使他雙目難睜又被狂風推著走,終致跌下陡峭山坡,滾到一泓黑潭岸上的羊首型矮岩旁。伐木大斧也落入潭中。


  潭央黑水,泛開圈圈漣漪,接著潭底有某種不明物體,緩緩浮出水面──是一隻形似猿猴、蟾蜍皮膚、雞冠髮型、軀覆蟹殼的怪異河童。


  河童走至岸邊,從背後拿出一把純銀斧頭,問:「銀斧為汝所持有焉?」


  辛棄疾答:「非也。」


  河童丟開銀斧,再拿出一把純金斧頭,問:「金斧為汝所持有焉?」


  辛棄疾答:「非也。」


  河童將金斧擲往山坡上,最終拿出一把大鐵斧,問:「鐵斧為汝所持有焉?」


  辛答:「非也。」


  河童將鐵斧揉成一團裹屑廢鐵,朝後一扔,落入潭中。牠雙臂抱胸,仰面睨視辛棄疾,問:「汝欲為何?」


  辛回:「發達機緣。」


  河童再問:「杯羹分之?」


  辛答:「汝參我柒,此參為無勞白領,可否?」


  河童欣然接受。指點辛棄疾往潭西直走,遇一片樹皮有暗藍水紋的紅樺林,刮下一段樹皮帶回。牠說完,贈予一把鋒利小刀,琺瑯質刀柄精刻了密密麻麻的肚臍眼,令人望之毛髮皆豎。


  窮高人膽大的辛棄疾,拿上悚慄小刀,前往神秘紅樺林。


  途中穿越一處枯槁光禿的櫸樹林。林中遍地濕爛腐葉和不知名野竽,以及數顆飄著惡臭、網格狀鏤空球體的紅籠頭菌菇,四處散佈多具動物遺骸:猴、鹿、牛、鳥類還有人類。一具看起來剛死不久的水牛屍體,背對著他躺在右前方不遠。牛屍身前有一條排葉土痕,像是從坡上密林裡拖過來的跡象。


  「我醞藍圖,待構築實,嘆囊澀旱,夢恐成幻。」辛棄疾吟唱即興創作的壯膽詞句,步伐邁大。「機緣現,途未卜,生死難測不妨豁命一搏,莫教遲暮淚滿襟!」


  枯瘦樹群的枝椏骨節之間,慢慢浮現一條條慘綠霧帶。每段霧帶皆然破開三個黝黑扭曲的孔洞,呈倒品貌......看起來像是人臉痛苦吶喊的模樣,焦慮、煎熬意味強烈。


  林中腐葉地毯,驀然隆起許多包敷上爛枝的泥濘腫包,隨後包破,跳出一隻隻半人高大、乾癟掏空的詭異人蔘。這些空殼人蔘,外皮薄透膚黃又皺褶重重,似蛇蛻下來的舊皮。下身有著繁複茂密且錯垂曳地的細長根鬚,同吸管一樣尖銳。鬚根末端,由漆黑漸層紅艷,直至半透明的膚黃軀幹。


  詭異蔘群出現在辛棄疾十幾公尺外,離他有一段距離。


  他甩甩頭,想看真切點。


  眨了下眼。


  癟軀怪蔘一瞬攏聚到他周身半公尺處,揚起一片挨挨擠擠的尖銳根鬚,前後左右簇擁著他。宛如置身於七鰓鰻的針叢腔口裡,隨時將他捅成一個千瘡百孔的血糊洞洞人......


  景況如下:


  『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

  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辛棄疾──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

  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癟軀怪蔘,接近中的詭異霧條。』


  萬幸,那些可怕根鬚好像被一堵無形牆壁給擋住,停滯在半空中紮不下去──辛棄疾嚇得心臟霍霍劇跳,僵定了好一會,才記起河童吩咐過的話語:「切記!刀不離身,無視諸象,通抵紅樺。」


  然後,他緊握小刀,埋頭直走。


  恐怖怪蔘也跟著他一步隨一步,圍貼徐行。而懸空飄來的慘綠霧帶,只能近他一公尺左右。


  約半個時辰過去。


  辛削來一截樹皮,交予河童。河童指導膠硬化方法,並讓辛帶走一囊種子與樹齡催化藥方。


  辛回程拾起金銀二斧,離開黑水潭。


  下山路上,辛棄疾拿著肝紅色的熟膠成品,苦思這種樹皮能幹啥用處。


  他百思不得其解,坐在山腳處的林徑入口邊休息。不久,他看見一輛木輪馬車,顛顛簸簸地駛過凹凸不平的荒土道路。觸動他孳生一個大膽的想法,研發出一款肝紅色輪胎,創立「辛疾林輪胎」公司,從此發跡騰達舉世聞名。


  此後,人們將樹皮帶有暗藍水紋的紅樺,稱為辛樹。這種樹皮輪胎可埋在辛樹底下,過個三年五年,再挖出重複使用。大概重複十次,樹皮輪胎就腐朽並且分解得很快,不堪使用。


  【機動夾爪囚車】


  長廂造型,底盤四角有四隻骨狀巨掌,極為瘦長的手指朝上包覆著廂體角柱、往上延伸扣住鋪瓦車蓋。這漆上黃黑斜條紋的枯骨巨掌,其實是機械構造。指甲端可以打開,伸出更多條機械手臂,抓起無法動彈的犯人往車廂裡塞。另一項便利功能,就是攻克崎嶇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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