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刀使身子漸漸虛弱、內功暫失的貞鶴撫子,在組員護衛下,摀著左肩拖著沉重步伐,意志消沉地行走著。眼前人影不停繁忙躍動,耳畔吵鬧聲從未間斷。血染苔蘚斑斑的砂漿磚牆,污濁鏽悶的空氣,地上濕漉黏膩的觸感。這一切清晰又模糊的混亂,彷彿坐在家中望著不相干的窗外景色。
她一直想著真田宅枝為何叛變,他不可能不清楚那夥人無論事成與否,都會殺掉他跟他家人。為什麼仍然選擇背叛──到底為了什麼......是她的問題,還是誰的問題......是她還是誰。
「大姊!」
「組長!」
急切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
她發現他們身處一座花草景觀島靠邊設置的小市集中,面前排排羅列空無一人的棚架攤位,攤上各色垂至地面的老舊桌毯,正迎風擺摺飄逸。環繞廣場聯棟聳立的樓宇簷坡上,密密麻麻站了一群挽弓搭箭的揹筒弓手。此時,屋坡弓手群一見目標跑出巷口,立即嗖嗖嗖地繃弦四起。
浩蕩箭矢恍若愁雲蝗潮,鋪天蓋地迅猛瀉下。
服部半寬、金田蒲三想也不想逕自衝去攤位裡,隨手拿張斜屜陳列架,高高舉起,回來併桌擋在她上空。福本酌三倏然越過她身畔,擋在身前不停舞動長刀,撥砍漫天射來的銳利羽箭。
「撤!快撤退!」北村阪輝倉促大喊,猛急絞刀劃圈,運勁絞掉多枝利箭。
隊伍先頭出巷的七人,有兩名身中數箭,立斃在廣場邊緣。而福本身上的箭矢,則多到像刺蝟般密集,和陳列鐵架一齊躺倒在巷口中央。退回巷內的,有兩人已經是性命垂危。
貞鶴撫子驚愕看著這一切變化,事情發生得太快,讓陷入哀傷思緒的她不及反應。
服部半寬與金田蒲三背插數箭,有幾支斜角貫入肩後、穿出胸腹。
「大姊......我只能跟到這裡了......」服部半寬雙目失焦地注視前方,手摀鮮血淌流不停的透腹矢鋒,奄奄一息說道。
「快走!」倚靠巷子牆面、癱軟蹲跪的金田蒲三,勉強撐著逐漸厚重的眼皮,對貞鶴撫子說道:「別讓我後悔......」
「對不起,我不該在這種時候走神......」貞鶴撫子眼眶泛淚,走近他們倆,伸手想折箭拔除。
她哽咽說道:「我......」
「別說了,當前最要緊的是找路出去。」北村阪輝打斷貞鶴撫子說話,揪住她的後衣領。
「蒲三?」殿後的藤原虎野察覺前段隊伍有異狀,立刻趕過來,就見到金田蒲三身中數箭蹲跪在牆邊。
「你怎麼搞成這副模樣,啊──!?」藤原激動得想衝過去拔箭揹人,卻讓田澤亨緒拉住。他面紅耳赤大吼:「不是說好再過幾年要一起退出,你現在這樣算什麼啊!」
「只有活著,日後才能替他們報仇。」北村阪輝拉著貞鶴撫子往後推,推給田澤、藤原以及剩下的四位組員攙扶。同時喝令:「快帶他們走──」
「渾蛋!你怎能如此冷靜?」被田澤亨緒攔腰抱住推著走的藤原虎野,執起武士刀直指北村,怒吼:「你憑什麼指揮我們?」
「為什麼要等日後,我現在就要帶老爺爺他們一起離開!」遭組員拉著走的貞鶴撫子,想掙脫,卻提不起內勁和氣力。
北村阪輝不理會藤原連聲謾罵和批評,他扭頭對服部半寬與金田蒲三深深一鞠躬,說道:「我們會回來找你們。」
之後他望了眼巷外,廣場聚集越來越多叛組人員,結成包圍網。從四面八方踹攤倒架、清除木箱竹櫃等障礙物,緩緩攏聚過來。他不知道有幾組小林派系的人,私自渡海參與這次行動,也可能是砸大錢聘請幾隊雇傭兵。無論如何,都要過得了今天才能知曉。
北村躍退一段距離,驀然揮出數刀砍向左右住宅外牆,轉身撤離此地。在短暫的坍塌聲響中、巷口兩旁青磚壁面紛紛彎腰坍塌,堆疊成一座磚塊小山,堵住巷子──徒然毀掉牆面並曳出微弱燭光的平凡住宅,傳出來的不是驚嚇尖叫,而是鏗鏗鏘鏘刀劍盾錘的打鬥聲......
眼皮半闔的金田浦三倚著冷硬牆面,癱坐在血跡斑斑的地上,睏意重重望著瀰塵漫粉的堵路磚山。陣陣疼痛和逐加厚重的倦累感,不停襲上昏沉意識。他回顧一生,記起自己為何漂泊──
父親是一個成天遊手好閒的小混混,平日不是偷錢訛詐,就是跟著狐群狗黨四處蹓躂、尋由頭打架鬧事並藉此求償或勒索。學生時期的母親少不經事,覺得父親很威風很有實力,然後搞在一起。生下他之後,他們在一家販售紙傘畫具的手藝鋪二樓,租了兩房一廳的小房間,客廳用隔扇門隔出一間小廚房。父親開始兼差一些零工,變成半混半打工,而母親則是帶孩做家務。
普景不常,過了兩年妹妹出生,經濟壓力沉重,父親暴力面貌漸漸顯露。跟著進入「對別人而言是個老套爛大街、對他而言是真實人生」的狗血劇情。
不知何時開始,每日傍晚時刻,玄關那一道陳舊斑駁的木板門,只要一發出叩隆隆隆推動門板的滑軌噪音,他們兄妹倆和母親便陷入膽戰心驚的緊繃情緒。夜夜皆如此,持續到白天;父親在家無論是在喝酒看報、用餐吃飯、或是聊天談話,只要他們言行舉止稍有不稱心的,聽得不順耳的,就咆哮謾罵連抽他們耳光。三天兩頭毆打母親,鍋碗盤杯與矮桌小几盡數往他們身上砸,狹小的六疊蓆客廳根本無處可躲。
長期下來,母親不堪忍受而選擇離開,離去前還對他們說:「別哭,等我回來......」
騙人!全是騙人!
三年過去了,母親一個影子都不曾瞧見。倒是他們兄妹的處境,越來越難過。
第一年,父親稍有反省安份了些,然後開始酗酒澆愁。第二年故態復萌變本加厲,他與妹妹已不睡房間改睡在壁櫥,幾乎是每夜帶著瘀青傷痕不得安眠──
到了第三年,父親又一次爛醉,在深夜把妹妹拖出壁櫥想要強姦。他一聽哭喊聲就起來,直奔廚房拿水果刀,一刀從正要脫褲的父親背後插下去......那一刀插下去的爽快解脫感,絕非滿嘴法條誡律、不時闊啖道德倫理,生活舒適的平行蠢貨可以體會理解。在那一大類平行蠢貨的眼中,他的行為就是大逆不道,罪重極刑。
當晚和妹妹睡在客廳的那一夜,是睡得最熟最香甜的一夜。隔日,父親的混球友人來訪,他袖藏水果刀去開門,讓父親的混球友人進來。那渾球友人看見房裡倒於血泊中的父親,轉身對他霹哩啪啦教訓一堆話還抽他耳光。
說了什麼話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好歹是你父親」這句話一出來,他手裡水果刀就猝然捅進對方褲襠裡......之後他搜刮家裡與屍體身上的財物,帶著妹妹逃離。
他倆輾轉去過不少地方,因缺乏謀生技能,只好偷矇拐騙渡過每一天。日子雖是困苦,卻也多了不少歡笑聲。但他明白這種竊盜為生的日子,始終不是長久之計──他找到一間培育藝伎的茶水屋,說服妹妹去暫居一陣子,等他攢下買屋錢或開創一份事業,一定會來接她。他好希望能夠再見......妹妹一面......不知她過得......
他最後的強烈念頭,是入組時託付給貞鶴撫子的一封信......
服部半寬低頭看著染血袖服,那透身穿出的支支箭簇,生命溫度不停從此涓涓流出。濃厚睏倦與劇痛一齊湧上逐漸渙散的模糊意識,眼皮越來越膠重欲闔。這一闔,便再也睜不開......
若說他有什麼遺憾......大概是老家傳承下來的澡堂事業。
自老家三年前因應時代潮流而大幅改造之後,他只回去過一次,浴場面貌變得相當驚人:
『四圍環牆的偌大浴場,全面彩繪了珊瑚水草和七彩魚群的海洋壁畫,一隻隻藍蝦紅蟹在壁畫底邊爬行。長方寬闊的陷階浴池中,建立一尊精工雕琢的四首獅頭噴泉,熱騰騰池水從四頭獅口裏廣灑而下。池畔走道加置一盆盆木箱植栽槽,槽內滿是綠葉白花且生機盎然的白掌竽;天頂不僅有華麗明亮的水晶吊燈,沿頂另有朱紅燈籠可切換成烘暖的昏醺光景──客流量大增。』
除了大幅改造裝潢外,還常常邀請相聲、歌手、魔術師等表演團體進來活動,連油壓按摩業的也一起合作。這一切始於他多年前的建議。
他沒想到傳統死忠者的老爸老媽,竟然會因為他嘗試性的建議而改變......之後他還幫忙出資自己大部分的儲蓄。
最後一次回去,見到家裡生意蒸蒸日上、一派興盛發展的繁榮景象,他深感無比欣慰......甚至興起辭退事務組,回家繼承事業的念頭......
他此刻只想舒舒服服浸泡在自家熱氣騰昇的暖和池子裡。
他此刻只想對年邁的父母親,當面說一聲:「對不起。」
他此刻只想......
「你曾後悔過嗎?」一道虛弱聲音,喚回服部半寬所剩無幾的疲乏意識。
「我只後悔......不多回去幾趟。」他看向對面挨牆側坐,氣若游絲的金田蒲三。他也跟著挨牆坐下,問道:「你呢?」
「我......我放不下一個人。」
「是喔......你放心,只要組長逃出去......你掛念的人,會受到妥善照顧。」他說著,再望一眼金田蒲三,發現對方已經斷氣了。
「睡吧。」他闔上雙眼說:「我們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