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賦從乾淨整潔的廁所裏走出,繞過紅木樓梯和雜物間,踏進「臥葭評論齋」場子內,赫然發現全場靜悄悄一片,沒有半句交談話語、動筷敲碗的用餐聲響。步道有一串密集踩踏的黃塵鞋印,綿延至彼端梯口。
現場一整個人去樓空、逃難避禍的凌亂狀況。
他困惑地走著,經過一間間無人座鋪,瞧見一塊塊歪七扭八的蒲團軟墊、隨風翻頁的藍皮書籍、忘記拿走的三足薰香銅爐、沒吃完的熱騰湯鍋、掐倒的毛筆架、文章稿紙亦是散落一地,甚至還有啃咬一半的糕餅與包子,放在盤子裡,落下這個殘羹爛攤子。
看樣子人人走得很是匆忙。
「有人在嗎?」
無人回應......
蘇賦深覺不對勁,
他趕緊走到五號包廂查看,卻見桌子歪斜、草蓆起皺,琴鼓樂器除了他自己的以外,全都無一遺漏地統統帶走,和別席客人一樣匆忙離去,連張字條也沒留下。
他迅速上榻收拾箏匣,甩至身後揹好,下榻時,隱約聽見樓上傳來隻字片語的談話聲。他不敢多停片刻,加快腳步,走向通往一樓的梯口處。
不知發生何事,情況真的不妙......他下樓所見,與「臥葭評論齋」並無二致,兩廳空蕩無活人。最不能擅離崗位的掌櫃,同樣失去蹤影。僅餘大門直通至櫃檯前沿的中央紅毯道上,夾道佇立兩排靜默肅殺的青銅雕像。每一尊雕甲銅像俱是低著頭、雙手合握一柄銀亮長劍,豎刃在面前,紋風不動。
大堂沉甸甸的壓鬱氛圍,令他吞嚥一沱口水,心頭惴惴不安,擔憂利劍會不會突然斬下。
蘇賦提高警惕並目不轉睛盯著雕像,邁出有點打顫的大腿,一步一步往門口走去。他攥緊手裡的匣帶,掌心慢慢沁出微汗。
終於跨過門檻......
蘇賦站在前廊大鬆一口氣,望著門內兩邊羅列的冷酷群像,慶幸那些雕像沒做出什麼暴力舉動──他安全了。
蘇賦轉身步下木板台階,肩上簷蔭逐寸褪去,踏及昏陽斜照的長街邊緣。然後他發現自己,落入一場更加龐大、更加不妙的危險裡。
一向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喧鬧長阪街,此刻整條寬闊大街俱是一片寂靜,只剩樹葉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商家店鋪全數打烊關門;流動攤販不見人影,油炸攤徒留一口口滋滋作響的滾燙油鍋、五金攤位落下吊著鐵槌水果刀和修理工具的桌鋪不管、露天小吃的炒麵鐵板還燒著絲絲泊煙、插針線軸疊衣成堆的流動服飾也沒人、賣匕首短刀和捕獸夾的獵具攤車亦是老闆失蹤。
家家戶戶皆緊閉門窗,對面左邊數條小巷還冒出幾個探頭探腦的蜥蜴臉,屋簷內面倒伏著更多隻蜥蜴人。屋子幾扇韌皮紙窗戳開了不少破洞,窗內許多綠瞳都往蘇賦這兒瞧,但不是在看他,而是三段那邊。
「這位公子,你怎麼還沒離開長阪街?」麵攤走來一個體態肥碩的圍裙大叔。他手裡握著兩柄嶄新錚亮的鋒利菜刀,米色吊帶圍裙浸濡了多處黃痕汙漬。
「請問老闆,此地發生何事?」蘇賦見對方一臉橫肉樣貌、手握兩柄大菜刀,信步走來。他心裡有點怕怕、左腳往後挪,一有狀況就撤腿逃跑。他拱手說道:「街上遊客為何驟然消失。」
「沒人通知你?清場組到底在幹嘛,混吃等死啊,有夠廢的!」菜刀大叔罵罵咧咧:「『翠甸』和『杜家』兩幫人馬在這條街上進行談判,談判破裂就會火拼。公子,我看你找棟屋子躲進去比較安全。」
「火拼?」蘇賦愕目一怔,這種難得一見的衰事竟給他遇上了。他姆指朝身後一比,說道:「杜園能不能躲?」
「來不及了,你看──」麵攤大叔揚刀指著杜園大門。
蘇賦一回頭,只見門內兩列並肩而行的豎劍雕像,節奏精準地踩著咚、咚、咚、咚、咚整齊劃一的沉重步伐,魚貫走出大門口,堵在前廊走道中排成一排。
「你去我麵攤桌下避避。」菜刀大叔說。「願老天保佑你,手腳健全的渡過這場災難。」
「老闆適時解困的恩澤,不才必定銘記在心。」蘇賦拱手敬禮。「老闆要一起麼?」
「我就免了,領人薪俸替人辦事。我吃杜家米飯這麼多年,是該為杜家盡一份心力。」肥碩大叔交叉嗑響菜刀,嗑得鏗鏘嘹亮。
「那,不才誠心恭祝老闆鴻福長壽。」蘇賦再次深深一揖,趕忙跑進竹棚麵攤,鑽到內側靠牆的竹桌底下。外側還有一排桌椅,可以充作簡陋壁壘。
他蹲在貼上「貳號」標籤的桌子底下,觀望秋風吹拂而颳起一簾簾土霧瀰煙的寂寥街道。耳聽招牌旗幟扯呼飄揚聲、風鈴清脆叮噹聲,附近茶葉晾青架上篩子掀翻落地的輕響。對面「嘶嘶嘶」冶煉鋪前方一個炸雞攤的間歇性油煙味。
沒有生物活動的死沉,悶得他心神不寧。事發前的等待總是令人忐忑浮燥。
他解下箏匣,緊抱在懷,閉目誠心祈禱這場廝殺早來早走,早點放他自由。別隱晦不明長時間拖著,鞭苔他精神、囚困他身心。他只是一個會彈彈琴會畫畫的平庸紈褲罷了,不是什麼劈掌碎碑的江湖俠客、刀口上滾肉謀生的幫派打手,他連市井務勞的健壯漢子都比不上。
他忽然想起城內三大勢力的一些傳聞,平常沒怎麼接觸,知道的也不多:闔榭窩,主要以黑市買賣、承包建設工程和高酬暗差為經濟來源,暗差大抵是竊取商業機密、竊取組織情報、接案刺殺、運送違禁品、協助重大搶劫或綁票等,以及經營非法懸賞的「影榜」。「國家勳章」在黑市交易上毫無任何折扣優待,完全不甩所謂的國家勳章。
翠甸,以特異藥草與奇怪物品、含部份暗差的人力派遣,承包建設工程為主。牠們本是小型蜥蜴人自助會,三年前莫名暴增大量成員,然後開始擴張,漸漸取代原先雄踞城西、私製盜版武裝的「毒糖葉」集團。該集團遭翠甸進攻時,就把所有盜版武裝和相關資料,全數轉移出去。
至於杜家,自然就是聞名遐邇的杜大麻和其他產業,建設工程也略有涉及,城外週邊十期「擴都規劃」三幫皆有參與。官府對江湖門派與黑幫組織的態度,是樂於隔岸觀虎鬥,只要事情沒鬧大造成百姓傷亡,管他們互砍掛掉多少人。今日不知是何緣故,竟使兩幫大動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