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郡,腸茴城,右祥三道二段,
赤霜華走在熱鬧嘈雜的人行道上,路上稍嫌擁擠,來往擦肩而過一組組奇特裝扮的外國遊客、衣著飄逸襦裙或是休閒便服的本地人。收費便宜的烏蓬人力車,停靠枝椏茂盛的茄苳樹下乘涼。相對側「瑞榮傢俱」和「易居旅館」兩棟店面之間的空檔,有位身穿米黃色長袍、脖子披一條刺繡圍巾的弄蛇人,吹奏一支葫蘆底插了根長管的異國樂器,逗弄地上三個竹篾圓盒裡的眼鏡蛇,做街頭表演。
那位表演者,吹著樂器並持續轉動拳頭,在三條高高挺起的眼鏡蛇面前走來走去。三蛇應和怪異高亢的叭叭叭笛音,不停搖搖擺擺地扭著身子。該笛音聽起來像是咕咕雞慘叫的尖亮嗓音,乍聽之下有點不舒服,可聽久了反而感到有趣,但時間再拉長的話,就會煩躁。
她覺得新鮮有趣,便跟著鼓掌觀眾群一起扔出幾塊銅板作打賞。
離開弄蛇人,赤霜華發現前方二棵茄苳樹的茂密枝葉上,潛伏了數名頭戴角錐帽的佩刀衙差。他們聚精會神緊盯著車馬大道,好像等待什麼。相較之下,有個一家四口的小家庭,引得她多看幾眼。
那一家四口俱駐足於玩具攤面前,兩個女童各牽著一隻空中跩尾悠游的「暗紋氦氣河魨」,簡稱「東紀浮魨」──東紀浮魨一離開水面,體內會適應性急遽產生大量氦氣,飲食暫改為陸地蔬果,不能離水約兩個月左右。一般作觀賞用途,無法料理。餵食香菜會噴吐氦氣,只能兩天一次。人一吸入氦氣,說話會變鴨子嗓。
赤霜華玩心大起,伸指想輕輕戳一下。而那隻被她看中的東紀浮魨,立馬睜大圓圓的驚恐魚眼,慌忙撲搧著小胸鰭,急急往旁邊游去。
有趣的是,牠拍鰭動作看似十萬火急、撇到模糊不清的極快境界。但實際上牠脹鼓鼓的氣球身軀,卻是每秒移動三公分的龜爬速度。就這樣,牠驚目噘嘴、努力划著空氣,慢慢拐彎。全程盯著赤霜華的可疑手指,生怕被點著。
她見狀感到好笑,低聲說道:「小氣鬼,摸一下會怎樣?有潔癖?」
在攤前挑選竹蟬的小女童,聞聲轉頭探望,瞧見有一位衣著紅黑色勁裝、面覆黑紗斗笠的陌生大姐姐,驀然縮手揹在腰後,大步邁開,從容離去。女童從斗笠姊姊身上那份從容中,感受出一種「裝作沒事」的勉強感。
女童看了一下慌忙游離的漂浮河豚,拉拉牽繩,河豚這才悠悠飄回,窩在她丸子髮型的頭頂上。而牠激動的胸鰭尾鰭,漸漸偃旗息鼓不再劇烈搖擺。沒有眼皮的魚目仍舊張大著,不過眼神卻是逐漸呆滯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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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別傻呼呼的飄浮河豚,赤霜華琢磨起振興計畫中最重要的一環「產業」。弟子人數超過五十名升回「宮格」之後,產業就相當重要。他們仙宮一向以廉潔為最高宗旨,絕無巧立名目增收費用這種骯髒事。所以不能只靠學雜費、地方募捐或是其他仙宮的金援來支撐整個門派。
過往賣衣的失敗,她不會再碰了。農耕賣蔬果,水宮山頭佔地遼闊條件充足,但需要大量人手和相關專業知識,知識可以請教土仙宮,人手卻是個問題。弟子得多到能輪批耕作,又不會耽擱課業才行,剔除農耕選項。土地出租?這主意還行,暫且記下......還有什麼?
餐飲業,門檻低、競爭高,若無真本領與地段運氣的話,將會見識到開一間垮一間的噴錢盛況。此項排除。各類雕刻與運貨業,是風仙宮的強項生意,她又一竅不通。此項排除。
製丹賣藥也不成,等於爭搶土仙宮旗下『懸壺藥齋』的飯碗,那可是五仙宮由古至今,唯一沒有另起爐灶自立門戶的直營產業。還不如直接伸手借錢,然後又會被土仙宮主高度關切她的肚子──四仙宮的老傢伙們,總是在問候她肚皮什麼時候變大。他們自家子孫已長大成人,不可愛不好玩,改打起她的主意來,她也因此推掉多屆五宮高峰會議,眼不見為淨。
陶藝和鍛造,要看火仙宮分不分得出人員過來幫忙指導......赤霜華暫時找不到長期穩定收益的行業,短期倒是不少:保鑣護衛、跨國傭兵、臨時契約工、探索未知禁區的冒險團,都是一些高危險性、高報酬的搏命行當。憑倆人實力,能幹是能幹,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她左後方忽爾傳來一陣疾馳狂奔的馬蹄音,伴著行車大道上一片此起彼落的驚呼咒罵,由遠至近。
她回首,看見一位臉上有三叉疤痕、衣穿深藍勁裝、斜揹一柄魚紋劍鞘的中年漢子,駕著一匹黑毛駿馬,揚髮怒容地直沖車陣。一路擦撞並掀倒幾名策馬騎士,再蠻橫闖越「叉叉」號誌燈,踢翻「螺紋行人穿越道」上兩位年輕過客。行跡惡劣且囂張至極。
當勁裝惡煞越過赤霜華,往前奔馳約二公尺時,猝然遭到隱於樹上的衙差小隊,一記雙人捨身飛撲,將他從馬背上猛烈撲倒,重重跌至堅硬的石板路上。兩名突擊衙差抱著漢子滾了兩圈才止住滾勢;另外四名交通衙差一一跳下,其中一位牽走燥動不安的駿馬,牽至旁邊安撫。
「捉到了喔!操,你很勇嘛。」一位突擊衙差起身後,起腳連踹躺地惡煞,每一腳都附上四流內力的暗勁。
「操你的,打傷平民、辱罵公務員、交通違規......你犯下的罪狀,可真不少啊。」另一位突擊衙差起身跟著痛毆倒地惡煞,細數罪責。每拳皆附上三流暗勁。
「各位善良的鄉親父老、淳樸敦厚的兄弟姊妹們,現場正在發生『意外』中!沒啥好看的。請勿在車道上逗留,儘快離去。」指揮交通的六號衙差,維護秩序說道。他另外幾位同僚,紛紛加入身後的圍毆行列。
「哎呀,我的刀鞘『意外』砸到你身上了,實在對不住。」三號衙差拿著刀鞘,猛敲惡煞大腿。
「天吶,剉冰攤的矮凳子,怎會『意外』往你這兒飛呢?神奇欸!?」四號衙差掄起路邊攤徵來的結實板凳,不停往哀號中的惡煞身上狂砸。
「我敢向天發誓,真的是出門忘記吃藥,才會讓雙手一直『意外』一直抖......」五號衙差攤掌成手刀,對著打滾惡煞的小腿肚與腳底板,狠狠暴砍。鞋子早已脫掉拋到一邊去。
「差爺,草民被這流氓踢了一腳。能不能讓草民『報復性意外』一下?」受惡煞一踢的青年男子,走至六號衙差跟前,拱手作揖提出訴求。
「去去去,你也想被『意外』嗎?有何冤屈,上衙門提告便是。」六號衙差一把推開青年。
「沒想到......威震司爾海域的我......會落得如此嘔嘔嘔......」朝天舉臂呻吟的不知名惡煞,話說一半就被新加入的牽馬衙差搗了一拳直擊腹部。
「你說什麼?太小聲啦,大聲點!」牽馬衙差一邊肘起拳落,一邊溫言詢問。
赤霜華沒跟吃瓜民眾一樣跑去湊熱鬧,卻是停留在布偶飾品攤面前,和幾位年輕姑娘站在一塊,瀏覽琳瑯滿目的銀簪玉釵、手環項鍊、耳墜戒指等小巧飾品。這些精緻玩意,她只是匆匆掃視而過。但桌旁一張擺放各類大小布偶的梯型展示架,成功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架上漸層鋪排了灰毛無尾熊、白絨毛海豹、彩色大蠶蛾、褐黑鍬形蟲、藍毛肥河魨、貓頭鷹抱枕......個個憨態可掬,隻隻呆萌可愛。每個布偶皆是睜大眼眸的傻樣臉容,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默默訴說著:「快買下我吧,我好捏好摸又好抱。給妳滿滿的夯實安全感!」
可惡,怎會出現這種東西!我不能隨便亂花錢,為人師表者必先樹立典範,如此話語才具有重量......赤霜華愣愣看著展架上那些不停放送誘惑之光的絨毛布偶們。
她用力緊握纏繩劍柄,想狠心離開時,心底忽然響起一道「衝動」的聲音:(買吧,買幾隻又不會怎樣,才幾塊錢而已。擱在床上當裝飾也好啊。)
赤霜華釘在原地,不走了......腦海的理性之聲出言斥駁:(不成,絕對不行!欲望一旦開了頭,便會源源不絕!)
衝動之音:(沒關係啦,錢再賺就有了。憑我們的能力,很快就能攢足資金。可時間這種東西,恐怕以後沒什麼閑暇時間了,想買也沒機會。)
理性之聲:(小不忍則亂大謀。什麼冠冕堂皇的天大理由或藉口,統統都是自私慾望的謊言面具!為人師表者,必先樹立典範。)
(那妳就錯了。現在不是教課授業的工作時間,也還沒達到弟子滿庭院,日理萬機的極忙程度。)衝動之音的意念濃度和正義氣勢,陡然高大了起來:(現在是下班、休假的自由快樂時間,還典什麼範呀!?妳不知如何放鬆的話,就全權交給我來處理。)
理性之聲:(我呸,管妳那麼多。一概無視!)
「這位客倌,請問您有看中哪一隻娃娃嗎?」一名裙釵婦人從布偶架後方走出來,堆起淺痕法令紋的笑容,趁機宣導:「昆蟲系列與海洋動物限時七折優惠,今日是最後一天,要買要快喔,。」
「七折優惠?」赤霜華一聽七折價格,空靈美眸剎那亮了起來。之後,她神識進入半恍惚的自動運轉狀態,一個勁兒地朝布偶架上指指點點──心情越是指點、越是愉快。
迷糊之間,聽到自己的說話聲:「我要這個這個、那個那個,還有旁邊那一隻白白胖胖的白海豹......全部幫我包起來。」
當她理智甦醒後,已經身在右祥三道三段、百貨賣場林立的繁華路段上,手肘莫名多挎了一個藤編大籃子。籃子份量還不輕咧。而腰帶內的荷包君,卻是瘦了幾張白花花紙鈔。
誰,到底是誰!?丟下這麼大一包東西到我身上?赤霜華杵在人來人往的遊客潮流中,震驚看著橫空出現的沉甸籃子,百思不明方才發生什麼事。
她瞪著籃子發怔,心想:不成,一定要退貨!以我現今鄰近主宰的頂尖境界,輸給「衝動」這種低級魔鬼,太可恥也太丟人了。這些過眼雲煙之物,必須拿去退掉!!
深感羞恥的她,態度強硬地藤籃提耳,朝裡面深深凝視,裡面圓嘟嘟的白胖海豹,即用它可愛大眼睛回以深深凝望──
赤霜華默默闔上藤籃提耳。
她決定,帶它們回家。莫教無處可歸的它們,拋頭露面飽受風吹日曬之苦。實乃功德一件,善心之舉。
再說,這不是什麼天崩地裂的大事兒。堂堂一宮之主,目光要投遠、格局要做大,財物再賺就有,怎可拘泥一些上不了檯面的蚊蠅小錢上呢?
赤霜華經過一番極其神秘的自我疏導,茅塞頓開,彷彿打穿思路上的積淤關卡,思路變得通透清澈又靈活自由。步履也跟著輕盈若蝶,歡歡樂樂地往下一站『眷戀大賣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