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長阪街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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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剛好遇見你,留下足跡才美麗。風吹花落淚如雨,因為不想分離──」


  飄揚盈耳如天上雲溪輕柔流轉的優美嗓音,從剪了一頭層次短髮、面容黃土土的淡眉大叔口中唱出。他身穿一件透氣寬鬆的草紋白袍,袍內斜襟褐衣的胸口繡著金紅絲線「天籟」字樣,站在五號包廂矮榻前,手握一柄要價四千五百塊的擴音摺扇。


  他一副擰眉哀怨臉、輕輕搖著那一把無香水味的茉莉印花扇,像是投注所有靈魂的傾心歌唱著。光看他結眉苦臉用情至深的戚戚面容,就知道他的歌唱靈魂,有多麼靈魂了......


  「因為剛好遇見你,留下十年的期許──」


  清悅嗓音高到起雞皮疙瘩的美妙歌聲,云云繚繞二樓有餘。現場聽眾若癡如醉,彷彿置身在『喧天繽麗紛飛花、偕風旋舞滿場飄的粉紅風鈴木森林裡,與親朋好友蓆地聚餐於此。』的詩意情境。


  「如果再相遇,我想我會記得你──」


  盤坐聞書雅右後方竹榻上,衣穿天籟團體服的古箏菲,神情專注地在二十一弦的黃檀箏上面快速撥撫著纖纖素手。她手指上的翠綠指甲套,宛如數隻可人小雀鳥,輕盈忙碌的匆匆點躍在弦絲之間。桌邊一鼎裂紋小琴爐,燃昇著靜心安神的縷縷薰香。


  聞書雅左後方的榻邊,站了一位鍋蓋髮型、眉毛濃短的東方詩音,正規律敲打一組紅桶綴花紋的五音排鼓、吊架疊音鈸、碎音鈸。而最後背靠欄杆、披頭散髮趴在捲邊矮几上的蘇賦,渾身勃發著厚厚的頹廢氣息,一整個啥都不想幹的懶骨頭樣。他旁邊擱著一口造價昂貴的紫檀古箏箱,箱體用螺鈿工藝嵌上一片片珠光幻彩的斑斕貝殼,拼繪出極美圖樣《錦雲孔雀》。


  「讚啦,唱得真是絕妙。」一曲唱罷,聽眾紛紛鼓掌喝采。


  「你們再唱一首吧,接不接受點歌呀。」


  「打賞打賞,這是一定要的。」


  「你們什麼時候舉辦巡迴演唱?光待在腸茴城這兒,太浪費你們的實力了。」


  「是啊是啊,讓全國人民好好瞧瞧,咱們腸茴城出了個足以揚名國際的重量級天團。」


  「謝謝,感謝你們的支持。我們目前尚無巡迴演唱的打算,將來若有......會大肆宣傳並昭告諸位,屆時還請諸位撥空捧場捧場。」聞書雅面帶笑容、手持一只亮燦燦的黃銅托盤,哈腰鞠躬承接一封封打賞紅包。「想點歌嗎?我們當然接受,不過且讓我們歇息一會兒,喝盞茶潤潤喉,順便解解手嘛。」


  「好,我肥皮皮等你們。」一位身材胖碩挺個小肚球、衣穿深青色絲質大袖杉的野豬公子,拿著一封有點厚度的二萬元紅包,往聞書雅手上黃銅托盤丟下。


  牠下巴兩顆套上隱形牙套的粗壯獠牙,健康得沒有一點破損或蛀斑,潔白漂亮。頂上茂密的棕紅硬毛,乾乾淨淨地像刺蝟那樣朝後梳理,毫無日曬塵洗討生活的操勞粗燥。牠襟口裸露一塊褐黃油亮的肌膚,有如藤甲那樣刀槍難傷的厚韌感。


  肥皮皮看起來像是出身在富裕的武人世家裡,內力達三流以上的「公子級」野豬人。


  牠拱起四趾豬蹄手,禮貌地作揖、語氣勁力十足且不失溫和的說:「待會請你們來一首《赤伶》和一首《御龍吟》。謝謝。」


  「肥公子多禮了。您如此慷慨大方,本團必不辜負您的請求。」聞書雅拱手回禮。


  「好,就拜託你們了。」肥皮皮掉頭回座。


  聞書雅一轉身便遭到古箏菲擋住去路。她看起來像是一個保存期限快過期的問哉盒子,急著要找人解決問題的盯著他,左瞧右看了幾秒鐘,盯得他渾身不自在。她問:「你藝名想好了沒?想好的話,也幫我想想咩。」


  「是這問題呀,我以為出什麼大事情咧。方才被妳一個虎目巨瞪,瞪得我小心肝噗通噗通地猛跳不止呢。」聞書雅倒握全開摺扇,一臉怕怕地安撫胸口好幾回。「我早想好了。」


  「我決定,藝名就叫『孫猴子』!」聞書雅摺扇一闔,打在左掌上。


  「啥?孫猴子?為啥不叫劉、李、陳、王、秦猴子?」古箏菲臉上困惑加大。「你這名字有何用意,現在流行取怪名?」


  「沒什麼呀,單純覺得猴子個個長得像姓孫的而已。」聞書雅微微後仰,兩手一攤。「好啦,不逗妳了。其實還真有用意。」


  古箏菲一言不發看著他,靜待下文。


  「唐生攜伴一塊去西方學習上乘科技的《西遊錄》故事,是家喻戶曉的經典事蹟。」聞書雅說道:「我希望藉此錄人名,來讓那些初識我們的廣大聽眾,留下容易記得又容易聯想的第一印象。簡言之,就是扯大旗的意思啦。」


  聞書雅摺扇一揚、抵住古箏菲的下巴,將她清秀容顏淺抬起來。他低眉柔目湊近她,一副要吻下去的親親勢態,溫言說:「如此解釋,妳可明瞭?」


  「死沒臉皮的,現在是上班時間欸,你想做什麼汙辱斯文的舉止。」古箏菲噘嘴嬌嗔,小手緊緊捂胸。她心兒開始怦怦怦地加速跳動。


  「沒想做啥呀,只是突然嘴饞。而妳正巧靠我靠這麼近......」聞書雅舔了舔乾燥嘴唇,面露她熟悉無比的淫賤壞笑。他正欲低頭吻她之際,視線不經意越過她耳畔,落在五號包廂的竹榻上,瞥見令他大吃一驚的景象──


  「我操了個去,你真的很強欸。在這種高檔場所挖鼻摳屎、順手抹桌底!你上限能強到何種地步,我很好奇。」


  聞書雅放過他懷裡的待吻小兔兔,邁開足履走了兩步,提膝踩至五號包廂的竹榻上,一屁股坐到紅櫸木餐几旁。與左手拿肉包,右手在桌底下做不明迴移動作的東方詩音,隔桌相對。


  他瞪著嘴嚼不停的東方詩音,陰陰說道:「你下一招是什麼?噴嚏一打,鼻涕在手,肆意亂甩,今日我最逍遙我最帥。『勇敢做自己』這一招嗎?東,方,強,哥。」


  「你瞎說啥,我是舊習難改,需要一些時間而已。」東方詩音吃著肉包,手伸往另一盤。


  「那你快點改正。別玷污其它盤了。」聞書雅端走一盤差點慘遭指姦的魚蝦燒賣雙拼。


  「就是說咩。認識你越久,就越覺得你應該去改名──」古箏菲坐到他倆旁邊,奪走剩下的羊羹綠豆糕拼盤。「改成更適合你的『東方噁爛強』。」


  「林們全端走了,囉要吃什麼?」東方詩音口含肉餡,說話嚕嚕囉囉的說不清楚。


  「你還有四顆肉包沒啃完,怕啃不夠啊,胃袋那麼大?再說,別人也要吃啊,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聞書雅話講一半,皺了皺鼻子,彷彿突然嗅到了什麼古怪異味。


  他慢慢轉往欄杆方向,對著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的蘇賦說:「談到別人,這條進行曝曬去腥法的鹹魚哥,很眼熟啊。還散發一股濃濃頹廢又華麗沮喪的流浪漢氣味。」


  「我每日蘭湯沐浴,泡在薰香襲人的溫熱池子裡,何來流浪漢氣味?」蘇賦右臉趴在一張已被貼暖的捲邊茶几上,毫無元氣奄奄一息說著。他視線穿過博古架上的花瓶空隙,落到鄰廂火鍋團一位張口連搧手掌、直呼好燙好燙的灰衣書生。焦點拉近,落到自己左腕一只外環為質樸木皮、內環螢光流轉並冒出柔軟纖毛的聯網玉鐲,懷內有另一塊紅繩玉珮。


  聞書雅向東方詩音、古箏菲點頭使眼色。之後他們移到蘇賦的左右前,分三個方位坐下,將他圍起來。


  「我說小賦啊,你上上禮拜可真威風。」東方詩音敲打桌子,對蘇賦空洞的眼神說著,想喚醒他的注意。「一曲兩倍速度的《十面埋伏》和三倍速度的《金蛇狂舞》,拼得外國樂團『聚合公園』那個叫布萊德什麼東東的吉他手,彈到手指嚴重抽筋,沒法彈下去。真是太屌啦──哈哈哈。」


  「就是說咩,哪像我,差點輸給同為演奏低音的貝斯手。」古箏菲摘下翠綠甲套,一邊在蘇賦的頭頂上說著。「不過他們真的很厲害,假以時日必能紅遍國際。」


  「我們也不差,但如果小賦繼續消極下去,又傳染給我們的話。」東方詩音接續說道:「我們就會變成『鹹魚樂團』了!我看咱們先練習練習如何躺著唱歌演奏,熟悉天花板的工作環境。」語畢,他歪著頭讓自己臉孔對上蘇賦的平面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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