腸茴城右祥三道的大街前段──蒼墨琴拐入街邊一處名叫「良心」私人停車場,場內石板地用白漆規劃出兩排寬窄不一的方格欄位。出入口有座夯土管理亭,裡面嵌牆椅板上坐了一位身材略胖、白巾束髻的小夥子。埋首研讀青皮線裝書《鄉野怪談》的小夥子,見有客入場,趕緊走出管理亭,跟在後頭。
蒼墨琴騎到左側一間沒有牆壁只有粗舊木柱、歪劣護欄和灰瓦頂蓋的簡陋馬棚,棚內尚有六匹駿馬正在吃草喝水。
他下鞍將旺財拴好,摸摸牠的長臉,轉身遞出雙掌給師傅搭手下馬。並看見對面停了一輛雙馬拉動、兩顆車輪、四角錐房頂的木廂馬車,前門竹簾旁邊的左右簷角,各掛一盞黃皮燈籠。與之相鄰的是三頂藍布廂房、洋紅窗幔的傘蓋轎子,各佔一格車位。
那三頂八抬轎子的轎伕們,每轎僅剩一人坐在抬槓上抹巾擦汗,其他人不知跑去哪兒打混。這三位留守漢子,推測可能是欠人錢、猜輸拳,不然就是新來的,才會獨留他們一人看著轎子,身受陽光的毒辣鞭苔。
而盤據角落一大塊區域的兩隻奇特異獸,最搶眼。惹得好幾位路人站在停車場的蝕斑木柵外面、兩棵油桐樹底下圍觀。停車場周遭一棟棟二、三樓磚瓦老屋舍的住宅居民,也有不少人開窗探頭,瞅瞅下方來自海域北方的異國訪客和飛天騎獸。
那兩隻異獸的模樣是:鹿頭生有兩支叉型犄角、巨大豐厚的老鷹翅膀、體型比普通健馬還要大一些的鷹翼馴鹿。牠們將鷹翼收攏貼身,脖子扣上一個連著韁繩、包裹絨頸三分之二的皮革頸套。由蒼墨琴角度看過去,那像是兩隻腿短又圓胖的鹿頭斑鳩,窩在角落裡孵蛋。
有兩個穿了幾層深褐夾襖、墨綠色的寬鬆長褲與黑長靴、頭戴缽型羊絨帽的高大外國男,站在鷹翼馴鹿旁邊,嘰哩瓜啦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儘管距離有點遠,可蒼墨琴聽得很清楚。他像是見到新奇玩意的小孩子,興奮地指著停車場角落,問:「師傅,妳瞧妳瞧,那兩隻野獸長得好奇怪喔。還有那兩個外國人,穿這麼厚不怕熱嗎?他們在說些什麼?」
「那是司爾海域北方『麥奎巴陵國』的鷹翼馴鹿,又稱『亨托思』,意指翱翔天空的戰友搭擋。他們剛剛在說『漢聯可真是操他媽熱爆了!!』、『是阿,我都熱到想裸奔逛大街,嚇嚇這班侏儒。』我鄭重警告你,別又靠過去打招呼。」
赤霜華摸摸旺財的馬臉,安撫一番,轉身說道:「請你專心點,不要淨幹一些沒有相干的事情,分散注意力......阿咧,人呢?」
她望見蒼墨琴雙臂大張、敞開胸懷的高闊背影,一路坦蕩蕩往角落走去。他宏亮的朗笑聲,先聲奪人:「哈哈哈,遠道而來的朋友們,我代表漢聯眾合國,歡迎你們。」
他走近後發現,對方披在背後的長髮,分編了許多條細細的麻花辮子,宛如流蘇掛飾。
對方一看蒼墨琴用張臂熊抱的誇張姿態走來,大吃一驚,以為出現一隻身高約二百一十五公分的人皮棕熊,吼著可怕咆哮聲要襲擊他們,紛紛拿出背後四尺鐵棒和兩支鋼質短矛戒備。
「客官你好,本停車場一小時五十塊錢,逾時補錢,短時不退費。敢問客官打算停多久?」年輕管理員趕到馬棚,站在赤霜華旁邊。堆起職業性笑容,向高他五公分的蒙面女俠,講解停車規則。小胖子算是敬業,有的接待員笑都懶得笑,一副萬年債主臉。
「大概兩小時左右,逾時再補你。」赤霜華伸手入袖口,抽出一張青銅色百元鈔,遞給小胖子。她料定徒兒不懂麥國語言,很快就會灰頭土臉的跑回來。「這是一百塊。」
「謝謝惠顧,請等我一下,我開張證條給妳簽名。」小胖子從土色栓扣式的帆布腰包,拿出鉛筆、木塊夾板和一條二十公分長的紙條。
他自己先簽完之後,遞給赤霜華簽,然後拿回來,在兩行名字的簽名處,攔腰撕掉一半,再分一半單子遞給赤霜華。如此便可併紙核對。
停馬手續辦完,依舊不見徒弟垂頭喪氣走過來的身影。
她往停車場角落望去,沒想到他只靠著比手劃腳和對方零星散碎的生硬漢語,竟能和對方溝通溝得有聲有色,通到眉開眼笑,再笑下去結伴到酒樓開一桌交友小宴。連隔壁兩個留守的轎伕,也拉過去一起溝通。
「聊得很開心嘛。我走了,你慢慢聊啊。」赤霜華傳音入密給兩手比劃著外面、不知道再介紹什麼東西的蒼墨琴。
她挺直腰桿,邁開穩健步履,朝大門口一座掛著「良心停車場」木匾的簡易牌坊走去。
大街上,人行橘磚道的路邊,一棵棵枝葉茂盛的樟樹底下,擺了許許多多的亭式鋪位和簷帽攤車,緊密併列出一條不斷往前延伸、直至極目盡頭的各類商販。
除了搭棚小吃以外,另有:吹糖與畫糖人的販夫、「賣波浪鼓、扯鈴、捏麵人、陀螺和彩繪泥偶」的玩具小舖、雙人座位蓋著黑布的皮影戲小亭、繩結吊飾和精繡團扇的藝品攤、墊蓆而坐的拉胡藝人──露天用餐區則是立了一竿竿繪樹彩花的油紙大傘,與傘下的木桌藤椅合為一組,就這麼大剌剌擺在樟樹之間的空檔,佔據行道近半寬幅。
用餐的閒民和遊客們,也不怕戶外一堆灰塵毛絮,當街開吃。雖有些不雅,但這既可瀏覽攘往熙來的擁擠人潮,又可欣賞車水馬龍忙碌景象的環境,會增添一種「別人忙翻天,我悠哉吃翻天」莫名爽感。
『繁鬧市井喧嘩囂,人溪車河隔樹堤。百舖千販若花簇,迥異繽客沿街流。』為此街最佳寫照。
赤霜華經過一家「甘祿」飲料店,其購買茶飲乳品的冗長隊伍,幾乎快塞滿整個人行道。
她走至旅客絡繹不絕進進出出的「山千飯樓」時,蒼墨琴這才從後頭快步追上她。
「師傅,原來那兩位麥奎朋友,是跟他們『珀特娃家族』少主一道來漢聯,尋找靠譜的貿易對象。」蒼墨琴微笑彙報聊天所得。
他側身避讓一群嘈雜旅客通過,續說:「那幾位轎伕則是通寶集團的人,等著迎接『印迦東王國』的香料商。不過,印迦東王國到底在哪兒呢?要過海嗎?」
「對,是要過海。但這不是你的問題。」赤霜華探手入懷,拿出一張紙條,遞給蒼墨琴。「清單上的醫療用品,才是你的問題。東西不多,別遺漏了。」
「是,弟子銘心謹記。」蒼墨琴雙手捧過紙條,下意識貼到鼻孔前,深吸一口師傅迷人的淡雅體香。當即提神醒腦,使精神振奮了百分之五十......不對,現在可不是恍神的時候!
他趕緊將紙條塞入腰帶裡,像是做錯事的部屬,移眼偷瞄著師傅,怕被發現。幸虧師傅的注意力在樹稍上──
此時有四名褐衣黑褲的野豬人空中腳伕,扛著一頂需要十位普通人抬起的長廂式富麗轎子,施展輕功、點掠人行道外緣一支支聳然直立的踱足旗桿。猶如打水漂般彈跳、縱躍一團團蓬鬆樹冠而過,飛速遠離,灑下一串搖搖擺擺的稀疏落葉。
他們走到轉角一間乏人問津的詩畫陶文店「石光逆流」。店面上方的木板遮蓬,沿邊垂掛一幅幅詩詞對聯與畫作。老闆拿著一疊寫好篇篇故事的滿文稿紙,舖在店內畫架下面,以免這些風景筆墨、水彩肖像、鄉村油繪等作品掉落地面,弄髒了它們。
不僅如此,老闆還把稿紙揉成一團,墊到案面傾斜的大桌足底,平衡桌子。這桌上擺的,都是高價藍釉瓷壺和瓶中城,馬虎不得──說實在,那些畫作,新手學個三年、五年達到小有水準的程度,設攤賣個佰來塊錢,甚至三佰、伍佰塊的價格,多少有人買回去裝飾。而這些故事文章,耗費再多心血時間,也比不上漫畫暢銷。更別提街上聲光效果俱佳的雜耍魔術和歌唱表演──沒啥人會掏錢買這些文章。
老闆時常感慨自己太好心,當真是在救濟說書人跟窮困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