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我离开伯爵领的第六天。
我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迷茫于回忆与思绪之中。但一股执念推动着我一路向南前进。
艾欧娜曾在与我夜谈的时候告诉我,从塞维尔一路向南,越过拉贝特海峡,就可以到达克索林德大森林,精灵的住所。
精灵的社会,是没有阶级而人人平等的,自然也没有神明的存在。或许是出于对神明的憎恨,潜意识告诉我,只有精灵才能告诉我我的道路在何方。
沉浸于回忆中,不知不觉间,我眼前又浮现出了艾欧娜的身影。
「吁——」
「喂!小哥,看着点路啊!」
马匹的嘶鸣声,夹杂着车夫的喊话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黑暗中不知何时冲出了一辆马车。已经到了我面前,险些将我碾过。但驾驶者牢牢勒住了马匹,使我幸免于难。
真是精湛的驾车技术。
「谢谢了。」
「这么晚独行一定要小心些啊。」
这位可敬的车夫驾车缓缓驶离。我这才注意到,马车驶来的方向,有一些亮光若隐若现。那是一个村子。
我加紧步伐,在彻底入夜前抵达了村庄。
我很快找到了村庄里唯一的旅店。一些村民正在一楼喝酒,喧哗吵闹着。我来到客台,点了一杯普通的麦酒和块常见的黑面包,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喝了起来。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疲惫,这位宽厚的妇人将我的酒杯到的满满的。
混杂着些渣子的麦酒入口,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胸口暖洋洋的,疲惫感被冲散得七七八八。说它廉价而粗制一点没错,但对于在军旅生活中早已对其习惯,并接连赶路了六天的我来说,这简直是最好的解乏剂。
自我进入旅馆时就注意到,尽管大部分人都没有对我的到来有所关注,或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但我还是感受到一个角落处,几名男人不善的视线。
催动气力强化听觉后,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哈皮尔,那个披着斗篷的男人,你看到他头发了么。」
「当然,那头蓝发怎么可能遮得住。而且你看他那件斗篷,还有一圈花边?他绝对不是普通的旅客。
「这家伙肯定是个有钱人,还是个独行客,看来最近手头能宽裕些了。」
「但你看他腰间的佩剑,会不会是个剑术高手?」,第三个人插话了。
「你个蠢货,这种穷乡僻壤不是骑士会来的地方。就算他是个会使剑的佣兵,我们只在他入睡后盗走财物,他怎么可能抓到我们?」
我切断了感知。
是注意到我的发色和这件斗篷了啊。淡蓝色的头发确实在平民中相当罕见。这件从侍卫处拿来的斗篷其实价值不菲么?
看来需要再改变一下行头了。
将桌上的麦酒喝光。我再次来到柜台前,这次似乎是老板本人,肥硕的身躯彰显着他的衣食无忧。
向他定下了空余的房间后,我已经相当疲倦了。但在上楼时,我还是注意到那几名男人迫不及待的来到客台,与旅馆的老板交谈了些什么。大概是在打听我的房间吧。
我没空管那么多了。来到二楼,进入了房间,虽然是乡下的小旅馆,但布置的算是相当温馨了。尽管没有壁炉之类取暖的地方,但深棕色的木质家具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我将斗篷和配剑取下,本打算全部挂在衣架,但思来想去,还是将长剑放在了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将屋内的灯熄灭了。
尽管已经很疲倦了,但我还是不能直接入睡。那几个在楼下并不小声的密谋着入室行窃的男人,还不知何时会来。我于是躺在床上梳理下自己思绪。
从伯爵府离开后,我行走了六天。以我的脚力,大概已经到了伯爵领的边缘。很快就会到帕米尔子爵领了,再经过三个领地,就会到杜尔达港口了。
说起来,拉贝特海峡,好像有海盗吧?
无所谓的,只要统统消灭就好了。
最大的挑战,在于渡过海峡后进入精灵的森林,听说会有驱人的魔法,我对此毫无头绪。
来了。
那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声音几乎是不可察觉的,更何况是进入梦乡的旅客。看来他们已经用这种方法得手多次了。
我翻身下床,轻轻走到门边。
我听到一阵钥匙转动声。等等,钥匙?这明显不是金属丝开锁的声音,可这几个小贼怎么会有客房的钥匙?
看来酒店老板和他们其实是一伙的么,他们刚刚在楼下的交流看来不止是打听房间啊。
我思索的期间,门已经被渐渐退开了一条小缝。他们没有发现躲藏在门后的我,为首的一人摸向我的床边,应该是想确认我是否熟睡。另两人警惕的在门外守候。
他们果然不是第一次作案了。
那名第一个进来的盗贼,已经来到了我的床边。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应该相当惊讶吧。不过我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他的身后了。
他似乎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转身,这次我看清了他惊恐的神色。但我没有给他出声的机会,用剑鞘一击将他敲晕。
重新来到门边守候。另两名盗贼,见到同伴迟迟没有出来,相当机警的没有选择直接进来。他们打算放弃了么,看来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对,房门再次被打开了一条小缝。那俩人一前一后手持短刀走了进来。
是不愿意抛弃同伴么,还是担心被舍弃的同伴报出他们的名字呢。
总之,他们的神色相当紧张。尽管他们已经在警戒的四处观察,还是无法发现躲藏在视野盲区的我。我右手在门上轻轻一使力,房门缓缓地合上了。
「在哪里?!」
从语气听来他们已经相当慌张,他们立刻看向关闭的房门的方向,但我已经来到了其中一名盗贼身后。
嘭,我用如出一辙的方式将他击晕。另一名贼人终于反应过来。
「呃啊啊——」
他举起短刀向我劈砍而来。
太吵了。
我举起剑鞘,敲在了径直冲来的他的头上。
咚,最后一个盗贼也倒了下去。
终于结束了。
我将他们一个一个扛到了一楼。客台已经歇业,喝酒的人也早已离开了。我在客台后的柜子中找到了一根密封酒桶用的麻绳——就先借我一用吧。
我把他们双手背在身后绕着柱子捆在一起。他们的凶器,那两把短刀被我放在他们脚边够不到的地方。这样明早来的人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做完这一切我已经很累了,回到二楼的房间,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是在敲门声中醒来的。
我本就和衣而卧,于是起身后直接打开了房门。
来者是旅馆的老板。
「这位佣兵大人,我听说了您昨晚在旅店遇袭的事情,我赶紧来向您赔罪了。」
他满脸堆着笑。
「我已经惩罚了那些盗贼,能麻烦大人别向警卫报告这事儿么,要是传出不好的名声,我旅馆生意可就难做了啊。作为补偿,我愿意提供给大人一笔丰厚的赔款,大人您看如何?」
原来如此,他的同伙已经告诉了他昨晚被我抓住的事情了啊。看来是已经知晓了我身手不凡,把我当作了实力高强的佣兵,想赔钱息事宁人么。
话虽如此,其实警卫早就被他买通了吧?倒不如直接接受他的提议。
「没问题,我很满意你的提议。不过嘛,下次不要把钥匙随意交给奇怪的人哦?」
我本想装作不知道此事,但他既然想用这种方式解决,就顺便敲打下他吧。
「啊——好的好的,小的知道了。下次一定加强管理钥匙存放处。」
他脸上堆着的笑又多了一分尴尬的神色。
简单收拾了下行装——其实只有一件挂在衣架的斗篷。
我下楼来到客台处,脸上仍强作出笑容的老板已经将装满了钱币的布袋放在了台子上。
「我不客气了哦?」
「哪有哪有,这是小店的失职,大人不必客气,祝您一路顺风!」
看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送我离开了。
话虽如此,我并不急着离开这个小村。
昨天的经历让我意识到,这西斯提家族独有的蓝发在我的旅途中有些过于显眼了。而且这件斗篷在明亮处只能起到掩耳盗铃的效果。我需要更换一下形象。
幸好,假发并非名贵之物,在这座小村便能找到。
即使只有两种选择,但我还是斟酌了许久。虽然棕色更低调些,但如果将来某天会再见到艾欧娜的话,她果然会更喜欢金色吧?
至于服装,我在当地的裁缝店没有找到合适的。不过,这件从家中带来的便衣也没有过分招摇吧?到下一个城镇再找找好了,至于斗篷,就先脱下带在身边吧。
踏上旅途前,我用剑气将假发裁剪成了我原本的发型——这是艾欧娜在两年前亲自为我打理的。虽然其实是很普通中长发,但我对其相当中意。
说起来,这个名为恩特的小村已经位于帕米尔子爵领境内,而非伯爵领的边陲。看来要不了几天就会到领地的首府了。
这是离开恩特村的第三天。由于我这次沿着道路前进,途中已经又遇到了两个村庄。
尽管这处村庄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但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人。
那是塞西尔的士兵。
更详细的说,是战时抚慰队。
这种由文官和民兵的组成的队伍,主要工作就是在各个领地传达阵亡的士兵的死讯和送达王国的补偿。
事实上。抚慰队的工作本该在半个月前,也就是战争结束时便可以结束的。但是,由于阵亡的人实在太多,再加上交通不便,他们的工作还要持续数月之久。
不过,看样子那名文官和阵亡者的家属发生了争执么?
「梅勒的命至少值六枚金币,你今天非得拿出这笔钱不可!」
「这可不是我的决定,这是执政官大人亲自定下的金额,你这是无理取闹!」
「我管你是谁定下的金额,你不拿出这笔钱,你别想离开这村子!」
「你这无赖!你们几个给我按住她!」
民兵们却犹豫着不敢出手。那名文官气的满脸通红。
向围观的村民打听后,才知道是那名妇人不满意于三枚金币对自己的的丈夫的死讯的补偿,与文官发生了争吵。那名妇人则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常常与他人发生口角,对自己的丈夫时常当着众人的面打骂,那名性格懦弱的男人对她唯命是从。
可是,我记得王国对每名阵亡者的补偿分明是足足十枚金币。不知是当地的贵族克扣了补偿金还是文官中饱私囊。我更倾向于后者。
眼看就要演变成两人的斗殴。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两人为了死者的抚恤金大打出手,又将逝去之人置于何种境地。
「喂!我说,你们已经连抚恤金都已经敢贪污了么?」
正当我打算插嘴时,一名意想不到的人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认得他,他是帕米尔子爵的次子。
「你又是什么人,敢随意造谣领地的公职人员?」
那名文官正在气头上,头也不回的说到。
「你就是这种态度办事的么?!」
这一嗓子终于让那名文官意识到了不对。回头看后,他的表情大变。
「诺曼公…公子。」
「如果来者不是我,你是不是就要给他扣上造谣之罪,让民兵殴打他了么?」
「不…不是的,我只会告诫他不能顶撞公职人员。」
「真是不想和你们这种人讲话,还不快点把全部赔偿金还给死者的妻子?」
「是是,我这就照做。」
他连忙从钱袋里又摸出两枚金币,交给了那名妇人。
那名妇人的表情顿时喜笑颜开。
「每名死者不是八枚金币么?怎么只有五枚?你还敢当着我的面私吞?」
「公子,我真的只拿到七十五枚金币啊。执政官大人告诉我每个人就是五枚,我真的没有再私吞了啊。」
次子和文官的争执仍然没有停止。从文官的的苦涩的表情来看,他第二次没有说谎话。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了。
有些,太讽刺了。从王国发放抚恤金时,贪污就已经开始了。各级官员层层剥去后,拿到死者家属手中的连一半都不到。连这一小部分钱,可能都没法用于死者的安葬事务上。
终于结束了。
莱卡虽然义愤填膺,但只能无可奈何的驾马离开了。大概是去找执政官理论了。
见到次子离开,那名文官从地上爬起来,又恢复了最初的姿态。
「看什么看!都去干自己事情啊?」
人群作鸟兽散。
王国,已经腐败到这种地步了啊。
在离开这个村子前,我来到了这里的墓地。
看样子,那名妇人大概是不会找人为丈夫立碑了。
我就近找了一块岩石。将剑气附着在长剑上后,我将石头削成了墓碑的形状。
没记错的话,他是叫梅洛吧。
将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我随即又刻下,他是一名勇敢的战士,同时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他的生命已经献给了王国,现在在此安息。
我将墓碑立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我看向四周,最近新立的坟墓足有二十余座。对于这个人口两百人人左右的小村,这几乎是一半的劳动力。
真是残酷啊,战争。
如果当时在将比斯曼人赶出王国后,就此停战,会不会就能少牺牲些人呢?
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听信女神的话,早些回家,艾欧娜是不是也不会死?
不,不是的。现在已经不是后悔的时候了。
我能做的,只有做好每一件我现在能做到的事,以及坚定不移的沿着这条我选择的道路前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