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去的日子


  「哢嚓」


  「哢嚓ー」


  「哢嚓——」


  那是,樹枝被踩斷的聲音。


  該怎麼形容它呢。


  就像是,無家可歸的野獸,


  在森林中迷茫的徘徊之時所發出聲音。


  但這明明是我的腳步聲。


  ……


  好吧。


  其實並沒有區別。


  為什麼會這樣呢。


  感覺好像忘了些什麼。


  頭有些暈暈的,又有點痛。


  想要吃點東西,


  但身上除了披風里的幾枚銀幣,只剩下腰間的劍。


  想要休息一會


  但害怕睡下去,就醒不過來了。


  有些模糊,好像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頭又痛起來了。


  感覺要走不動了。


  好想就這樣倒下去。


  不可以。


  有什麼事情還在等著我去做。


  ……


  啊…我好像想起來了。


  要從十一年前說起。


  那曾是,幸福到我不敢回憶的日子。


  我出生於西斯提伯爵家。以經商聞名的塞維爾王國,是大陸西北一個溫暖濕潤的國度。


  西斯提領位於王國西南,我對那里的最深刻印象,便是夏日里常常吹來的海風。


  西斯提家族,是這個並不尚武的國家里唯一以劍術著稱的家族。或許正因如此,我們的地位才數百年來未曾衰落。父親,是王國最強的劍士,兼任了騎士團團長與軍中總帥。


  母親則出身伊帕內瑪子爵家,她溫和而寬容,總會在我因劍術練習受訓時,為我解圍。


  十二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了艾歐娜。那是在她長兄的成人禮宴會上。她半躲在母親身後,銀發若隱若現,在燭光的照耀下,映出淡淡的亮意。那抹光,至今仍烙印在我的心底。或許是少年的衝動,或許是父母早已看透我的心思,宴會過後,我與她訂下了婚約。


  然而三年後,泌月港的動亂爆發。艾歐娜的家族蒙受不白之冤,她的長兄自願受罰,家族則失去了港口的經營權。


  最終,她被送到西斯提家,以婚姻為名,尋求庇護。那場婚禮並不盛大,卻使我至今難忘。


  她的銀發如夜色般垂落,幾縷額前的發絲在燭光里散發柔光,我卻分不清她的神情是羞澀還是憂傷。就在那一刻,我默默立誓,要用一生守護她。


  之後的日子里,我們才補上了戀人該有的經曆。她喜歡薰衣草,我便在海崖種下一片白色花田。正是在那片花田里,我正式向她求婚。她耳尖因羞赧而泛紅,卻還是輕聲答應了。那是我記憶里最溫柔的時光。


  與她共度的五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歲月。她的學識遠勝於我,卻總是淡淡一笑,不顯鋒芒。她喜歡音樂,而我只會幼時學過的鋼琴,便與她一道重新練習。


  她常向教會施舍,也會靜靜祈禱,我於是陪伴在側。


  我們一同努力為她的家族申訴,卻始終得不到回音。


  十六歲那年,我的劍術達到了高階,被破格任命為見習皇家騎士。自此,命運已悄然轉向。


  ……


  帝國曆1131年五月二十二日,戰爭爆發了。


  俾斯麥王國的野心已無可掩飾,他們那前所未有的魔導武器,使騎士團的衝鋒在遠程轟擊下支離破碎。三百年來守護邊境的塔斯達堡壘,在短短數刻間便化為瓦礫。父親率領的騎士團一度是王國最後的支柱,他幾乎以生命為代價掩護了撤退,卻重病無法再戰。而年少的我,被迫接下本不屬於我的責任。


  我們一度被逼到了絕境。


  在俾斯麥的魔導炮的隆隆作響中,王國節節敗退,已經龜縮至最後的礙口,那高達百丈的卡德納西峽谷。


  我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俾斯麥的騎士團長在峽谷前呼喊,譏笑塞維爾人為懦夫,肆意的挑釁著,邀請一對一的決斗。


  或許是年少輕狂,也或許只是血液里未被磨去的衝動,我從城牆上一躍而下。


  我與他交鋒至血肉模糊,最後以一劍將其制服。俾斯麥人信守承諾,退兵十日,而這短暫的時間,為我們爭得了整備與重建的機會。


  這之後的一年,我幾乎是在血與火中被推著前行。我們奪回城鎮,攻破要塞,直到俾斯麦軍退守邊境。我的劍被譽為人形兵器,而我,也因此贏得了歸家的短暫機會。


  然而艾歐娜已病弱。她在信中報喜不報憂,而當我回到她身邊時,才知她早被無名的病症折磨。神官們竭盡全力,卻無法阻止她的衰弱。她仍會微笑,仍會在花園中與我並肩,但我清楚,她已不像從前那般健康。


  她央求我陪她去教堂。那一次,我也跪在女神像前,向神祈求她的康複。就在那一刻,我聽見了神的聲音。


  祂應許我,只要在三月內攻下比斯曼王都,殺死暴虐的王。便以神跡治愈她的病。白光消散時,我選擇了相信。


  於是我再度上陣。


  那段歲月,血與火再次淹沒了我的記憶。魔導炮在身後爆裂,城池在劍氣下崩塌,敵軍的抵抗一座接一座被掃平。


  我們終於立於比斯曼王都的高牆之下。縱使護城河與魔導防御堅不可摧,我依舊率兵強攻,以劍氣破鎖,以血肉開路。那被二十一根鐵索拴住的沉重的城門,終究在一陣震動後,倒下了。


  最終,我們踏入了王城。


  我於是見到了俾斯麥的年輕的王。端坐於那異樣的王座之上,他有著一頭罕見的黑發,眼神輕蔑而冷靜。


  他稱我為女神的走狗,言語中滿是譏諷。他以高高在上的態度,如憐憫般的向我問候。我不願再聽他多說,一劍刺入他的胸膛,他保持着那副戏虐的笑容,眼中渐渐失去了光彩。


  戰事終於結束,秋末的凱旋來得比我預想的更早。歸途上,我心中只念著艾歐娜,快馬疾馳,只想再一次見到她的笑顏。


  ……


  房間整潔得過分。


  那不是有人生活過的樣子,而像是刻意打掃過的空殼。


  「艾歐娜呢?」


  面對遲來的管家,我幾乎是逼問。


  他神色遲疑,終究還是說出了我最不願聽見的事實:


  「夫人……在上個月病情突然惡化,已……離世。葬禮也……已經舉行過了。」


  一瞬間,我聽見的不是聲音,而是某種東西在心底「哐然」碎裂。明明手中沒有拿任何東西。


  整個人仿佛都被撕開。


  我呆立原地,耳邊的聲音模糊起來,管家的話斷斷續續,像隔著水面傳來。


  「不可能……女神明明說過……她會救她的……」


  「不對……不對!她沒有說要保住艾歐娜在那之前的生命……哈哈……」


  笑聲從喉嚨里溢出,生澀、陌生,連我自己都感到恐懼。


  我分不清自己是站在這里,還是在遠處看著一個陌生人發瘋。眼前忽明忽暗,浮現的,是管家焦急的面孔,是艾歐娜溫柔的笑顏,還有那位黑發少年的譏諷眼神。


  我記得自己笑過,也記得自己哭過。笑聲與啜泣混雜在一起,幾乎撕裂了嗓子。直到雙腿一軟,身體徹底墜入昏黑。


  ……


  王國的慶功持續了十日。百姓們高呼我的名字,稱我為塞維爾的英雄。


  可卻只有一個名字,一次次在傷口上碾過。


  ……


  我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王國再度發來征召,命我前往北疆協助鄰國抗擊獸潮。


  我明白,真正驅使我前去的,是我自己逃避的內心。但我還是踏上了征途。我將悲憤化作殺戮的動力,在北國的城牆上瘋狂的斬殺魔獸。每日與鮮血為伴,用酒精麻痹大腦。企圖忘掉艾歐娜的離世。


  ……


  到了第二年夏天時,獸潮已經結束了許久,連魔獸也不願意靠近這被軍中譽為死神之牆的地方。王國召回的命令也已傳來多次。


  我終究無法再躲在前線了。


  回國後,我辭去了職務,將自己鎖在了房間中,依舊沉醉於酒精之中。但在這獨自一人度過的一年時光里。我也想通了些事情。


  艾歐娜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過錯,不是許下諾言的神,不是發動戰爭的俾斯麥王,更不是相信了這一切的我。但這荒誕的病和突如其來的離世,令我不得不懷疑這命運的公平性。


  我無法接受的東西,不是艾歐娜的離去,而是這神明的諾言與命運的無常之間強烈的反差。


  我要去找女神問個清楚,我要去尋找能帶回艾歐娜的方法,無論是以何種代價。


  我最終留下書信,向父母告別。給艾歐娜的信,我寫了無數遍,最後還是撕碎。她已收不到了。


  我放下家族傳承的劍,只取了一柄在比斯曼獲得的黑色長劍。


  在艾歐娜去世的第二年秋天,我離開了家。


  在那夜之後,我不再是王國的騎士,而只是一個企圖扭轉命運的普通人。


  這便是我踏找尋找神明之路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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