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忐忑

传送门的光晕像濒死萤火虫般闪烁三下,终于在潮湿的气流中熄灭,残留的魔法余温混着刺鼻的化学味,在拱顶高耸的地穴里缓缓弥散。斯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靴底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仿佛在数着地穴里滴落的水珠。玛尔塔正用指尖卷着耳后的黑发,发梢在指腹绕出小巧的螺旋——这是她一天里第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按住心头翻涌的局促与好奇。


「你带我们来这种地洞里做什么?」她的声音撞在岩壁上,被凹凸不平的石面切成细碎的回响,尾音裹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找你的巫妖朋友,难道不该去尖顶插满水晶的法师塔之类的吗?就像史诗里写的那样,窗台上摆着会说话的头骨。」


斯汀停下脚步,转身时风衣下摆扫过岩壁垂下的钟乳石,几滴冰凉的水珠坠落在玛尔塔的发顶,惊得她缩了缩脖子。「谨言慎行,小姐。」他的语气带着罕见的严肃,眉峰蹙成道深沟,「诺达什是大巫妖,不是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啃腐骨的杂碎。」他刻意加重「大巫妖」三字,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口袋里的牌盒,金属碰撞声在地穴里格外清晰,「这区别,好比你们蓝龙里的太古巨龙与刚破壳的雏龙——一个能掀翻风暴,一个连鳞片都没长齐。」


玛尔塔的指尖倏然松开,乌黑的发丝瀑布般垂落肩头。她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不是羞涩,而是纯粹的窘迫。这座地穴比她读过的任何典籍都更让她茫然:岩壁渗出的黏液泛着鬼火般的磷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如蛇,仿佛随时会挣脱地面游向黑暗;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骨粉,吸入肺腑时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就在斯汀准备继续解释时,一阵奇异的声响从通道深处传来。那声音像无数根锁链在拖拽生锈的铁桶,混着骨头摩擦的咔嗒声,还有某种空洞的回响——仿佛有人在用漏风的陶罐说话,每个字都裹着潮湿的霉味。


「注意。」斯汀伸手将玛尔塔拉到身侧,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片被磷光染成幽绿的黑暗。


阴影中缓缓走出的身影,让玛尔塔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是一具由白骨拼接的人形,颅骨下方空荡荡的,本该是下颌的位置只有一圈参差的断骨,说话时会有细碎的骨渣从缺口簌簌落下,在地面积成小小的骨堆。它背上的骨篓用巨兽脊椎骨编织而成,每节脊椎都刻着螺旋状符文,边缘露出几截泛着蜡光的肋骨,像是刚被剔净血肉的新鲜货。骨篓侧边插着杆白骨旗,破碎的旗面是用极薄的颅骨片拼接的,上面用凝固的黑血画着扭曲的符咒,洞风吹过时,符咒间浮动的无数张人脸幻影便开始哀嚎,像是要从旗面钻出来躲藏。几条锈迹斑斑的锁链将骨篓与它的肋骨缠在一起,每走一步,锁链就会撞击骨头发出震耳的轰鸣,在空荡的地穴里滚出很远。它左手拄着的短矛矛尖虽沾着锈迹,却依旧泛着致命的寒芒,此刻却被当成拐杖般戳着地,在岩石上凿出一个个浅坑。


「税骨官。」斯汀的声音缓和了些,却仍带着警惕,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具白骨,而是头潜伏的巨兽,「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那具白骨停下脚步,颅骨微微前倾,眼窝深处的幽蓝鬼火跳动着打量来人。没有下颌的头颅让它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怪异,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骨头在喉咙里翻滚研磨:「前往……地表城镇……」每个字都从下颌缺口漏出来,裹着潮湿的回音,「换些骨头。」它抬起由指骨拼凑的右手,指向背后的骨篓,骨节活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里面有卷轴……他们会换的。」


玛尔塔死死攥着裙摆,指尖几乎要掐进布料里。她能看见骨篓缝隙露出的卷轴边角,泛着淡淡的魔法灵光,却被无数根惨白的肋骨挤压着,像是某种诡异的祭品。而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税骨官说话时从下颌缺口掉落的骨渣——那些碎骨在地上滚了两圈,竟微微颤动起来,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意识。


「诺达什怎么样了?」斯汀的声音陡然低沉,他知道这个没有下颌的亡灵是大巫妖最信任的仆人,比任何活物都更清楚主人的动向。


税骨官的颅骨转了转,眼窝深处的幽蓝鬼火明暗不定。「主人……把自己锁在研究室……」它顿了顿,骨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肋骨,指骨刮过骨甲发出砂纸般的声响,「已经一周了……」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似叹息的回响,像是风穿过破败的窗棂,「一直在琢磨……怎么复原那个构造体。」


「构造体?」玛尔塔忍不住甩头追问,黑发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睁的眼眸,瞳孔里映着磷光的幽绿。


「碎了……彻底的。」税骨官的回答简洁得可怕,它用矛尖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形,「红龙脊椎做的基底脊椎……断成十七截。握着战戟的右臂……」它突然抬起骨手做出撕扯的动作,指骨碰撞发出噼啪声,「被撕成骨渣……连最坚韧的肌腱都成了……烂麻绳。」


斯汀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突然微微别过脸,看向岩壁上渗出的磷光黏液。那些黏液正缓缓蠕动,在石面上画出诡异的符文。「是我干的。」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精准地钻进玛尔塔耳中,带着一丝懊恼的沙哑。


玛尔塔猛地抬头,乌黑的眼眸里写满震惊。「你?」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黑暗里的什么东西听见。


税骨官任由两人交换着秘密,依旧在原地驻足,颅骨微微前倾,仿佛在打量地面上的骨渣。它没有下颌的头颅让表情无从辨认,但眼窝深处的鬼火却骤然明亮起来,将周围的岩壁染成一片惨蓝,连钟乳石的影子都透着冰碴般的寒意。「主人摔碎了三个颅骨标本。」它缓缓说道,骨手拍了拍背后的骨篓,发出空洞的回响,「我得换回些好骨头……最好是年老生物的股骨,质地细密,适合雕刻新的关节。」


玛尔塔忽然注意到,税骨官脖颈的护颈骨甲竟是用无数颗兽齿环绕而成,每颗牙齿上都刻着极小的符文。那些符文在磷光下闪烁,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字里行间爬动,低声诉说着被遗忘的秘密。


「他真的会生气吗?」玛尔塔的声音裹着紧张,她读过太多关于巫妖的恐怖传说——那些以死为食、以魂为酒的怪物,从来不是可以随意冒犯的存在。


「诺达什?」斯汀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他往常只会用冰矛把我钉在墙上三个小时,然后逼着我帮他打磨新的指骨关节。再然后,夸我的手艺只比肮脏的地精好一点。」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通道深处,那里的黑暗浓稠如墨,「但这次不一样,那构造体是他用数年心血做的,据说里面掺了他从卡瑟利带回来的材料。从那监牢位面回来,老困难了。」


税骨官突然转动颅骨,缺口对准通道尽头的黑暗。「主人的研究室……传来响声了。」它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颤音——谁也不知道,它缺失的下颌骨正挂在诺达什的研究室里,作为感知主人情绪的传感器,「像是……在砸他的精灵茶具——那是主人……从千年废墟里挖出来的宝贝……杯沿还镶着月光石。」


斯汀深吸一口气,拽了拽风衣的领口,布料摩擦声里带着决绝:「该死,呼。好了,走吧。该准备去道歉了。」他朝玛尔塔扬了扬下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想不想见识下大巫妖的研究室?里面有会自己写故事的人皮书,还有用独角兽眼泪制成的墨水。」这半是恐吓半是引诱的说辞里,玛尔塔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毕竟,就算是挚友,也没人敢轻易招惹正处在盛怒的大巫妖。


玛尔塔咬着唇,指尖再次卷住黑发,发梢在指腹绕出更紧的结。她能听见通道深处传来的模糊声响,像是某种重物落地的轰鸣,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咒语吟诵,每个音节都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税骨官已经转过身,继续背着骨篓向地上世界走去,锁链的哐当声与骨头摩擦的咔嗒声渐渐远去,只留下那面白骨旗上的人脸幻影,在磷光中若隐若现地注视着他们。


斯汀率先迈步走向黑暗,风衣下摆扫过地上的骨渣,发出细碎的声响。玛尔塔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跟了上去,乌黑的发丝在幽绿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这阴森的地穴格格不入。通道深处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某种低沉的咆哮,像是有巨兽被困在牢笼里。岩壁上的磷光愈发炽烈,将两人的影子再次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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