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颠簸了四个小时，终于到了王城，不得不说，真是憋坏了。

返程的气氛沉闷得近乎凝固。塞万提斯与玛莎是上一辈人，本就与缇娜莎缺乏共同话题，加之观念保守，他们竟真就规规矩矩地静坐了四个小时，堪称仆人典范。

而缇娜莎本人心情不佳，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种安静的氛围，对于长期混迹于喧闹冒险者堆里的我而言真是久违了。

我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率先跳下马车。新鲜空气如同久别老友般将我拥住，意识顿时清明了几分。

「喔……」

然而，下一秒睁开眼，面前的宅邸却让我不禁哑然。

『没想到对自己的女儿这么狠……』

——廉价的白漆像是匆忙赶工，随意涂抹在建筑主体上，斑驳不堪，极不协调；外墙爬满常春藤，多处墙皮如久旱土地般龟裂，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簌簌脱落；那砖瓦拼凑的屋顶更是凹凸不平，活像岩蜥的甲壳，令人怀疑它能否遮风挡雨。

简而言之，这完全就是一座近乎废弃的旧宅。

『原作中可没有展现这些，还以为起码会给个像样点的住处……』

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大贵族评价又低了几分。

「怎么了？身为拉斯特林家的女儿却住在这种地方。觉得好笑吗？不想干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收拾行李离开。」

被玛莎抱到轮椅上的缇娜莎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身边，带着几分自嘲与轻蔑发出了毫不客气的话语。

「不了，之前和妹妹也住过差不多的房子，如果太过豪华我反而会不适应，这样就好。」

我轻轻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废弃的小木屋。

「这里的氛围我也挺喜欢的，可不想就这么放过这个工作机会。」

嘛，毕竟都等了两年了。而且有时候一个人静下来时确实考虑过，等以后老了退休了，可能会选择像这样没那么多喧嚣的地方生活。

「哼，这样吗。」

缇娜莎没有看我，只是用那紧闭的樱唇轻哼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注定会破碎的谎言。

「塞万提斯，你带他去空置的房间。玛莎，帮我准备沐浴的热水。」

她下达完这道命令后便由玛莎继续推着前行，先一步进入了宅邸。

「丹尼尔先生，这边请。」

我望着她的背影，轻轻颔首，转身背对夕阳，跟随塞万提斯迈开了脚步。

……

与宅邸内部与外面不同，倒像是经过一次简陋的装修，已是勉强能住人的模样，但对于一个贵族来说还是过于简陋。

丹尼尔一边扫视四周，一边随塞万提斯踏上二楼。木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嘎吱呻吟，扬起的灰尘沾染了裤脚，无声宣告着这层楼已被主人遗弃的事实。

「额……抱歉，小姐因为身体不便住在一楼，而我和妻子以及女儿们都为了能随时照顾她也一同住在那，因此这层楼没人打扫。」

他又一次愧疚地低下了头，从见面以来这都第几次了？

「晚上我会叫莉迪雅来打扫的…啊，她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已经16岁了。小的那个叫希尔薇，今年12岁。」

谈到自己的女儿时，塞万提斯如同天下大多数父亲一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今天她们两个去赶集了，所以您没能见到，过一会应该就会回来了…这里就是您的房间。」

丹尼尔在塞万提斯的指导下于一扇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下了脚步，缓缓推开陈旧的房门，潮湿而又夹杂些许陈旧木质独有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的空间挺大，几件家具歪歪斜斜地在其中摆放着——缎面座椅露出发黄的填充物，镶嵌细工的木桌缺了条腿，用一摞旧书勉强垫平。唯有壁炉旁一张高背天鹅绒扶手椅看起来尚常使用，椅臂处的绒布已被磨得发亮，四处都遍布着蜘蛛网。

「嗯，不用劳烦令爱了，我先自己处理一下吧。」

就这么一直放着等着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少女来处理实在让人过意不去——不对，好像我现在才是年龄小的那一个？

「不不不，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怎么能……」

「好了好了，都说了那只是举手之劳了，而且恩情的话给我工作机会时就还完了，不必在意。」

丹尼尔用有些强硬的语调打断了塞万提斯，这位年迈的管家似乎仍有些不甘心。

「那至少让我……」

「好啦，都说了，不用劳烦了。」

塞万提斯终于放弃般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您先自己收拾。」

他转过身就要离开，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

「啊，对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枚金币。

「这是小姐嘱咐交给您的。唯有这个，请您务必收下。小姐她……虽不擅言辞，但心地其实像她母亲一样善良，望您能理解。」

塞万提斯将那枚金币塞到了丹尼尔的手里，趁着他愣神间转身跑走了。

『果然，这样的人应该迎来好结局啊…』

丹尼尔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金币，再次坚定了决心。

……

……

……

『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将身体沉入舒适的热水，一边思索，一边用没在水下的嘴吐出一串泡泡。

「小姐，您在想丹尼尔先生的事吗？」

玛莎一下就看透了我的心思，不愧是照顾母亲和我超过十年的人。

「放心吧，我用能力看过了。他和小姐您说的话完全没有撒谎，应该是个好人。」

我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将浴缸中的一些热水都溅了出去，但还是不能消解心中的疑虑。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在本家时我见过太多人了。他们大多顶着谄媚的笑脸对哥哥姐姐们阿谀奉承，见到毫无价值的我后又立刻换上嫌恶的表情。玛莎的能力，真能看透那些精心伪装的表象吗？

不知道，不明白。

但不知为何，心底仍悄然生出一丝微小的期盼：

他会是个好人吗？

会和迄今为止见到的那些垃圾不同吗？

……会和玛莎他们一样，成为愿意站在我身边的人吗？

我将这些杂乱的思绪强行抹去，决定先专心享受这能洗去一日疲惫的泡泡浴。

……

……

……

「丹尼尔先生，该去吃饭了。」

塞万提斯站在门口，出声打断了正将扫除搞得热火朝天的我。

「吃饭？一起？」

听完他的说明后，我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是的，这是小姐定下的规矩，整座宅邸的人都要在一起吃饭，虽然加上新来的您也就才六个人罢了。」

塞万提斯豪爽一笑，但接着又疑惑地向我发出了提问。

「您的面具该怎么办呢？」

他似乎有些局促，应该是又想起了自己说错话的事。

「啊，这个不用担心。」

我轻轻摘掉了面具的下半部分，露出了已经过易容处理的下巴与嘴。

「这样就可以了。」

塞万提斯如释重负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

……

……

……

「哦？这就是那位新来的保安先生？」

「唔……唔，是陌生人……」

眼前出现了两位新面孔：一位满脸雀斑神色严肃的眼镜少女，以及一位齐刘海遮住双眼，躲在眼镜少女身后瑟瑟发抖的胆小少女。她们都有着棕黄色的头发，应该就是塞万提斯与玛莎的女儿们了。

「您好，我是莉迪亚。」

眼镜少女一丝不苟地向我发起了问候，这神态，不禁让我想起了前世见到的帝国检察官。

「我……唔系，希……希尔薇，您好。」

胆小少女仍畏畏缩缩，简直就像只警戒的小松鼠一样。

「你们好，我是丹尼尔。」

我笑着向她们点点头，接着便看向了那条并不能说得上长的餐桌，大概刚好能容下我们六个人。

缇娜莎坐在长桌尽头，正无言地打量着我。她那刚沐浴过的银发还缀着水珠，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熠熠生辉，为她平添几分朦胧之美。虽想再多看几眼，但恐失礼，只得无奈移开视线。

「丹尼尔先生，坐吧，刚好还剩下一个位置。」

玛莎小姐温和地对我笑了笑，指向了缇娜莎正对面的座位。

『嘛，也不赖。』

我轻轻坐下，隔着餐桌与她面对面。

「好了，大家开始用餐吧。」

缇娜莎用平静的语调说完这句话，便用那双如月光般洁白的手拿起了刀叉。

……

晚餐的菜很平淡——烤好的面包、胡萝卜炖肉、蔬菜沙拉，以及一块奶酪。

点点烛光将这张餐桌点亮，一簇簇温暖的火苗在月光下舞动着，为这宁静的氛围增添了一份温馨。

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食物。缇娜莎却似乎很享受此刻，像只被抚摸的猫咪般半眯起了双眼。

『真好啊……』

无论多少次都会这么想——简直像是在和家人一起吃饭一样。

少女无数次幻想过这种场面，但等来的只有孤独与冷眼，最终只能在自己的房间内含着泪悄悄吃下冰冷的食物。

但现在这个梦想却实现了，虽然不是和家人一起，但已胜似家人。

唯一的遗憾是，这张餐桌上没有少女想象中的欢声笑语。

塞万提斯与玛莎本就和自己没什么话题谈，莉迪亚性格过于认真死板，而希尔薇又总是胆小地不敢说话。

『不过，这样就足够了，我已经够满足了……』

悄悄将心底的遗憾抹去，少女再次用小巧的嘴咬下一口那还残留着温度的面包。

……

『缇娜莎是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看着眼前露出幸福表情的少女，我终于回想起设定集中提到的这句话。

『明明害怕孤独，却总是在拒绝他人啊……』

这样可不是好事，她在一年半年后可是要去蒂兰学院的，得多听别人说说话，起码不要每次都这么警戒。

心中这么想的瞬间，我下定了决心，轻轻插起盘中的猪肉，开口说道：

「说起猪肉啊，让我想起了之前在地下城的一次经历……」

……

……

……

「哇……哇，丹尼尔先生，好厉害！」

听完我的故事，已不像先前那般胆怯的希尔薇双眼放光，不断用眼神催促着我继续讲下去。

莉迪亚听得全神贯注，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刀叉。

塞万提斯露出赞叹的表情，似乎也对我之前的冒险者生涯感兴趣。

而缇娜莎，虽然起初投来疑惑的目光，但并未出言制止。此刻似乎也沉浸在了故事中，无意识地用叉子轻敲着早已空了的餐盘。

玛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欣慰地点点头，开始安静地收拾餐具。

「啊，已经这个点了，该到干活的时候了。」

我瞥了眼窗外的月色，轻轻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长剑，快步走向大门。

「宅邸的护卫就交给我吧，愿小姐与诸位在今夜得以安眠。」

留下这句话后，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啊，走了……」

「好了，我们也去洗个澡然后睡觉吧。」

希尔薇感到可惜似地低下了头，耷拉着脑袋跟着姐姐走向了浴室。

「小姐，那我也去就寝了。」

塞万提斯轻轻摇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今天的运动量确实让他这把老骨头想要赶紧休息了。

「嗯，去吧。」

缇娜莎心不在焉地回道。

「小姐，您现在要就寝吗？」

玛莎悄悄凑到了身旁，轻声向缇娜莎发出了提问。

「嗯，玛莎，麻烦你了。」

银发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在被推往房间前，最后回头透过窗户，瞥了眼那个伫立在庭院中的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不管怎么说，是个会讲有趣故事的人。』

……

……

……

「今天辛苦您了。」

正当我无聊地靠在大门前踢着石子时，玛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回头，见她正带着浅浅的微笑注视着我。

「我好久没有看到小姐那么专注地听一个人讲话的样子了，」

她好像是回忆往事般闭起了双眼。

「因为周围环境的缘故，小姐她从来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唯一能依靠的夫人也在她极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再加上她在本家不受待见，因此总是对外人抱有警戒。」

她语带怜惜地说完，向我投来和善的目光。

「但我有种感觉，您可以打破这一现状，这是我们这些人都做不到的。」

我不禁有些发愣，疑惑问道：

「跟我说这些真的好吗？」

她开心地笑了出来，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十岁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活过几十个年头的人，看人这点还是很准的。」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换上了比较正式的姿态。

「丹尼尔先生，我恳请您能站在小姐身边。我希望她真实的一面、她发自内心的笑容，有朝一日不止对我们展现，更能成为她向世界打开心扉的钥匙，引领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说完，她向我深深低下头。

「拜托您了。」

并不需要思考，答案早已注定。

「我会尽我所能的。」

——————

主线：为她献上黎明（推进中：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