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這年，妲哈環劃下第2056道刻痕，也是這年瑞丹普辛在西比恩出生。

瑞丹普辛的生母在三歲前就被送至偏遠地區的孤兒院，至此他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親人。

他成長的孤兒院叫做「胡拉恩之家」，由胡拉恩夫婦於上個世紀時創辦，至今已有百年歷史，當前的院長是胡拉恩夫婦的後人──諾蘭女士。

胡拉恩之家並不算大，雖然占地近百坪，房屋主體卻只有一半的面積，另一半則是倉庫、花園等。

瑞丹普辛與其他二十多名兒童一起生活在這間哥德式的建築內，雖然生活過得不算富裕，卻也相當溫馨。

2074年，現存最古老的妲哈環經受不住風化而碎成一地，聯合議會在「福寧的太陽」旁豎立起新的妲哈環，這座妲哈環由高緻密碳纖維作為基底、外層均勻覆蓋奈米有機鈦高分子合金，預計能夠存在數千年。

而同年的秋季季中，與震盪整個福寧的新妲哈環不同，一封錄取通知書宛如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只泛起陣陣微弱的漣漪。

「瑞丹普辛，恭喜你！」

紅色捲髮的高瘦男性被一群年齡相仿的青年包圍，他們有男、有女，真摯的向他表達祝賀。

「真不枉費我跑了半天把信帶回來～」

「可以搭車你偏要用跑的。」

說話的女生朝四肢發達的那人翻了個白眼。

「別的不說，我可是陪小紅去考試的其中一人。」

瑞丹普辛身後的那人開口道：「別的不說，我還陪小紅尿尿過～」

眾人哄堂大笑，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真的很謝謝你們。」

瑞丹普辛靦腆地低下頭。

此時此刻，諾蘭也從廚房走出，她的雙手擦拭圍裙使水珠離開溫暖的皮膚表層。

她看了眼鬧哄哄的人群，轉頭看向牆壁上的指針時鐘。

「一個個的都這麼激動，也不看看現在幾點……。」

小聲嘀咕幾句後，她踏步靠近人群。

「去去去，再不讓小紅離開，他就敢不上末班車啦！」

諾蘭做出驅趕的手勢，一旁的年輕人們才漸漸退開。

「嘁。」

隨著最後一位女生對瑞丹普辛祝賀後，瑞丹普辛才回頭看向矮小、頭髮斑白的女人。

「諾蘭奶奶……」

「臭小子，不想上學就回去乖乖種田！」

（果然。）

他俏皮的吐了吐舌頭，趕緊推開大門。

「再見。」

他朝室內揮了揮手，與友人們告別。

「你覺得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呀？」

「三周後……？」

年輕人們嘈雜的談話聲絲毫沒入諾蘭的耳中。

「但願你成功，小紅。」

諾蘭終於露出慈祥的笑容，銀黑夾雜的鬢角在空中飄動，微微舉起乏力的左手揮舞。

離開室內後，西方吹來的陣陣微風夾雜大量濕氣，瑞丹普辛單手提著手提箱、另一隻手縮進褐色大衣的口袋內，讓體表溫度盡可能地不被風帶走。

「彩虹？」

烏雲緩緩消散，彩虹在陽光中漸漸顯露，美中不足的是幾座直衝天際的高聳建築物破壞了它的整體性。

光線從雲間竄出，這亮這片濕漉漉的土地，瑞丹普辛微瞇起雙眼。

「這場連續三天的雨總算放晴了。」

他踩在長出青苔的石磚路，適才結束的細雨使地面濕滑，他每一步皆小心翼翼地移動，生怕摔成一身汙泥，還得趕回去換一身新衣服。

每多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水氣因溫度陡然升高而不斷上湧，潮濕與泥土的腥味不斷加重。

瑞丹普辛輕輕搓揉搔癢的鼻腔──儘管這只能短暫緩解不舒服。

愈發靠近圍籬的入口，他的腳步卻愈發緩慢。

有兩排不高的樹舞動枝椏、樹葉摩擦發出沙沙聲，他逕直停留在其中一棵松樹前方。

「十五年了。」

他抽出左手輕輕撫摸掛在樹枝上的木牌，其略有發霉，一股腐敗氣味飄至鼻腔，有幾筆深刻劃痕在其上，那是瑞丹普辛的名字。

「要跟你分別一陣子，不要覺得寂寞啊！」

放下右手的行李、掏出已被當代視為過時的「手機」與之拍攝臨行前的照片。

停頓幾許後，他嘴裡喃喃道：「願天庇佑我。」

籬笆外的遮雨棚下，一輛銀灰色的轎車似乎是等待瑞丹普辛到來。

瑞丹普辛打開後車廂，車廂內已有另外兩個手提箱，這些是瑞丹普辛便趁中午雨勢漸弱時放進來的，適時他還被第一次見到的無人車驚得有幾分鐘說不出話，腳邊的泥漿都滲進靴子內。

待最後一個行李箱妥善安置，他才悠悠換下鞋子進到車內。

「德里安城裡的接駁車還真酷，居然已經有近幾年才實際應用於商業上的無人駕駛技術。」

在這片游離在人類社會的土地上，瑞丹普辛從未踏足過現代化城市，僅能從網路上看見現代城市的樣貌。

正因為如此，閱讀成為瑞丹普辛少數的休閒，所幸語言的隔閡已被打破，使他至少能在閱讀上無遠弗屆。

「這種感覺是什麼……？」

車子緩緩啟動，他的頭偏向孤兒院的建築本身，眼眶中的淚水在打轉著。

「我明明如此渴望自由，為何即將擁抱自由時卻還感到不捨呢？」

米白色的外牆上爬著諸多藤本植物，幾間閣樓的尖塔已年久失修，古樸的外觀彷彿身處在數個世紀前。

這是瑞丹普辛首次獨自離開孤兒院周遭，身邊缺少朋友們的他感到萬分不自在。

目送胡拉恩之家成為一個看不清的小點後，他才將注意力放在眼前。

「又不是再也見不著面。」

他打開手機的待機畫面，畫面赫然是胡拉恩之家的全家福。

他笑了。

這是他踏出胡拉恩之家後的第一次微笑。

瑞丹普辛拍拍臉頰，拿起放在正前方足足有百頁厚的紙本書。

「抵達德里安之前，先把這本入學須知看過一遍吧！」

胡拉恩之家位於西比恩東南角，是世界範圍著名的「枯萎帶」。

枯萎帶囊括數百座大大小小的鄉、鎮、城市，橫跨三個大地區，總面積高達數十萬平方公里。

枯萎帶的前身被譽為是「加爾哈薩之蜜」，居於此地的加爾哈薩民族靠著得天獨厚的天然礦產、森林與河流資源建立起強盛千年的大帝國。

然而，隨著世界邁入工業化、科學化，同時自然資源於上世紀面臨枯竭，曾經的加爾哈薩之蜜已淪為機器人都不想踏足之地。

現如今，加爾哈薩之蜜只剩下中心名為「德里安」的城市依舊繁榮，但這也是曾經「寶地」的僅存餘溫。

胡拉恩之家距離德里安相當遙遠，按最高速限70英里移動都須至少四小時才能抵達。

瑞丹普辛靜靜地坐在車上翻看紙本書，沿路是來往十多年的景象，偶有其他車輛與之相會，但這些都無法讓瑞丹普辛抬起頭──就算有什麼緊急事件，自己也無法控制車輛。

幾小時前才剛探出頭的太陽又漸漸下沉，天空的顏色緩緩地被染為橘色、藍紫色，而後急遽黯淡。

「呼。」

瑞丹普辛輕輕闔上手冊後輕揉眼眶。

得益於車輛的穩定性極佳，幾乎沒有顛簸的感覺，看書不比平時吃力多少。

「到哪邊了？」

瑞丹普辛抬頭看向車外，外頭不知不覺已漆黑一片，只能判斷出時間過了不少。於是他輕觸駕駛位上的定位面板，他看見自己已經進入德里安的城郊。

「照這個速度完全來得及進城！」

瑞丹普辛長呼出一口氣，這時一條耀眼的白光從德里安延伸至西北方，他癡迷地從光出現的那刻一直注視到最後的光芒消逝，整個過程持續整整七分鐘。

「那就是霍恩天際線嗎！？」

即使光芒消逝，他內心的激動卻仍未停止。雖然他已在網路上看過無數次不同天際線的運作情況，但這都比不上親眼看來得震撼。

「不用一個小時，我就能盡情於德里安奔走──」

瑞丹普辛無緣德里安的繁華。

「這天殺的塞車……。」

他翻了個白眼後從車上下來。

德里安的燈火徹夜未眠、街道上熙熙攘攘，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以這座城市為畫布，畫下現代抽象的風景。

行人們正在使用先進的投射式面板，偶有機器人與舒人擦肩而過，交通工具使用的新世代引擎的特殊聲波讓瑞丹普辛久久無法適應。

瑞丹普辛在短短數十公里的路程又塞了四小時，無所事事、行動受到剝奪並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事情是末班車即將出發。

他親自拎著三個行李箱、背了個不輕的後背包，臉色有些慘白、臉頰微微出汗，這副模樣與表情愜意的過客們形成對比。

有幾個雇傭勞力機器人的旅人不禁側目，心想著為什麼這人要親自提行李呢？

諸多難以第一眼認知的新玩意充斥在街道上，短短數分鐘的路程卻讓瑞丹普辛恍若置身在未來世界──儘管這些新玩意的功能他大多都知道。

他初次踏進德里安的經驗並不算好，事事都超出他的預期，最大的意外還是塞車塞到走路都更快的交通狀況。

幸好最終的結果還算可以接受，他成功在發車前幾分鐘進入天際線車站。

車站內還停留兩班列車，其中一班是普通的鐵道車，另一班漆上午夜藍的流線型懸浮列車才是他的目標。

一路快走加上小跑，瑞丹普辛總算趕在末班車發車前衝進車廂，車廂內頓時有不少人向他投去憐憫的眼神。

（一點都不優雅，好丟臉。）

瑞丹普辛找到角落座位並將行李放在置物空間後才鬆了口氣。

（也許時達諾第一次抵達阿惜利亞丹合眾國時，感受跟我一樣──覺得自己就是土包子。）

暗暗嘆氣後，他轉念一想：（丟臉就丟臉，反正他們又不會記得我，就如同我不會記得他們一樣。）

（我應該將心力都放在那──西比恩大學。）

懷著不太美麗的心情，這班通往「西比恩特區」的普斯特號霍恩列車啟程了。

─────註解─────

1.霍恩天際線是超音速懸浮列車。

2.無人駕駛技術已於十年前問世，近期德里安才開始廣泛使用。無人駕駛有特殊的法律：責任歸屬屬於車輛提供者，乘客無須負擔任何責任，因此乘客也失去對車輛本體的控制權。

3.西比恩特區是西比恩議會所在地，是昔日西比恩帝國的首都。

4.西比恩大學是享譽福寧星的頂尖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