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迦利恩星系的一個偏遠恆星系統內，一顆名為福寧的行星以一年366個地球日的速度圍繞其恆星公轉。在福寧星上，住著與智人高度相似的人種：舒人。

 

當妲哈環的第2088道痕跡刻劃──若換成地球的紀年便是西元2088年──後的五個恆星月，東北半球有個不起眼的事情發生。

「下雨了──」

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從大門上的窗戶望向灰濛濛的天空，臉上顯露出一絲陰翳開口道：「我記得那日也是雨天。」

站在原處發楞數秒後他才勘勘回過神，並迅速套上一層高密度防水薄膜。

「沒時間磨磨蹭蹭，半小時候就要進入教學網絡。」

男子焦急地拿起一頂掛在衣帽架的大禮帽，草草整理衣衫後踏出大門。

天空上的五道天際線主宰人類身體的移動，搭載初等人工智能的低懸空近地軌道車，配合交通中樞的最高等人工智能──莫布利，使得舒人的交通前所未有的規律、順暢、高效。

男子走到一塊金屬架上，粒子效果飛速構成一輛材質不明的車型物體，這就是人人擁有的「第一天際線」私人軌道車。

他觸摸投影在正前方的觸碰面板，只覺自己的意識輕輕動搖一陣。

您要前往何處？

（最近的「終點」。）

是……嗎？

無感情的機械聲，在男人的腦中敘述目標的地址。

（沒錯。）

為保障您的安全，請勿中斷與本車之精神聯繫。

例行提醒過後，軌道車平穩匯入如星海般龐大的車流。

男子坐下，單手支撐在半透明的窗邊，他的食指不停敲打臉頰。雨水一滴滴地在窗上才留下痕跡，隨即被不斷震動的外層分子抖落。

視線向外發散，在距離地面三百公尺左右的高度，仍有不少造物俯視第一天際線。所見之處盡是五顏六色林立的宏偉造物，不乏有綜合商場、室內娛樂場、住宅樓。

周圍造物沐浴在亮晃晃的燈光中的景象，在疾馳而過的軌道車乘客眼中，彷彿一條七彩的光點長河。

不經意間，宏亮、充滿警惕意味的警鈴從後方逐漸放大，下一瞬便有兩道黑影閃過。

他好奇的抬頭看了看，似乎是巡邏員正在追捕違法者，能依稀看見兩個光點不斷變換高度。

他對這些事情早已見怪不怪，相較於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對穹頂高處、有數百座足球場大的巨型灰色造物興趣。

（好美麗啊……不管看它多少遍，都不會覺得厭煩。）

他熱情的視線穿過高低交疊的烏雲，鎖定在停滯於福寧星的行星低軌道上的巨型航艦。

（斐寧施聯合議會集合起福寧最先進技術所規劃的世紀工程，這將會是新世紀的領航者，名為「阿爾法．先鋒者」，是人類歷史第一架衛星級宇航艦，足以達到第三宇宙速度。）

瞇起眼睛的同時，嘴角微微上揚。身為斐寧施聯合議會的一員，他由衷地為這件事情感到驕傲。

軌道車幾分鐘就抵達「終點」。那是一座黑色、有數十公尺高的廣袤半開放建築物，從空中俯視，能見到大片、大片的綠地與人造溪流，甚至還能看見動物在其內快樂的奔跑。

（終於到了──「萊恩．微曦」終點。）

站在終點的入口處，眼神透露出他的猶豫、躊躇，絲絲感傷從鼻息滲出。

終點，是人生的終點，年齡高於75歲老人與障礙者都會被強制收容到這個「特殊機構」，他們往後餘生都將在終點度過。

雖然收容者們被限制人身自由，外界的訪客仍然能輕易進入終點內，而負責管理每個終點的東西，是最高等人工智能──微曦。

微曦是集束式最高等人工智能，擅長多功能運算、生命體徵監控，每個終點都有單獨的子智能進行管理。

（事情已經進展到這個程度，後悔已是不可能的。）

他收回外放的情緒，大步朝前方的黑色的光幕走去。

「拜倫教授！」

「維爾達拉先生。」

「拜倫教授，您今天要拜訪家人嗎？」

拜倫朝維爾達拉點頭。

「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終點的治安官側過身，讓拜倫可以直直通過。

（維爾達拉還是那麼有活力。）

來到黑幕前，黑幕不規則地探出無數個神經節點觸碰拜倫的大腦，隨後和悅、清脆的人聲忽然出現在腦中。

您好，請您敘述進入終點的目的、意圖。

（我是拜倫，昨日有事先提出訪問申請。）

生物識別中……識別完成。拜倫教授，您的家人已收到您的訪問申請，請移步至公共大廳。

植入大腦的外接神經獲得暫時性的許可，意識連結至這座終點的中樞網絡內，而後神經節點與黑幕瞬間消失，他的眼中出現醒目的紅色箭頭。

紅色箭頭是刺激神經後造成的偽幻覺，不是實際存在於現實世界，無須擔心撞上它。

「明白。」

自顧自地淺淺一笑，拜倫懷著忐忑的心跟隨紅色箭頭來到繁雜、龐大的終點建築物內。

萊恩終點內。

離開光線昏暗的入口後，一處明亮的室內場所照入眼底，但陌生的室內設計讓拜倫愣在原處。

這邊是近期改建過後的公共大廳，增強自然採光、循環換氣。

（原來如此。）

公共大廳內，數十名成人、青少年與小孩在其中，還能看見不少搭載簡單指令的、漆成銀灰色的機僕進行清掃，也有少數幾架搭載活人意識的仿生構造體交談。

沒有看見白髮蒼蒼、皮膚皺褶且有斑點的老人？這個世界的基因科技已能讓人類的外表維持在中年，很少有看上去老的人。

不過這些「年輕的老人」，他們的身體器官遠沒有外表那般有活力，基於「自然人權利及義務」，自然人得以維持外表卻被禁止無限制更換身體器官──除非器官自然衰竭。

跟隨指引來到一處公共大廳的小型空間後，拜倫找了個地方坐下，附近除了一對看上去像是父女的兩人，周圍十公尺內再無他人。

拜倫稍稍觀察起那兩人，淺橘色洋裝的小女孩，揮舞短粗的小手臂，顯得稚氣、可愛，年齡大約是五、六歲左右。她正抱著銀髮男性的手臂，一副央求的表情說道：「爺爺，繼續講講斐寧施聯合議會的歷史？」

「當然沒問題。」

被小女孩喚作爺爺、除了頭髮外看上去很年輕的男性咳了幾聲，不厭其煩地再度講起百年前的過去。

「緩緩爬過災難般的20世紀後，理人迎向朝氣蓬勃的新世紀。鑒於上世紀發生的幾次世界大戰，於世紀末組織起斐寧施聯合議會，旨在透過多數決議制止戰爭發生的可能性。

斐寧施聯合議會，是由斐丹列大陸、寧波大陸、施特拉斯曼大陸三個大陸組合成的世界議會。

21世紀的人們對於斐寧施聯合議會習以為常，這時的福寧像是一個放大版的阿惜利亞丹合眾國。阿惜利亞丹合眾國是20世紀的霸主級國家，由數十個不同的小王國組合起來的強聯繫合眾國，主導了上世紀的數場世界大戰。

有阿惜利亞丹合眾國的先例，斐寧施聯合議會的運作便順暢許多。每個大陸都有數十、成百個不同的地區，每個地區在議會都有平等的話語權。

2030年，斐寧施聯合議會組建最高研究院，集合起福寧上的頂尖人員，為一份長遠的發展藍圖而努力。

2050年，舒人成功實現理論上的可控制核融合，一股席捲全福寧的核融合狂熱遍布福寧，斐寧施聯合議會同年通過一項名為『福寧的太陽』的建造議案。」

「福寧的太陽！」

歷史斷於小女孩驚訝的語調，這令拜倫不禁想了下去。

（2060年，議會建造的第一個核融合發電廠──福寧的太陽──竣工。）

（可控核融合目前百利無一害，但未來是不是會產新的倫理問題呢？）

劃時代的能源聖杯端到人類這個種族的面前，他們飢渴地不斷暢飲、狂飲，卻有兩道水流偷偷從嘴邊流出。

 

內在品德遠遠感不上科技擢升，這將造成什麼呢？

拜倫的副業是深度議題研究者。他主要探討的方向是人類倫理、世代間的道德難題，此前有兩項計畫成功在福寧星施行。

身為最高研究院的一份子，拜倫對聯合議會的某些議案懷有反對意見，例如限制生育數量、法定最低生育人數，但唯一的例外便是「終點」。

終點，又名為活著的墳墓，這套制度的主要規劃者正是拜倫。在他大力推行下，短短十多年便使終點成為數量最為龐大的公共機構。

沉悶的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

「拜倫，好久不見。」

拜倫認出這句來自仿生聲帶的聲音主人──他的父親。

「父親。」

拜倫聽見聲音的剎那只覺鼻子酸酸的。他快速起身，目光聚焦在朝自己走動的仿生構造體，來者搭載的意識是拜倫已病重臥床的父親──丹迪恩。

一人、一機靠近後，深深擁抱著彼此。

「哥哥們最近過得如何？」

「席倫二哥在世界各地體驗文化，偶爾會進入偏鄉學校教書一陣子，他過幾天就會回來。」

「杜倫大哥這幾個月都在行星低軌道上工作，兩個月後他便能回來看您。」

「阿倫已經這麼久沒回來？莉莉是不是還哭著讓阿倫別離開……阿倫又怎麼忍心讓小女孩哭呢？下次見面我一定要念念他！」

「父親，莉莉她早就不是嬰兒了，她現在是亭亭玉立的大學生，況且杜倫哥也能透過遠端視訊跟莉莉見面。」

丹迪恩先是尷尬的咳嗽：「哎呦呦，瞧瞧我這記性！」

語畢，他摸摸光滑的機械後腦杓，這副滑稽讓旁邊那個小女孩笑出聲來。

「丹迪恩爺爺，你又忘記現在是機器身體啦！」

「丹迪恩，身體好些了嗎？」

「維斯曼，謝謝你關心，我的身體狀況有好些。海菈，我可沒忘記現在是機器身體，摸頭的習慣還是改不掉。」

「父親……？」

丹迪恩進入終點兩年多的時間，拜倫很少見到丹迪恩與其他人交談，就連問候都很少見。

「拜倫，我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老維斯曼。老維斯曼以前可是聯合議會西比恩地區的書記官，家族世世代代都為西比恩地區記錄下豐富的資料。」

（上世紀穩居世界強國之列、第二次世界戰爭贏家的那個西比恩帝國……！）

（難怪那位先生對議會歷史這麼清楚，畢竟議會的建立有很大一部分是仰賴西比恩帝國。）

老維斯曼與拜倫互相點頭致意。

緊接著丹迪恩手指輕輕點在海菈頭上。

「海菈，她是一個小搗蛋鬼，是老維斯曼的小孫女、小維斯曼的小女兒。順帶一提，小維斯曼也是書記官。」

（小維斯曼、書記官……是他嗎？）

今天來到終點的經驗相當愉快。

四人各自說起近期碰上的趣事，這段約莫一小時的對話讓拜倫的心情好上許多，臨走時拜倫也與老維斯曼祖孫兩人握手致意。

來到終點出口處，幾人揮手道別。

「拜倫叔叔，下次見！」

拜倫與海菈揮手的間隙，一個人忽然握住海菈的手。

「拜倫教授。」

「漢默，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回學校再見。」

青年微微點頭後，牽著海菈的手離開終點。

「世界還真小，原來海菈是小維斯曼的孩子，下次碰到他一定要好好揶揄。」

走了一段路後，拜倫抬起頭說道：「都快早上十點了，瑞丹普辛不知道起床沒？要是還沒起床，我就有理由偷懶囉！」

拜倫邁出輕盈的步伐，離開人來人往的終點。

─────註解─────

內文中的粗體為人工智慧的聲音、斜體為作者的想法、括號內是內心話。

 

五道天際線

第一道：提恩天際線。短程交通通道。適用於五十公里內的移動。

第二道：希恩天際線。中短程交通通道。適用於三百公里內的長時間移動。

第三道：霍恩天際線。遠程交通通道。只適用於數千公里的長距離移動。

第四道：萊恩天際線。洲際交通通道。只適用於跨越各大洲的交通方式。

第五道：福恩天際線。宇宙交通通道。暫時規劃為近地交通外的其他移動方式，是「天際線計畫」的起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