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芬里斯‧伊格尼斯的視角）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自己年齡相當小，對於那人被鬍碴覆滿的下巴、剽悍的容貌以及魁梧的身材感到有點害怕。也許是察覺到自己的畏縮與不安，如同山岳般高大的他屈膝蹲下來，我們的視線一下子就變得平排。

    「臣參見殿下，沒有嚇着您吧？」

    仍然懵懂無知的我茫然地點點頭，接着就不知天高地厚地伸出小小的手掌觸摸在自己眼中相當稀奇的下巴。那些短刺扎手的感覺相當奇妙、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沉迷其中似的，而蓋爾公爵就這樣保持微笑與蹲下的姿勢，默默地讓我撫摸他的下巴好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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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參見殿下，請恕臣因為事務纏身，未能在接到殿下傳喚後第一時間趕來。」

    「公爵千萬別這麼說，這次希望與您相談的又不是甚麼緊急事情。倒是我明知道公爵需要處理的政務如此之多還毫無預警地邀請您前往王都，實在不好意思。請先坐下來吧。」

    在向蓋爾公爵家發信以後，第三天就收到回覆說公爵本人明天一早會親自前來王宮拜訪。考慮到王都與蓋爾公爵的領地相隔一星期的路程，恐怕信件在加急送達以後他就立刻動身飛過來。

    其實我和蓋爾公爵見面的次數還挺頻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以來都沒有甚麼改變。只是當他在我面前坐下來以後，我突然意識到他臉上的皺紋比起自己記憶中的臉龐增加了些許、頭髮也隱約能看到幾條銀絲。是因為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兩人就無法相見，所以過往忽略的細節都被眼睛所一一捕捉嗎？

    「我和碧莉茲之間的事情，在信中已經和公爵描述了一個大概，今天就是希望詳細地磋商。首先就自己未有與公爵商量就擅自解除與碧莉茲的婚約、還有在公佈此事時因為過於情緒化而說了些不當的言論，容我向您致歉。」

    連個通知都沒就解除兩家婚約、還在當眾公佈此事時侮辱原婚約者，不管哪一項都不是一句輕巧的道歉就能隨便帶過去的。如果立場調換過來我恐怕已經氣炸了，所以當看到蓋爾公爵一臉心平氣和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本來懸着的心實在放鬆了不少，但是再怎麼好脾氣也該有個限度，接下來他應該開始嚴厲地質問我了。

    只見蓋爾公爵那雙充斥着疤痕的雙手握着膝蓋、用力到關節也變得泛白起來，粗大的脖子彎下、頭顱低垂得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臣才是，一直以來為殿下添了如此之多的麻煩，實在是慚愧不敢當。懇請殿下能夠原諒我等一族。」

    ……甚……麼……？

    「在過去多年臣不只一次向陛下進言，就兩家的婚約最好重新考慮一下。每次陛下都僅僅是笑着回應『孩子年紀尚小，仍然有很大的成長潛力。』對於陛下顧慮到我等公爵家面子、不願輕易取消婚約，臣自然不勝感激。但是這麼做反而導致臣的女兒誤以為自身的地位穩固從而怠惰了魔導師方面的修行、最後迫得殿下不得不拉下臉廢除婚約，這都是臣教子無方沒能讓女兒好好珍惜寬限她的機會變強，容我再次鄭重地向殿下道歉。」

    碧莉茲作為魔導師的資質確實很平庸，但是據我所知她從來沒有放下自己的鍛煉。在魔力基礎運用課堂上就跟別的課堂一樣努力仔細地寫下筆記，甚至以其理論水平指導其他學生綽綽有餘。只是對於碧莉茲的父親而言，受天賦這種無法自力控制的條件所限而沒有亮眼表現就是「怠惰」。

    「所以公爵對於我取消與碧莉茲婚約一事的意見是……？」

    「自然是完全贊同。我等蓋爾一族世代蒙受王家的恩寵，是因為族人努力打磨魔力天賦成為出色的魔導師、親身上到最前線殺敵的功績得到王家的肯定。旣然臣的女兒做不到以自身的性命為盾去捍衛國民，那麼她理所當然也配不上這份殊榮、更莫論站在殿下身邊治理國家了。」

    ……運用魔導師的力量維持邊境治安、揮灑汗水與血消滅敵人固然相當可敬，但是在天災發生時籌集物資賑災、在糧食規劃上作出建言提防因為突然失收造成飢荒、指出各領地當下最需要進行的改革與民生工程，難道這些算不上「捍衛國民」嗎？碧莉茲伴陪我這麼多年，在國家政務上的貢獻大到有時會讓我忍不住覺得自愧不如，原來這一切蓋爾公爵全都沒有看在眼內。

    「非常感謝公爵您能夠理解我的想法，畢竟魔導師是我國之根本，加入王家意味着成為萬民的表率，當然需要展現出足以領導魔導師的力量。僅靠一些旁門左道去博取一時的名氣，最後僅會招致必然的失敗。王太子之妻、未來的王后，這個位置對於碧莉茲而言負擔實在過於沉重，還是另覓一條更安穩更適合她的前路吧。」

    儘管清楚明白這些違心之言全是為了幫助碧莉茲尋找一線生機，但是說出口時自己仍然感受到陣陣的心痛。然而蓋爾公爵接下來的話語，卻讓我震驚到一時把內疚拋諸到天際之上。

    「不必勞煩殿下為她費心了，臣今天就會宣佈將碧莉茲從家族中除名。」

    腦袋瞬間變得空白一片，我瞠目結舌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剝奪其姓氏，禁止碧莉茲今後以蓋爾公爵家之名行事，斷絕一切資金援助。雖然臣無權干涉王立魔導學院的行政運作，但我還是會寫信給校務委員會建議解除其班長的職務另覓更合適的人選。旣然臣的女兒成為了給王家與蓋爾公爵家臉上抹黑的恥辱，就應該接受相配的懲罰。」

    ……今天會面取得了遠超自己預期的成果，然而在慶幸碧莉茲在父王眼中已經變得毫無威脅性不會遭受追殺之前，一股龐大的恐慌巨浪就先湧上心頭了。

    這樣對國家死心塌地，嚴厲管束族人到這種地步的公爵家，真的會因一己私利妄顧無數人民性命發起叛亂嗎？容不下這樣忠心耿耿又關係極好的家族、對其猜忌到不惜捏造罪名將其肅清，由這種心胸狹隘的國王所治理的國家又有何未來可言？

    凝視着眼前比記憶裏蒼老許多、也盛載更多敬仰之情的臉龐，我忍不住伸手。

    「殿下？」

    「……抱歉，我一時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還請您稍微容忍一下。」

     那扎手的觸感與我記憶中如出一轍，蓋爾公爵也像是回到十多年前我的孩童時代般靜靜不動任由我撫摸他的下巴。

    「今天的會面就此結束吧。感謝您們長久以來對魔導王國索拉斯的付出，蓋爾公爵。」

    壓下萬千思緒，我最終擠出短短一句送別了一路看着自己長大的原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