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久远到被遗忘的故事。
在遥远的古代,天空是无尽的黑夜,大地上百兽横行,森林里瘴气弥漫,人只能蜷缩在洞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整个世界处于夜神的庇佑之下,但夜神并不庇佑人类。
直到有一天,月亮出现了。那是一轮笼罩了半个夜空的银月,月神的光辉驱散了瘴气,赶走了野兽,为迷茫的人指引了方向。
夜神庇佑了世界,而月神庇佑了人。
人从银月中汲取到了力量,长出了强壮的肌肉和跑得更快的双腿。人与百兽展开了长达万年的战争,一代又一代信仰月的人前仆后继,最终将百兽驱逐。人们建立了新的家园。
而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升上了夜空,成了一颗又一颗永远凝望家乡的星星。他们没能享受到胜利的果实,但他们的子孙后代却永远记住了他们。
于是,星之神出现了。
星的光辉照亮世间,人类迎来了白昼。
夜神庇佑世界,月神庇佑人类,而星神庇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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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嗨嗨,听说了吗,圣女大人要选亲了!」
「啊?真的假的?」
「骗你作甚,我在晨星塔工作的舅舅亲口告诉我的。司祭大人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急需找个继承人呢!」
「呸,放屁,这种机密能让你知道?你舅舅多大能耐啊!」
「啊?真的假的?」
「嗐,这事晨星塔早就传遍了,大伙都知道,而且司祭大人也没出来辟谣。我看呐,多半不假。」
「圣女大人要是真选亲的话,那家伙怕是会继位新的司祭吧。」
「啊?真的假的?」
「那肯定啊,每一代圣女的丈夫都继位了司祭,就是不知道是哪来的小子会这么好运了,估计再过几天就有更多消息传出来吧。」
「管他呢,反正跟咱们没关系,看个乐呵得了。来喝喝喝。」
「啊?真的假的?」
「话说你这家伙就不能说点别的么!我忍你很久了!」
「就是!」
热闹的酒馆里随处可见的肌肉大叔推杯换盏高歌痛饮,有抠脚的,有打架的,有吹牛逼的,还有谈论圣女大人新夫婿的。
汀娜把空掉的酒杯重重扔在柜台上,擦了下额头的汗,眼角不自觉瞟向角落处那个穿着黑袍罩面的身影。
那个奇怪的人来酒馆七天了,这七天他从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从不点任何东西,由于他选的那张桌子太小也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汀娜,八号桌上菜。」
「来啦!」
伊卡城只是个不大的小镇,常住人口不过两万,因为店面放得比较偏来酒馆喝酒的基本都是一些面熟的常客。偶尔也有不少过路的旅客进来喝两杯,像那个男人连着来七天还不说话不吃饭着实少见,也是她们家有不赶客的规矩,但凡换一家店都不可能让他白坐这么久。
酒馆人多眼杂,最适合打探消息。起初汀娜也没放在心上,但有一次两桌客人大打出手,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越打越大,结果硬是没波及到他半点,这时候汀娜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位客人,您要的干缩树脂。」
「哟哟哟,汀娜妹妹屁股又大了,什么时候找个老公啊。」
「还没呢,等过两年老爹把店给我了就找。」
那个男人身上总有一股特殊魔力,引得人总想去看他,但偏偏除了汀娜以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话说最近米兰爱尔那边似乎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听说是个绝世天才,年纪轻轻就能成了禁咒魔导师,连他们的法圣霍尔都不是对手,司祭大人可是对其称赞有加呢。」
「是的,据说还会剑术,一人一剑能灭了数千人的军队,简直强到不是人。要不是敌人的话我都要爱上他了呢。」
「这样的人,怕是以后是个大威胁,还是赶紧杀掉他最好。」
「晨星塔那边据说已经派血月卫队清除威胁了,等等看消息吧。」
汀娜上了最后一杯酒后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习惯性往那个角落瞟了一眼。
那个男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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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伊卡城的大街上,周围来往的行人没有对黑袍下的我有特别的注意,因为这里经常有类似的旅人如此打扮。
「美纳斯,跟着我们的人还在吗?」
「还在,跟在屁股后面像条跟屁虫,看来这次很难走掉。」
「实在不行就只能动手,这群家伙真烦人。」
表面上只有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实则我是在跟我脑海中的一道虚影对话。
两个月前我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就在不久前我还在跟我的天热未婚妻打情骂俏,就因为我脑袋发热干了一件蠢事——往暗术术式中注入光明魔力,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鬼地方。
只有一点我无比确认,这里绝对不是米兰爱尔。
「你现在魔力很混乱,我不建议这么干。」
我叹道:「一直躲一直逃也不是办法,他们不会给我时间好好休整的。」
美纳斯安静了一小会:「既然这样,你尽量少动用魔力。」
「知道了。美纳斯,找个无人的小胡同,我们去那里解决。」
身后的人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想法,一时间也没有急着上前动手,而是跟着我一同去了胡同里。
我的面前多了五个穿着红袍的魔术师,身后则是那个一直跟着我的女人。
「这次我倒想看看你还能怎么逃。」
女人摘下她宽大的帽子,里面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有着一头血红长发,苍白的脸,灰色的眼睛如同一个死人。腰间的细剑证明了她的剑士身份,她跟我一样是魔剑双修。
「我说,你们追杀我这么久就不腻么?」我没有摘下帽子,继续把脸藏在阴影下,「实在想不通我到底哪里值得你们惦记。」
女人昂起脑袋,血色的发丝随意荡在腰间,狭长的凤眼露出嗤笑神色:「如果你只是个无害平民我们自然不会管你。但是现在,我将以间谍罪逮捕你!」
红光闪动,如同为了印证她的话一样,那五个红袍魔术师挥舞手中的术式发动魔法。五个硕大的血刺迅猛袭来,凌厉的破空声仿佛要把空间扎一个孔。
我不慌不忙施展一个暗术屏障拦下,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血发女人。这几天血淋淋的教训告诉我,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没她危险。
五个红袍魔术师继续狂轰滥炸,血色魔力疯狂闪耀着邪魅的光,血刺跟不要钱一样一个接一个投出,我的二十层加厚版暗术屏障没多久就支离破碎。就在此时血发女人握住了她腰间的细剑,我堪堪躲过一根血刺时,她的剑尖已然近在眼前。
好快的剑!
我用魔力护手握住一根血刺,旋个圈对准她要害刺出,想来个以伤换命。谁曾想她居然完全不避,嘴角还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察觉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我只勉强稍稍侧身,细剑穿透了我的肩膀,而我的血刺却如琉璃一般碎成粉末。
我借力往后退了十米,正好落入五个红袍魔术师的包围中。他们手中闪烁着早已备好的魔法,没等我落地就往我身上招呼。
在即将落地的一瞬,我忽凌空翻了个身,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躲过了朝我太阳穴和心脏刺来的魔法。同时背后的银白色触手汹涌而出,在五道惊恐的目光下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汹涌喷出的血像落雨一样淅淅沥沥淋在触手上,几具身体转眼间就被触手吸成干尸,纯粹的魔力如涓涓细流缓慢补充我的身体。
血发女人仿佛毫不在意同伴的生死,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捏着剑慢悠悠朝我刺来,这一次她的目标也是我的喉咙。
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朴实无华的刺击,剑刃如同毒蛇一样死死盯着我的要害。
我早有准备,触手神不知鬼不觉从她背后攀附而上。她的剑锋一转,还没等我上毒就被斩成了小段,丝毫没有减速她的身形。
她的剑很慢,我可以轻易捕捉到她每一个动作,剑刃如同慢放一样缓缓向我靠近。她的剑又很快,快到永远无法预测她下一步走向。即便我能感知她的肌肉与发力趋势,依然没法推断出她的轨迹,她的动作没遵循任何常理。
快与慢在此得到了统一,或者说,她的慢只是快的表象。
她的接近是绝对的,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她总能以各种不可能的轨迹划过。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剑一步步接近我的身体,避无可避,那飘忽的剑尖宛如一只飞舞的蝴蝶。
咻——
她刺穿了我的右胸。
我握住她的剑刃,咽下腥甜的血咧嘴笑道:「你的剑,我抓住了。」
触手从上后左右四个方向直逼要害,距离如此之近她不可能避开!
……然而她就是避开了。
四根触手仅仅穿过了空气,原本插在身上的剑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血洞潺潺流血。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完全没有看清她的动作。我只错愕了一瞬,防御术式立刻构建完毕覆盖我的后颈和后背心脏处。
叮当一声脆响,后背的防御术式应声碎裂,一股大力传来将我击飞出去。
还没完,她丁点不给我调整姿态的机会,眼角的余光中只瞥见她的血色长发飘舞,嘴角挂着残忍的笑。
我凌空失力仅仅只有两秒钟。在这短短两秒内她刺出了五十二剑,细密的剑雨覆盖我全身每个角落。这快到极致的剑我根本来不及构建大面积防御魔法,只能在她剑锋触及的那一小块区域临时附着一层薄片。
这两秒内我发挥出了此生最快的反应速度,每一剑都是险之又险地接下。那噩梦般的狂风骤雨无数次将我逼到绝境,又无数次被我极限到濒临死亡地化解。等我终于落地时,巨大的精神消耗让我都快站立不住了。
血发女人舔了舔嘴唇,如同抹上了血是妖异的红艳:「不错,你竟能接住。」
准确来说我没有接住。触觉比眼睛更快,我看不清她的剑,只能等剑刃割破皮肤的那一瞬间才能感知到剑的所在,临时构建出硬化魔法,代价则是我全身布满了深约一毫米的血痕。
疾风之刃。
我默然不答,回手一个翠绿色的魔法风刃回敬过去,斩过她的身体却如切入空气一般毫无实感。
我毫不犹豫往前一扑,同时往身后再次扔出一道疾风之刃。而我原先站立的位置一柄剑恰好刺出,如果我没躲开它将会贯穿我的心脏。
疾风之刃再次穿过她的身影,这一次她的剑出现在我的左耳边。
她在拖延时间。她知道我现在状态非常差,想用猫捉老鼠的游戏将我玩弄至死。这是一个冷酷的杀手,也是一个恶劣的玩家,她在享受我的挣扎。
伤势越来越重。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有同党追过来,不管怎样,现实情况不允许我再慢悠悠拖下去了。
于是我一口气调动大量魔力,转守为攻,疾风之刃跟不要钱一样一发接一发打出。没有预判,只单纯将她逼远,靠近不得。
「水镜。」
心分二用,我将手掌贴近地面,一圈圈波纹以我为中心展开。高阶水系魔法水镜,可以大范围内营造出地面水之领域,只要她会接触地面就一定会受到我的攻击。
然而银色的水面仅仅展开不到一米就戛然而止,身体里的魔力突然发生了暴走,光明魔力与暗术魔力混杂在一起横冲直撞。我的心脏如同被狠狠揪起,喉中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涌出,魔法强行终止了。
「平衡要崩溃了,你不能再用魔法。」美纳斯厉声道。
闲庭信步般躲过最后一发疾风之刃后血发女人悠然落地,看着地上萎靡的我摇头嘲弄:「啧啧啧,真遗憾,看来即便我不出手你也活不了多久。」
我抹掉嘴角的血,平复下紊乱的呼吸:「不得不承认,你的剑是我见过最快的,我看不清。」
血发女人勾起唇角:「过奖。」
我叹道:「你到现在都只在用剑,而我却浑身解数使尽了也跟不上你的动作,再继续下去我必输无疑。」
血发女人无趣道:「所以呢?你要投降?」
我摇摇头:「不,我想说的是,既然看不清,那我就不看了。」
我扯下一根布条,蒙住眼睛反打个结。
「既然跟不上你的剑,那我就不跟了。」
我收回触手,解除了布在四周的陷阱魔法。
「既然要输,那不如输得彻底一点。」
狂风大作,我迎风张开手臂:「来,继续。」
血发女人眯起双眼,指尖抚过剑上的血迹,将苍白的指甲涂得血红,饶有兴致道:「有趣。」
「趣」字刚落,她的剑消失了,她的人也消失了。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光明。她将自己完美融入到环境中——并非是隐藏,而是速度太快我捕捉不到她的存在。我所面对的是空无一物的虚空,只有一道道凌冽的剑气从四面八方斩来。
面前无她,但面前又全是她。
她很自傲,但也很谨慎。她没有贸然接近我,而是远程试探虚实。
道道剑气凌厉且刁钻,涵盖了我周身所有要害。而且剑气与剑气之间还有配合预判,堵住了我绝大多数可能的退路。
我只能在极短时间内算出她遗漏的剑气网破绽,察觉到所有充满恶意与诡计的陷阱。这不仅是肉体的比拼,也是脑力的博弈。
大脑全力运转,失去视觉强化了剩下的四感,精确调动的每一根肌肉是我仅有的武器。
我一边后退一边侧身闪过袭来的剑气,直到背靠墙壁。我没有施加任何防御魔法,也没有放开魔法感知,如一个纯粹的剑士仅靠身体闪避剑气。这样非常狼狈,我的衣衫都被割出一条条开口,甚至连眉毛都不小心被削去半截。
我没有摘下布条更没有出手,纯粹的被动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能反败为胜的机会。
肌肉中乳酸迅速累积,连续高频身法闪躲让我精神时刻紧绷,也让背、腰、腿肌肉群发出痛苦呻吟。渐渐的,我的动作开始迟缓,有数次都差点被剑气削掉脑袋,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痕。
我只能勉强保证自己不死,但受伤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我对她的快有了全新认识,她不仅快,还能一直都很快,就像一个永远不会疲倦的怪物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她很快,这毫无疑问。但力量远不如我,这是身体素质上的弱势。即便我硬挨几下也没太大问题,如果她是个男人想必我早已经死了。
那么该如何看破她千变万化的动作轨迹呢?
在那无数密集的剑气中,我忽然感受到一缕微不可闻的细风吹拂我的脸。
「抓到你喽。」我笑了。
钻石化双指牢牢夹住冰凉的剑刃,随着一阵刺耳刮擦声,锐利的剑尖距离我喉咙不到三毫米处停下。
剑气戛然而止。
我取下蒙眼布,看着面前满脸讶异的女子,她的双腿深深下陷到泥土里动弹不得。
沼泽术——一个非常粗糙的魔法,粗糙到任何初学者都能用出来。它只能泥沙混水变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沼泽,但凡眼睛不瞎就不会踩进去。
我轻快笑道:「你的动作会骗人,但你的剑不会。你的确很快,你的剑拨动的空气会更快,只要能捕捉风的走向,自然就能预判紧随其后的剑。即便你反应再快,也不能躲开直接施加在你腿上的沼泽术。」
叮——
指尖夹断剑刃,我割下了她的脑袋。
……
黑暗的街角里,我无力坐下,右肩和左胸上的血洞还在不断流血。血发女人的剑附上了特殊魔法,会阻碍魔力修复我的身体。
「这一次你可差点就死了。」
「这些天我哪次不是差点就死了?」我用嘴咬住撕下两块还算干净的布,把右胸和左肩上的血洞用力缠紧,「这鬼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美纳斯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以目前来看你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你现在状况比你想的还差,继续露宿街头你可能连今晚都熬不过去,你必须找个地方住一晚了。」
「想不到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苦笑一声,「美纳斯,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脑海里的声音沉默了一阵:「不知道,或许我会重新沉睡,也或许摆脱你的肉体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就不会死?」
「我是不会死的。」
「真好啊。」
浓浓的疲惫攀附心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就这么躺在地上死去好了。
这两个月以来我几乎没有吃过一口热乎饭,没有喝过一口干净的水,每个夜晚都是在街角的垃圾堆里度过。一开始我使用的光明魔力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比如刚刚那个追杀我的女人。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些天收集来的情报显示这里应该是距离米兰爱尔万里之遥的蛮族聚落。
米兰爱尔并非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国家,在它的周边还有大大小小无数聚落。这些聚落联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类似于国家的聚集体,但并非国家本身,因为这些聚集体大都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核心,所以米兰爱尔没有承认任何一个聚落为国家。
当然,也没有一个人会忽视这些蛮族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毕竟几百年前的超级帝国芙兰第一帝国就是亡于蛮族之手。
我如今所在的伊卡城,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这里来来往往有很多旅人、强盗、行商和异教徒。这里明面上有着自己维护治安的卫队,但偷盗、杀戮、抢劫、贩卖人口等事仍屡见不鲜,此时在我不远处就有一具被奸杀的新鲜少女尸体。不如说,治安队本就是堕落与罪恶的一环。
我身上的伤口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体内两股混乱的魔力无时无刻不在横冲直撞,连续数天精神高度紧绷,如同一根即将到达极限的琴弦随时会绷断。
「有人来了,不少。」美纳斯的声音让我清醒过来。
「这群家伙还真是穷追不舍。」我不禁苦笑,强行提起气力,然后闪身躲进一边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