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我窩在酒館最角落的位置，雙翼垂在身後，像條皺巴巴的舊斗篷。那種你知道還能用，但也知道沒人會想摸的那種。

靴子上全是乾掉的泥巴，是剛剛飛過三個街區、兩個鐘樓和一個傾斜屋頂時掃起來的。我原本想蹭蹭牆角把它弄乾淨，不過，這地方地板本來就髒得能養香菇，誰會在意一雙鞋？

腰帶上的任務徽章還燙手，像剛煎好的蛋，但沒有香味。這廉價的勳章是冒險者公會發給成員用作炫耀的，每累積一定積分就可以兌換。他們視此為榮譽。聽起來有些可笑。我完成的畢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幫教堂送五瓶藥水，飛了快一點，三倍速而已。對於有翅膀的人來說，這種差事跟伸懶腰沒兩樣。

缺點就是，那些新晉的，可愛的冒險者們可能暫時沒有收入來源了。在我離開這裡前，他們還得勒緊褲帶過日子。

我晃了晃杯子，暗紅色的酒液映出我的臉。不好喝，但夠嗆。

「在失敗這方面，絕對沒有人比我還權威。」我對著酒嘆氣，語氣那麼真誠，彷彿它是我唯一的聽眾。

然後，那個人就進來了。

一眼就知道不對勁。他一走進門，我原本想繼續自我厭棄的興致直接被打斷。

他不像是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這裡連椅子坐下都有散架的風險，牆上蜘蛛網都已經結出詩了，而那傢伙穿著燙得筆挺的暗紅長外套，扣子閃著銀光，像剛從哪個皇宮走出來。他的步伐乾淨得過分，彷彿走在什麼樂器上似的，節奏分明，每一步都像在打拍子，踩出一種「別碰我」的氣場。

我立刻警覺起來，但表面上還是像個半醉的廢人一樣沒動。

我是這國家唯一的有翼族，早就習慣承受好奇的目光。但這傢伙不同，太有目的性了，不像是出於興趣，反倒像是要做什麼壞事前先確認目標。

我嘟囔：「要坐的話請自備椅子。」

他沒有回話，而是直接在我對面坐下，優雅得跟這裡格格不入。

「卡勒恩・賽羽。」他語氣很輕，但每個音節都準確得像刀子。然後他笑了一下，像是在稱讚我什麼，「你在這一帶挺有名的。」

我瞇起眼盯他。他這話說得就像我該感到榮幸。

「兩年間完成將近五百件任務，全部準時交差，沒有受傷紀錄。記錄完美，話也不多。」他繼續道。

「你唸的是我訃聞嗎？」我懶洋洋地問，語氣盡可能不耐。事實上，我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萬一他是來要命的，我還能不能飛得出去。

「別這麼緊張，先生。」他笑得無害，眼神卻精得像貓，「只是我好奇，這段時間你穿梭於不同的城鎮，從不停留超過兩個星期。完成的任務雖多，但也沒碰過B級以上的。」

「翼族生性自由。」我盯著他，自然而然地扯謊。「我選擇什麼任務、去哪裡住，都是我的自由，對嗎？」

「確實如此。」他輕笑幾聲，好似對我的說辭毫不在乎。「這點我們無權管轄。」

「你來找我不會就是聊這些吧？方便的話，我不介意現在走人。」

「別緊張，先生。」他說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跟一位你可能認識的人有關。」

我背後的羽根不自在地動了動。

「艾希爾。」他像拂灰塵一樣說出那個名字。

我盯著酒杯，好像那裡藏著答案似的。

「不認識。」我回得很乾脆，語氣平得像抹布攤在桌上。

他沒有戳破，而是慢條斯理地從懷裡拿出一張羊皮紙，攤在桌面。

我本不打算低頭，但那紙上幾張畫像太眼熟。艾希爾、那個總把冰當武器的精靈、獸人女孩、龍族⋯⋯還有芙蕾雅。

我的手指不自覺地在杯身上敲了一下。

「你是最後一個見到他們的人。」他語氣穩定，手指在芙蕾雅的畫像旁輕輕敲著，「他們正在進行的事，可能比你過去的所有任務都重要。甚至關乎整個國家的秩序。」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用酒精壓下那點胸口的刺痛感。

「你到底是誰？」

他做了一個過分標準的貴族式鞠躬。

「亞羅斯・馮・貝里克，王都情報局所屬特務。非正式。」

「聽起來像間諜。」我哼了一聲。

「我們更喜歡稱作『局外協力者』，但你說的也不錯。」

沉默在我們之間落下。不是沉重的威壓，而是一種「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的尷尬平衡。

我可以現在走人，門就在十步外。他也不會攔我。但我知道，只要我離開，他就會把我列入名單，像畫個圈一樣，從此後哪裡都會有一雙眼睛看著我。那些自稱局外協力者的間諜會像個瘋狂追求者一樣，連你洗了幾次襪子都想統計。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低聲說。

亞羅斯微微側身。

「如果你真打算找艾希爾，勸你一句，離他遠點。他現在不是你們能控制的人了。」

「他變得多強？」

我沒立刻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你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他不再是以前的艾希爾了。」

我站起來，把杯裡最後一口酒喝掉，然後把杯子隨手往桌上一放。

「你要查，隨你。但別拖我下水。如果你在他面前提起我半個字，天神在上，以一個Ｓ級冒險者的名義，我絕對會把你身上的毛一根根拔掉，抹上黃油，丟進臭水溝裡餵老鼠。」

他居然還在笑，好像我的威脅毫無作用似的。

「我不會那麼做。但我相信，你終究會再見到他們。」

「我不會。」我嘲諷地笑了一聲，「這輩子都不會。」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酒館。外頭風有點涼，街燈閃著不穩的光。

桌上只剩那個空杯子，和一張還在微微發抖的羊皮紙。